蟬鳴陣陣,如沸如羹。
王恢捏住毛筆,在竹簡上寫下一行指示。不防一滴汗水從額頭滾落,恰好落在墨字之上,將其洇成一個小黑團。他懊惱地用小臂擦瞭擦腦門,從口中吐出一口暑氣。
漢軍在陽山關前與南越國已對峙一個多月瞭,眼見到瞭六月底,天氣日漸炎熱起來。對一個燕地出身的人來說,南方這種濕熱實在難熬。一貫註重儀表的王恢,也不得不在辦公時改換成一件無袖短褂。
他拿起刀來刮掉墨字,正要重新提筆凝神,忽然一個親隨從外面走進來,在他耳邊說瞭幾句。他臉色微變,連忙起身出去。
王恢匆匆來到軍營門前,見到一位白袍公子正站在轅門之下,饒有興趣地觀察門上的一隻黑色鳴蟬。這公子不過二十多歲,眉目鋒銳,尤其是脖頸挺拔細長,有如一隻長鶴立於淺灘。
“《大雅》有雲:五月鳴蜩,六月精陽。久聞嶺南物種長大,沒想到連蟬也比中原大瞭一圈,真是開瞭眼界。”白袍公子緩緩感慨瞭一句,這才把視線移到王恢身上,微微一笑:“在下莊助,自長安奉陛下欽命而來。”
王恢聞言一驚。“莊助”這個名字來歷可不小,他是辭賦大傢莊忌的兒子,年紀輕輕就被皇帝拔擢為中大夫,隨侍左右,乃是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王恢不敢怠慢,連忙施禮,可莊助卻站在原地不動,嘴角含笑。
王恢開始還覺得詫異,等到目光對視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如今正披著一件短褂,雙臂裸露在外面,有如蠻夷。反觀人傢,大熱天的依舊把深衣裹得一絲不茍,白皙的面頰不見一滴汗水。
衣冠不正,不可執禮。莊助這是在隱晦地批評他,身為朝廷命官,豈可如此袒露肉身。王恢頓時尷尬,趕緊回到臥榻旁換回官袍。
換得袍子,兩人這才進瞭大帳,各自跪坐。王恢吩咐隨從端來一杯解暑的蔗漿。莊助正色推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我身負皇命,要時刻保持清醒,隻要喝清水就夠瞭。”
這一會兒功夫,王恢就碰瞭個兩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隻好換瞭杯溫水給他——這水不是燒溫的,而是從河水裡打出來就這樣——莊助這次舉杯一飲而盡,可見他其實也渴極瞭,隻是要極力維持住風度。
王恢暗暗有些好笑,面上卻依舊肅然:“莊大夫此來,可是為瞭之前那條奏報之事?”
一個月之前,王恢擒獲瞭南越密使黃同,從他嘴裡問出一條驚人消息:“閩越國暗結南越國,欲支持其稱帝。”他立刻遣使飛報長安,原以為皇帝會回信指示方略,沒想到陛下居然幹脆派來一位心腹之臣前來宣旨。
莊助緩緩把杯子放下:“之前王令送去的奏報,陛下十分重視。他有口諭在此,內不穩則外不靖,您在騎田嶺的應對甚為妥當。”
“陛下年方不過二十一歲,卻毫不操切,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啊。”王恢真心誠意贊嘆道。
當今天子是六年之前登基的,可秉政的一直是竇太後。今年五月太後去世之後,各方勢力皆在蠢蠢欲動。對剛剛親政的年輕皇帝來說,首要任務是維持長安朝堂的穩定,至於邊境藩屬,姑且鎮之以靜,這是最穩妥的應對。
“閩越也罷,南越也罷,不過是兩隻夏日飛蝗,趁熱鼓噪罷瞭。一俟秋風吹至,遲早滅之。”莊助冷笑一聲,習慣性地把手按在劍柄之上。
若換瞭別人說這話,王恢隻當是吹牛,但莊助卻未必。三年之前,閩越國進攻東甌國,東甌向大漢求援。正是莊助力排眾議,隻身一人趕至會稽,手刃瞭一個不服命令的司馬,逼迫會稽太守出兵,一舉嚇退瞭閩越國,大得朝野贊賞。
這年輕人看著文弱,骨子裡的狠勁可不容小覷。皇帝這次派他來,想必也是有用意的。王恢心想。
“那麼……陛下可還有其他指示?”
莊助喝幹瞭第二杯水,淡淡道:“我來之前,已經說服閩越國具表請罪,國主答應送世子到長安去做質子。”
王恢一驚,差點直起身子來。他竟是先解決瞭閩越國才來的?這效率也太快瞭吧?莊助淡淡一笑,仿佛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接下來,我會前往南越國宣諭,讓他們也知難而退。”
王恢點點頭。閩越隻是小國,真正難對付的,是這個雄踞嶺南的南越國。如果通過外交手段,讓南越王主動打消稱帝的念頭,是最好不過。不過他看看莊助身後,並無隨從仆役,亦無旗仗鼓吹,不太像是一個使團:“就你一個人去?”
“沒錯,就我一個。”莊助傲然道,“南越竊據帝號,這一次我代表陛下去面斥其僭越,一人一旄節足矣。”
王恢在心裡“嘿”瞭一聲,大概猜出莊助的心思瞭。
近年來,長安的一些年輕郎官熱衷於出使各種外邦藩屬,要麼說幾句硬話狠話,要麼動劍動刀乃至殺人,動靜越大越好。隻要他們能活著回朝,便可以博得一個強項剛直的美名。
當然,王恢不會蠢到直接講出來,苦口婆心提醒道:“南越國可不比閩越國那種小地方,那是坐擁三郡的大國,民風彪悍,朝堂形勢復雜,而且最近十幾年來對大漢的敵意越發深重。莊大夫這趟差事,恐怕會相當兇險啊。”莊助笑起來:“說來正好有一事相求。在下從長安走得急,沒帶什麼得力的手下在身邊。這次想從王令這裡借兩個人隨行。”
王恢心想你剛剛還趾高氣揚地說一人足矣,這就來找我借人瞭?忙問是哪兩個人?
“一個是那個被俘的南越左將黃同,我缺一個熟悉南越情形的向導,用他正好。”
王恢表示沒問題。該審的都審完瞭,這個人留下來也沒什麼價值,這次正好讓莊助帶回南越,也算是釋放善意。
“莊大夫確定,他會為大漢所用?”
莊助嘴唇微微一翹:“他既交代瞭閩越和南越結盟的機密,便再沒有回頭路瞭。”王恢哈哈一笑,這位莊大夫的手段果然夠狠辣,又問:“還有一人呢?”
莊助道:“王令在奏報裡提到,黃同的身份之所以被識破,是因為他隨身攜帶唯有閩越才產的仙草膏。不知是您麾下哪位幕僚目光如炬,我這次出使,正需要這麼一位伶俐人隨行臂助。”
王恢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尷尬:“這個……不是我的幕僚,看破此事的,乃是豫章郡的一個縣丞。”
說完他把唐蒙的事講瞭一遍。莊助聽完,微微瞇起眼睛:“這個人有點意思啊,竟然現場能畫出一幅五嶺形勢圖?那圖還在麼?”
“哦,他用樹枝在地上隨便劃拉出來的,早磨沒瞭。”
莊助正色道:“輿圖之術,講究分率望準、高下迂直,非胸有丘壑者不能為之。此人能隨手繪出,還籍此判斷出敵人行進路線,可見於這一道十分精通,正是我急需的人才,王令可否把這位賢才讓給我?”
王恢嘆道:“此人確實有點小聰明,但口腹之欲太盛,行事不分輕重,恐怕會耽誤大夫的事啊。”莊助輕笑一聲,壓根不信:“吃食無非是用來解饑果腹,怎麼會有人沉迷於此?莫非是王令不忍割愛,故意貶損麼?”
王恢一聽這話,不好再勸瞭:“不如我叫他來一趟,莊大夫可以自行判斷。若覺此人可用,我絕不阻攔。”莊助擺瞭擺手,從席子上站起來:“既然要考察真性情,便不要讓他有所準備。我們直接去番陽縣的營地一趟便是。”
他說走就走,王恢隻好起身跟隨。
番陽縣的營地這裡雖然之前遭過一場火災,如今地面上又冒出星星點點的茵草,南國植被的恢復程度,著實驚人。兩人抵達營地之後,發現隻有趙尉史留守,唐蒙不在。
王恢的臉色登時沉下來,身為主官,居然不坐鎮在營中,簡直胡鬧!他問去哪裡瞭?趙尉史一臉惶恐地指向營地右側下方的密林:“唐縣丞去那邊……呃,勘察敵情瞭。”
王恢冷哼一聲,這種鬼話他一個字都不會信。他看瞭眼莊助,後者面無表情。兩人讓趙尉史帶路,朝著那片密林走去。
這片密林是典型的嶺南物候,圓柏和木棉相挨群立,上有藤蘿連綴,下有灌木拱衛,濃密的綠意幾乎把日頭遮得照不進來。暑氣和瘴氣在林間結成無數肉眼看不到的蜘蛛網,讓一切穿行的生靈都黏悶在其中。
趙尉史一邊朝前走,一邊喊著“唐縣丞,唐縣丞”。身後兩人註意到,他的視線不是看向前方,而是往上瞟,心中無不升起濃濃的疑惑。他們在密林裡走瞭一陣,趙尉史的呼喚總算得到瞭回應。
“在這呢。”
聲音是從頭頂的樹上傳來。兩人剛剛抬起視線,突然聽到“咔吧”一聲樹枝斷裂,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噗通掉在兩人面前。莊助下意識從腰間拔出佩劍欲砍,卻被王恢攔住:“等會兒……好像是個人……?”他再一看,不由得青筋綻起。
眼前躺在地上的是一個仰面朝天的胖子,全身幾乎全裸,隻在腰間纏著一件犢鼻褌,肉乎乎的四肢攤開,白皙的肚皮朝天凸起,活像一隻青蛙——不是唐蒙是誰。
王恢氣得差點搶過莊助的劍,一下紮進他肚腩:“唐縣丞,你不留守在營地,在這裡做什麼?”唐蒙一骨碌爬起身,一揚右手:“我,我是去抓這個瞭。”隻見一條灰黑色的大蛇被他牢牢抓在後頸位置,正無力地擺動著尾巴。
兩位主官同時往後退瞭一步,王恢叱道:“你為什麼要上樹去抓蛇?”
“這蛇叫過樹龍,習性向高,不爬到樹上很難抓到啊。”唐蒙的回答,似乎永遠抓不住上司的重點。王恢眼皮一跳,幾乎是咬著牙:“我是問你,為什麼抓它!”
唐蒙興致勃勃一手把大蛇提起來,一手順著蛇脊往下一捋,蛇瞬間不掙紮瞭:“我聽說把這玩意拿來燉湯,可以辟瘴去濕,祛風止痛,所以想抓一條嘗嘗味道。”
拿蛇來燉湯?這一下子別說王恢,就連莊助都有點繃不住瞭。中原從無食蛇的習慣,光是看那惡形惡相,就倒足瞭胃口,這傢夥居然連這種鬼東西都吃?
莊助勉強壓住胃部的不適,皺眉道:“你為何要吃蛇肉?”唐蒙回答:“嶺南那邊把蛇稱為茅鱔,遇蛇必捕,不問長短,一律燉做肉羹。我想他們既然能吃,咱們也能——營地裡的釜都架好啦。”
王恢趕緊喝道:“別廢話!你快過來。這位是中大夫莊助,剛從長安趕到,要找你問話。”唐蒙連忙施禮,然後抬頭喜道:“據說蛇肉可以舒筋活血,最適合長途跋涉之後食用,莊大夫有口福。”
說完他雙手捏住蛇,往前一遞。莊助陡然被一個猙獰蛇頭頂到面前,臉色霎時變得煞白,整個人後退數步,一個趔趄差點被樹根絆倒。
唐蒙這才意識到唐突,趕緊把蛇收回來,賠笑著解釋道:“大夫莫驚,莫驚,這蛇的腦袋不是三角的,沒有毒。”莊助略帶狼狽地伸出雙手,正瞭正頭上的進賢冠,極力維持著淡漠的神情。
王恢尷尬得想挖個坑把自己埋瞭,他虎著臉朝地上狠狠一指,唐蒙不情願地把那條蛇放進草叢,算是讓它逃過瞭一場鼎鑊之災。
見蛇被放走,莊助這才如釋重負:“唐縣……”可他隻說瞭兩個字,突然止住瞭。眼前這胖子赤條條的隻穿一條犢鼻褌,雙手抱臂,這麼談事委實不成體統。他皺皺眉頭,一揮袍袖:“回營再說!”
於是三人從密林中離開,返回番陽縣軍營。唐蒙先換回一身深衣官袍,這才出來重新見過兩位中朝官員。莊助不想再客套,直接開口道:““我聽說你隻靠一味仙草膏,就看破瞭黃同的身份?”
唐蒙謙遜道:“欲知大釜裡的肉是否燉透,不必品嘗,隻消掀開蓋子聞聞味道就夠瞭。食物至真,從不騙人,下官僥幸揣測而已。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當晚我們就把仙草膏吃光瞭。您若是問這個,現在可沒有啦。”
莊助總算理解瞭,王恢額頭上的青筋為何那麼多。他臉色一沉:“唐縣丞,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員,總是圍著吃食打轉,成何體統?”
唐蒙正色道:“下官可不是為瞭口腹之欲,而是為瞭大局才這麼做的。”莊助一怔:“什麼?這和大局有什麼關系?”唐蒙道:“久聞百粵之地,食材甚廣。隻要設法搞清楚南越人都吃什麼,就能估算出他們的糧草虛實。”
“那不至於親自去吃…吃那個吧?”莊助努力不去想象一條蛇在湯裡翻騰的景象。唐蒙一臉嚴肅:“孫子有雲: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萬一我軍深入南越國境,需要就食於當地,多抓點能吃的食材,也是為王令運籌帷幄提供幫助。”
王恢忍不住冷哼一聲,這傢夥真敢胡說八道,為偷吃點東西把孫子都搬瞭出來。莊助伸手遞給他一根樹枝:“這騎田嶺前的山勢佈局,你畫一張出來我看看。”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看王恢面無表情,隻好蹲下身子開始勾畫。他的畫工很拙劣,地面上滿是凌亂線段,全無美感可言。可在莊助和王恢眼中,這圖卻再清楚不過瞭,曲者為峰,平者為谷,遠近高低各有斜差,一會兒功夫,地上便顯現出瞭騎田嶺北麓的山勢,簡潔清楚。
莊助蹲下身子,用指頭隨便量瞭兩座山頭的距離,折算下來與實際遠近差不多。這一點,連王恢中軍裡的那幅輿圖都做不到。他一臉不可思議地抬起臉:“你之前專門測量過附近地勢?”
唐蒙摸瞭摸腦袋,有些靦腆:“也沒有,就是跑得多瞭,多少路程自然就熟諳於心。”
“你為何要跑那麼多路?”
“這不是為瞭多找點食材……呃,是為瞭摸清南越軍的糧草虛實嘛。”
莊助一陣無語,合著這傢夥為瞭一口吃的,居然把前線山頭跑瞭個遍。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這個胖子,心情有些復雜。
輿圖這種技藝,易學難精。唐蒙隻是走過幾趟,就能把形勢還原到圖上,可見在這方面有著直覺般的天賦,這樣的人可不多見。至於貪吃的缺點,倒也不是什麼大罪過。
莊助沉思片刻,開口道:“我這一次奉天子欽命,要出使南越,如今身邊還缺一個副手。你有沒有興趣?”唐蒙詫異地望向莊助,不是畫輿圖嗎?怎麼又跳到出使南越去瞭?
莊助耐著性子又重復瞭一遍要求。唐蒙大袖一擺,幹脆地回答:“承蒙大夫錯愛,恕在下無能,難堪重任。”莊助以為他嫌官位太低,忍不住嗤笑瞭一聲。中大夫的副手,可是有機會隨侍皇帝左右,乃是升官的不二途徑,這小縣丞眼界忒低瞭。
“唐縣丞,你可要想清楚。出使敵國,這本身就是莫大的榮耀。若僥幸有所建樹,陛下更是會不吝封賞。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莊助強調瞭一句。
唐蒙正要開口,忽然面色一變,捂住肚子,“哎喲”一聲整個人佝僂下去。莊助正要上前攙扶,卻見這胖子勉強抬起頭,痛苦道:“哎呀呀,又犯病瞭……”莊助眼皮一跳:“什麼病?”唐蒙一邊揉一邊說:“估計是感瞭瘴氣,得瞭好幾天瞭,沒事就會犯一下。”說完又躺倒在地,連連喘息,大肚腩有規律地抖動。
嶺南多瘴,罹患瘴氣再正常不過。而瘴氣之病,癥狀萬千,唐蒙這病想什麼時候犯,想什麼時候好,全由他自訴,誰也無從驗證真偽。
面對在地上徐徐滾動的唐蒙,莊助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他傢學淵源,辯才無礙,面對什麼人都可以辭鋒滔滔。可偏偏遇到這種不要臉面的耍賴,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實在無法理解,都把立功機會送到嘴邊瞭,怎麼會有人拒絕?
在一旁的王恢註視著莊助臉色陰晴不定,心中有些緊張。三年之前,那個會稽的司馬也是如唐蒙一般拒絕配合,結果被他一劍斬殺。這次莊公子會不會故技重施?那傢夥雖說憊懶,一劍殺瞭也有點可惜……
還好,莊助的左手雖按在劍鞘上,右手到底沒有動作。他盯瞭唐蒙半天,末瞭長長吐出一口氣,淡淡對王恢道:“看來人各有志,不必強求。王令,我們回大營吧。”王恢看瞭唐蒙一眼,搖搖頭,也轉身離開。
待兩人走遠瞭,唐蒙這才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催促旁邊的一個縣兵:“趕緊!剛才那條蛇被我捋瞭一下脊梁骨,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趕緊去草叢裡抓回來!”
縣兵匆匆離開,唐蒙會到帳篷裡,迫不及待地把官袍脫下來。這鬼天氣穿深衣,又在地上滾瞭那麼久,簡直要捂出白毛汗來。旁邊趙尉史實在憋不住:“可以去長安做官啊!這麼好的機會,您為什麼要放棄?”
“屁!什麼好機會!”
唐蒙拿起一塊濕佈,拼命擦拭脖頸後的一條厚肉:“那個莊大夫,一上來就先讓我畫圖,還拿指頭去丈量,可見是個特別挑剔的傢夥。這種人做上司最麻煩瞭,年輕氣盛,野心勃勃,為瞭立功會不停地折騰。我如果跟著他出使南越,估計不被累死也要被煩死。”
“可是……那畢竟是一個京官,多辛苦都值瞭!”
“哎,老趙你還沒明白嗎?官秩越大,風險越高。長安城裡每年被砍頭的大官,加起來得有幾萬多石。同樣是躺在地上,咱們活著躺下來不好嗎?”
趙尉史知道自己這位上司歪理最多,默默閉嘴。唐蒙發完這一通議論,縣兵已經把大蛇挑瞭回來。唐蒙一擼袖子,先把蛇身去瞭鱗皮和內臟,切成幾段丟進大釜裡頭,又陸續放入薑片、野蔥、夏菊、鮮蘑菇和一條浸滿瞭醋汁的佈條,開始燉起來。
趙尉史搖搖頭,轉身幹別的去瞭。唐蒙自顧燉瞭一陣,掀開釜蓋,隻見濃褐色的湯汁咕嘟著密集小泡,肉段不時浮起翻滾,一股奇異的香味彌漫在整個營地中。番陽縣兵們本來對蛇肉有點怵,但聞到這種異香,眾人都頗有些意動。唐縣丞別的不好說,對食物的品鑒沒出過錯,等一會兒又有口福瞭。
唐蒙見熬得差不多瞭,用木勺盛出一勺黏稠的羹汁,湊到嘴邊剛咂摸瞭一口。趙尉史忽然匆匆跑過來:“唐縣丞,中軍來令,請您簽收。”
唐蒙點點頭,湯裡還有一縷土腥氣未散,得加點柑橘皮殺一殺。他蓋好釜蓋,從趙尉史手裡接過文書。中軍每天都發軍令過來,無非是提醒夜間警惕、整飭軍械雲雲,簽個字繳回就行瞭。
唐蒙漫不經心地拿起一管毛筆,剛要在竹簡尾部簽名,卻忽然“嗯?”瞭一聲,嘴唇開始哆嗦起來。趙尉史發覺上司表情不對,湊過去一看,也倒吸一口涼氣。
這赫然是一條敘功令,說番陽縣丞唐蒙勇擒敵將,頗見銳意,特拔擢為大行令丞,參謀軍機。
唐蒙可沒被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唬住。他在長久的摸魚生涯裡,早練就出瞭敏銳的嗅覺。這與其說是敘功令,毋寧是一封綁架信。
他本是地方官員,如今多瞭這麼一個“大行令丞”的頭銜,便要受到軍法節制。王恢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指派給莊助:如果唐蒙拒絕接受任命,王恢可以用軍法斬瞭他;如果他挑唆番陽縣兵們鼓噪鬧事,借故不去,王恢可以用軍法斬瞭他;如果他稱病,王恢可以指控他托辭不前,用軍法斬瞭他……
一力降十會,人傢擺明瞭強行耍橫,唐蒙縱有萬般小手段也施展不出來。沒想到那個文質彬彬的莊公子,居然出手會如此簡單粗暴,甚至不屑於掩飾。
他沮喪地捏著竹簡,一時間心亂如麻。趙尉史好心舀瞭一碗蛇羹過來,唐蒙木然拿起勺子嘗瞭一口,卻根本品不出味道。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一個疑惑上。
“莊大夫到底看中我什麼?”
“你到底看中他什麼?”
在中軍大營內,王恢問瞭同樣一個問題。他不明白,莊助為何不惜用威脅的方式,也要把這麼一個憊懶的傢夥征調過來。
莊助正負手站在一張輿圖之前。這是繪在絹佈上的中軍大圖,精美雅致,隻是地理關系不夠精準,連山川走勢都很含糊,隻能觀其大略。他聽到王恢的問題,緩緩轉過身來:“王令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一次去南越,是去沽名釣譽、賺取名聲?”
他問的得這麼直言不諱,反而讓王恢有些狼狽。不待對方回答,莊助轉過身來,雙眼射出鋒銳之光:“不瞞王令說,這一次在下出使南越,其實還負有一重使命……不,毋寧說,這才是在下此來真正的使命。”
王恢一聽還有密旨,連忙挺直身體。莊助正色道:“自高祖、孝惠、孝文、孝景數帝以來,南越國不服王化六十餘年,所憑恃者,無非是五嶺天險而已。這次我去嶺南的使命,是要窺其虛實、尋其破綻,為大漢鑿空五嶺,開創一條用兵坦途!”
他伸出拳頭,重重砸在瞭案幾之上,引帶著王恢“嘶”地倒吸一口涼氣。
好大的口氣!好大的雄心!那五道山嶺高逾百丈,橫亙千裡,如一條巨鏈牢牢鎖住大漢南疆,歷代諸帝無不望之興嘆。隻要能破開這條鎖鏈,那漢軍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沖入嶺南腹地,滅掉南越國,建立不世功業。
王恢驚訝地望向這個年輕人,從後者的灼灼眼神裡看到一種急切的渴望。那是一種輕浮、兇猛、充滿昂揚的欲望,比點燃瞭脂膏的火堆更熾熱,比百煉的長劍更鋒利。
這種眼神王恢很熟悉,如今長安的每一個年輕人,無論坊間無賴還是當朝郎官,無論府中小吏還是軍中校尉,包括天子在內,都是這樣的眼神。他們帶著勃勃生機,像乳虎入林一般睥睨著每一隻獵物,不懼犯錯,不守陳規,不憚去抓住任何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這是彌漫整個長安的熱切風氣,而且與日俱濃。
王恢突然心生羨慕。自己曾幾何時也是如此雄心勃勃。隻可惜歲月不饒人,如今的他,隻是在騎田嶺前維持對峙,就已精疲力盡瞭。
“如此,在此預祝莊大夫此行順利。”他半是懇切半是悵然地祝賀道。
“承王令吉言。”莊助微微收回身姿,收斂鋒芒,“我既然要鑿空五嶺,身邊正缺一個可以記錄山川形勢之人,把沿途地理默記於心,再繪制成圖,進呈天子禦覽——王令該知道,施政用兵,有一份輿圖有多重要。”
王恢微微點頭,可他又皺眉道:“此人確實有些小聰明,隻是心性輕浮,這麼重要的任務,別被他耽誤瞭。”
莊助呵呵一笑,幾步走到桌案前,將一卷竹簡扔給王恢:“王令對於手下之人,還是要多瞭解一些才好啊。”
王恢接住一看,原來這一份是唐蒙的行狀。他的中軍帳裡存著征調諸縣的官吏履歷,但沒認真看過。在莊助的提示下,他仔細讀瞭一遍:唐蒙是沛縣唐氏一族的子弟,文法吏出身,積功拔擢為縣丞,至今在番陽縣丞的位子上已有五年。
莊助指頭一點,王恢立刻看出這份履歷裡的不尋常之處。
朝廷對縣丞的任免之策,向來奉行“非升即遷”。以三年為期,一個縣丞要麼治績出色,升遷上調;要麼表現欠佳,降職轉任,唐蒙若想在番陽縣丞這個職位上呆瞭五年,必須保證自己連續兩年既不會出色到被拔擢,也不至於差到被降職,這難度可不低
“這傢夥是故意的?為什麼?”王恢有點難以置信。
莊助頓瞭頓,神情玩味:“原因我不知道,但一個人願意花這麼多精力在偷懶上,至少不會是個蠢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