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唐蒙返回驛館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甘蔗的胥餘殼放進隨身藤箱之內。

這箱子裡放的,都是他沿途繪下來的絹帛地圖,平時掛一把鎖頭,最為穩妥。可惜的是,他繪制的白雲山地勢圖,不知何時遺失瞭,還得找時間重繪。

忙完這個,唐蒙找到莊助,後者正悠然自得地擦拭著佩劍,看來跟呂嘉談得不錯。唐蒙把調查結果如實匯報,莊助聽完之後沉思片刻:“所以你下一步,就是去查這個任延壽?”

“對。趙佗死之前隻有四個人在身邊,呂嘉、橙宇、甘葉,還有一個就是任延壽。呂嘉和橙宇是同時去的,以他們兩人的關系,如果有什麼不軌,早嚷出來的,暫時沒什麼可疑的。甘葉又死瞭,隻有他是突破口。”

莊助道:“但你打算怎麼查?此人是趙佗的貼身侍衛,可不像梅耶一個宮婢那麼好騙。”言語之間,竟是要躍躍欲試,親自去查。唐蒙一聽,趕緊勸阻說區區一個侍衛,還用不著您出場,我去就得瞭。

“區區一個侍衛?”莊助似笑非笑,“你大概還不知道任氏在南越的地位吧?”

關於這點,唐蒙之前問過甘蔗。可惜她一個小姑娘,所知並不多,隻知道任氏擁有番禺附近最肥沃的一塊平整田地,無須繳納稅賦,在南越國地位超然。番禺城流傳著一句話:“任氏塢,半城輸”——半個番禺城跟任氏比,也比不過。

莊助道:“任氏當得起這個待遇。要知道,這南越國,原本就是他們任傢的。”他在長安出發前,對南越著實研究瞭一陣,對此頗熟。唐蒙既然問起,他一時技癢,索性開講起來。

當初四十萬秦軍進入嶺南之時,真正的統帥叫做任囂,趙佗其時隻是其麾下一名副將。任囂掃平百粵部落,創建瞭嶺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號稱“東南一尉”。中原大亂之時,任囂醞釀著割據嶺南,可惜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他臨死之前,委托副手趙佗代行政事,這才有瞭後面的趙佗建國南越之事。

從道理上來說,第一任南越王本該是任囂或其子嗣。但任囂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一死,任氏後人肯定鬥不過趙佗。與其坐等別人來斬草除根,不如早早托孤讓位,還能換個闔族平安。

趙佗上位之後,果然信守承諾,對任傢後人優容以待,在番禺城旁劃瞭一片膏腴之地,供其繁衍生息,完全是異姓王的待遇。任氏傢族也頗懂進退,從不參政,隻在自己一畝三分地生養。像任延壽這種出身任氏的子弟,還會被趙佗當成心腹,隨侍左右,連膳食檢驗都放心交給他。

“任囂和趙佗這兩個人,真是比許多中原王侯要聰明多瞭。”

唐蒙暗自感慨,想起瞭多年之前的七王之亂。那些劉氏王被逍遙日子蒙蔽瞭心智,還以為憑一隅之地,就能與朝廷對抗,結果傾覆國除。

一個人最要緊的,就是認清自己的實力,以及這份實力在大局中的位置。任囂也罷,甘蔗也罷,他們的舉動雖有大小之分,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預感到絕對劣勢之後,提前輸誠,以換取最好的結果。

甘蔗這丫頭,真夠聰明的。唐蒙再次感慨。

這時莊助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若前去,難免會引起呂嘉和橙宇的疑心。罷瞭,這幾天我要跟他們周旋大限令和轉運策的事,這件事還是你去查好瞭。”

“大限令和轉運策?”唐蒙連忙提醒道,“就怕呂氏打著對付橙氏的旗號,趁機給自己撈好處,您可要小心。”

莊助不以為意:“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不許些好處,這些南越人怎麼會盡心幫忙?隻要能為我所用,讓他們占點便宜,也是無妨——倒是唐副使你,你查到的東西越多,我讓給呂氏的好處就可以越少。”

“我,我盡力吧……”唐蒙可不敢把話說滿。不料莊助又道:“對瞭,沿途的這些地圖,你也別忘瞭整理出來。這幾日我要用的。”

唐蒙眼前一黑,怎麼你還記得這茬兒啊?

可憐唐蒙熬瞭一夜,好歹把輿圖重新補完,次日盯著兩個黑眼圈早早出門。他先與甘蔗在城門口匯合,然後從番禺港乘上一條渡船。任氏塢位於番禺城外十裡,坐落於一條狹長的江心大洲之上,四面環水,隻能通過舟船往來。

舟行至半路,天色緩緩黯淡下來,開始落雨。嶺南的雨水綿密而黏稠,像無數條藤蔓自鉛雲上端倒垂下,攪動著江水。整個江面泛起密密麻麻的小泡,仿佛一釜正“咕嘟咕嘟“熬煮的稻米羹。三伏的暑氣非但沒被雨水澆散,反而更加悶蒸起來,令舟上的乘客油然生出一種“造化為廚,天地為釜”的錯覺,至於自己,隻是被日月煎熬的小小一粒米罷瞭。

直到小舟行至一條狹長如柳葉的沙洲附近,雨勢才稍稍收住,天邊露出半個日頭。渡船上的乘客紛紛走出船篷,望見一片江中土地徐徐接近。這沙洲的邊緣是一圈細膩的砂白色,形狀被水流勾勒得十分柔順。越往內陸延伸,顏色越深。東側黃綠相間的是一塊塊縱橫田壟,西側雜綠斑駁的是一片片塘草。而在沙洲最濃密最中央的小丘之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莊園。

這莊園四面皆是黃色的夯土大墻,高逾兩丈,四角各自建起一座比胥餘樹還要高的木制角樓,俯瞰整個沙洲,儼然一座小城的規模。

唐蒙對於地理最為敏感,一看到這個格局,便對趙佗佩服得五體投地。

將任氏安排在蕉洲之上,可謂絕妙。這裡的土質細膩,皆是上品良田,對得起他向任囂的承諾;而四周環水的環境,又隱隱把任氏傢族限制在一隅之地,無從擴張,安心做個地位尊崇、無足輕重的客卿。

唐蒙一邊感嘆,一邊與甘蔗沿著一條平整大路,朝著塢堡門口走去。他們這次前來,是扮成外來客商,前來洽談購買稻米之事,為此唐蒙還改換成瞭涼冠、絲綢短袍和一雙卷邊薄靴。

他們眼看要接近塢堡,唐蒙突然頓住腳步,鼻翼兩側的肉抖瞭抖。甘蔗問他怎麼瞭,唐蒙雙眼四下搜尋,口中喃喃道:“好香,好香,這是在燉肉嗎?”

除瞭昨天吃瞭一個裹蒸之外,甘蔗許久未聞肉味。她仰起頭來,也貪婪地吸瞭吸。這香氣從塢堡方向傳來,醇厚濃鬱。唐蒙閉著眼睛細細分辨瞭一陣,嘴唇蠕動:“嗯,裡面應該有八角,好傢夥,真舍得下料哇。”

所謂“八角”,乃是一種香料,以果形八出而得名。這種香料,是燉肉燉菜的調味上品,隻在南越國的桂林郡出產,數量有限,出口到中原都是天價。隻有達官貴人,才會在宴賓時放上一點在肉裡。

這燉肉裡的八角香味,濃鬱到隔那麼遠都能聞到,放的數量一定很多。任氏的富庶奢靡,可見一斑。

他們循著肉味走到大門口,看到在塢堡大門二十步開外的一棵榕樹之下,擺著一尊饕餮紋的四足大鼎。那鼎裡正咕嘟咕嘟燉著東西,香氣順著江風飄向四方。

“這麼大莊園,難道沒有庖廚嗎?幹嘛擱在門外做菜?”唐蒙這個念頭剛一產生,便看到瞭答案。

隻見一個臉塗白堊土、身披薜荔、腰束藤蘿的巫師,正圍著大鼎念念有詞。周圍的房屋上方,四五個踩在屋簷高處的人,各自手持一件衣物不斷揚動,口中呼喊。不過口音有些怪,聽不太懂。在外圍的空地上,還有二十多個人在圍觀,男女老少都有。

這是……在招魂吧?唐蒙猜測。

中原也有類似習俗,傢中親人去世,傢人要站在屋簷之上,揮舞死者生前所穿衣物——所謂“腹衣”——呼喚死者名字,希望借此把魂魄召回。至於那尊燉著肉的大鼎,大概是因為南越信奉楚巫的緣故。楚地招魂,除瞭揚腹衣之外,還要把死者生前最喜歡的吃食、用具都陳列擺出,誘惑魂魄歸來。

三閭大夫在《招魂》裡就描寫過誘惑死者的楚地美食:“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這是唐蒙最喜歡的楚辭作品,一想到,就忍不住搖頭晃腦背誦起來。哎,如果我死瞭,有這麼多好吃的,拼死也要從九泉爬回來啊。

甘蔗突然拽瞭一下唐蒙的袖子,打斷他的遐想:“北人,你仔細聽聽,他們喊的名字,好像是任延壽哎。”

唐蒙一個激靈,什麼?他仔細聽瞭一下,還是聽不懂,但三個音節還是能分出來的。甘蔗又仔細聽瞭聽,十分確定:“確實喊的是任延壽。”

唐蒙眼前一黑,要不要這麼巧啊,剛要找任延壽,他就死瞭?他情急之下,徑直走到旁邊觀禮的人群中,看看其中一個老者面相和善,過去拱手道:“請教這位老丈,貴府是在為何人招魂?”

老者轉頭發現是個生人,上下打量,滿是疑惑。唐蒙忙解釋道:“我是來采購糧食的客商,適見貴府在做招魂。於情於理,該捐一筆賻金,故來詢問老丈和死者什麼關系?”

說完他主動掏出幾枚半兩,塞到老者手裡。老者臉色稍緩:“我是任府的莊丁,這裡祭祀的,是傢主的第三子,叫任延壽。”唐蒙又問:“敢問因何故去?”老者嘆瞭口氣:“夜裡睡覺的時候,被一條白花蛇給咬死啦。”

唐蒙倒吸一口涼氣。南越多毒蟲,經常穿梁進屋,乃至枕旁榻側。沙洲這裡卑濕土軟,蛙鼠俱多,想來蛇類也不少。

“哎,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年紀輕輕遭此厄運。”他感慨瞭一句。

“也不算年輕吧,三公子死的時候都四十七瞭。”老莊丁道。唐蒙先“嗯”瞭一聲,然後覺得有點古怪,什麼叫死的時候四十七歲?老頭不耐煩地擺擺手:“他是三年前去世的,可不是按死的年紀算?”

“什麼?”唐蒙這下徹底糊塗瞭,“三年前死的?為何現在才招魂?”

“誰跟你說是招魂瞭?”老頭嗤笑一聲,這些外地人真是沒見識,一指那楚巫:“你聽聽他念的是啥?”唐蒙側耳細聽,還好,這個楚巫講的是中原音,而且隻一段話反復念誦:“苦莫相念,樂莫相思。從別以後,無令死者註於生人。祠臘社伏,徼於泰山獄。千年萬歲,乃復得會。”

這段話唐蒙是聽過的,大概意思是請死者不要作祟。我們為你提供祭品,請你老老實實呆在泰山底下的冥府,不要回來——這種祭詞,一般用於祭祀橫死之人,是為“訣祭”,訣者,別也。

“我們這裡,被毒蛇咬死最不吉利,魂魄會怨毒作祟,為害生人。所以三公子死後,莊裡每年都會辦兩次訣祭,用他生前最愛的吃食,安撫魂魄。”老莊丁直勾勾盯著鼎裡,口水都快流出來瞭。

祭得這麼頻繁,任延壽死得要多慘?唐蒙微微驚嘆,他本想再詳細詢問,但那邊楚巫的腔調已經再度響起。

“苦莫相念,樂莫相思……千年萬歲,乃復得會。”楚巫的腔調似說如唱,聲音因為喊得太過賣力而顯得嘶啞,別有一番蒼涼悲愴。唐蒙站在人群裡,望著他繞著大鼎一遍遍地念著這永訣之辭,忽然陷入一種莫名的憂傷。

正自發呆,忽然眼前一黑,似是被什麼東西遮住,然後耳畔傳來一陣哄笑聲。

唐蒙怔怔呆瞭片刻,這才抬起手臂,把蓋住腦袋的東西扯下來——原來這是一件對襟麻質襦衣,很是破舊,前襟還有大片深黑色的污漬。旁邊甘蔗氣不過,抬頭罵道:“哪個遭狗瘟的爛仔,怎麼拿衣服的,咒你全傢嗎!”

原來屋頂有一個人揮動腹衣時,手一下滑瞭,掉落的腹衣被江風一吹,恰好蓋在唐蒙頭頂。這是死人生前的衣物,砸到生人頭上,可是大大的不吉。周圍觀禮的視線齊刷刷投射過來,想看看這倒黴鬼是誰。

唐蒙倒不甚在意,他把襦衣扯下來一抖,心裡盤算著這是個好借口跟任氏的人交談。可無意間這麼一瞥,唐蒙眉頭陡皺,似乎看到什麼古怪之處。

還沒等他張嘴說出什麼,一條毒蛇在背後陰惻惻地吐出信子:“唐副使不在驛館安歇,跑來蕉洲做什麼?”唐蒙渾身一哆嗦,立刻辨認出瞭這聲音。他回過頭去,強做鎮定:“我乃漢使,去哪裡應該不必跟橙中尉你報備吧?”

站在後背之人,居然是橙水。

橙水今天換瞭一身斜肩素白披裝,沒有束冠,任由頭發披散下來,隻用一根細繩箍住,儼然一副部落野民的樣子——不過講話風格倒沒變:“我聽說中原最重衣冠禮節。大漢使臣無論去哪裡,從來都是著正袍、持旄節,要保持泱泱大國氣度。閣下這身藏頭露尾的裝扮,恐怕不是真正的漢使吧?”

唐蒙暗暗叫苦,誰能想到會在這裡撞見橙水。若被他查知自己在調查趙佗之死,恐怕要鬧出大地震瞭。唐蒙往後退瞭一步,口中辯解:“我這是嫌天氣熱,所以穿得清涼瞭一點。你們瘦子可不知胖子苦。”

橙水朝前逼瞭一步,他膚色黝黑,更襯出兩個醒目的白眼球:“對不起,我隻看到一個北人鬼鬼祟祟,闖入我生前好友的祭禮窺探。”

唐蒙心下一沉。橙水這是抓住瞭自己改換身份的痛腳,要大做一篇文章啊。這地方不能久留!唐蒙心一橫,伸手猛地一推橙水肩膀。他膀大腰圓,橙水身軀瘦小吃不住力,當即趔趄著倒退瞭七、八步,唐蒙趁勢轉身就走。

不料橙水大聲發出命令,他雖非任氏之人,但在這裡頗有威信,當即就跳出十來個莊丁,朝唐蒙合圍過去。

唐蒙一看這架勢,高聲道:“我乃漢使,你們誰敢動我?”莊丁們吃瞭一嚇,都有些猶豫。不料剛才那老莊丁卻在人群裡喊:“他就是個買糧食的客商,剛才還給我錢哩。”唐蒙眼前一黑,看來人真不能隨意扯謊,報應來得太快。

這下子莊丁們再無猶豫,過去七手八腳把唐蒙給按住瞭。橙水瞥瞭一眼楚巫:“不要耽擱延壽的訣祭,先把這人暫時押寄在塢內倉庫裡。等我回番禺時一並押走。”他隨手從唐蒙手臂上扯下那件腹衣,仍還給屋簷上的人,一比手勢,莊丁們把唐蒙雙臂一剪,朝著塢內送去。

甘蔗在人群裡急得不行,要沖出來阻攔。唐蒙掙紮著抬起頭,用眼神制止住她,嘴唇動瞭動。甘蔗遲疑片刻,到底還是退回到人群裡。

待得唐蒙被押走,楚巫重新開始舞動,咿咿呀呀的聲音響起。橙水雙手抱臂,凝視著那尊飄著肉香的大鼎之上,死板的五官之間重新浮起一絲憂傷。

莊丁們把唐蒙粗暴地推到塢堡的西北角,那裡矗立著一間古怪建築。整個屋子懸空而起,離地約有一丈左右,四周不與任何建築相聯。建築底部用數十根粗大的木柱支撐,木柱與糧倉之間,還用一個鼓凸的陶制圓壇墊住,好似樹枝中間多出一節膨大的瘤子,很是古怪。

他們把唐蒙推進屋子,咣當一聲關緊大門,外面鐵鏈子一纏,然後就走瞭。唐蒙揉瞭揉脖子和手腕,環顧四周,倉庫裡堆放著幾大堆尚未脫殼的稻米,金燦燦的分外好看,空氣中彌漫著新糧特有的清香。

這種新米,煮成炊飯會格外香甜呢。唐蒙沮喪的心情,被這個小發現莫名地治愈瞭幾分。他索性合身躺倒在谷堆裡,雙手枕頭,整個人陷入松軟的包圍。

他不擔心橙水會殺自己,最多是羞辱一通罷瞭。唯一可慮的是,這麼一折騰,不要想從任氏這裡打聽到什麼線索瞭。可是……唐蒙環顧四周,忽然註意到一樣東西,不由得眼神一凝。他一骨碌從糧食堆裡爬起來,撲過去仔細觀察。

這一看之下,他的腦海裡突然迸出一點火星,就像火鐮狠狠敲在燧石之上,立刻引燃瞭滿腹疑惑,讓整個思緒熊熊燒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倉庫裡光線一黯。原來屋頂的氣窗位置,多瞭一個小巧的人影擋住光線。那人影縱身跳下,直接落到谷堆之中,掙紮瞭半天才起來。甘蔗拍瞭拍頭發上沾的糠屑,小聲喊道:“北人,你在哪裡?”

谷倉裡沒有回應,甘蔗楞瞭楞,朝前走瞭幾步,這才看見那個胖子正趴在谷堆的另外一側地板上,像隻貍貓似的,鼻子貼地尋找著什麼。直到甘蔗走到近前,唐蒙才發現她的存在。

“你怎麼跑進倉庫瞭?”唐蒙問。甘蔗拽他起來:“不是你讓我來救你嗎?”唐蒙一撫額頭:“我是讓你去找黃同,他有辦法撈我……”甘蔗“呃”瞭一聲,她一心隻想著救人,可沒想那麼多彎彎繞繞。她愣怔片刻,一跺腳:“那我現在把你救出去,不是一樣嗎?快走吧!”

唐蒙搖頭道:“我現在還不能走,有些事還沒琢磨明白。”他一指糧倉下方的柱子:“你說,這個砌在底柱和倉庫之間的圓壇是幹嘛用的?”

甘蔗有點莫名其妙,這北人莫不是嚇傻瞭,耐著性子道:“這是防老鼠的呀。我們這裡,老鼠可多可兇瞭,順著人腿往上爬。怕它們偷吃糧食,所以糧倉都是懸空架起來。夾一個外鼓的圓壇子,這樣老鼠就沒辦法從柱子下面爬上來瞭。”

仿佛為瞭打臉的,幾隻小小的黑影突然橫掠過兩人視線,迅速從谷堆跑到另外一處角落。

唐蒙尷尬地看向甘蔗,甘蔗卻不以為然:“老鼠、曱甴、花蚊,這在我們這裡叫做三不防,別想防得住,隻能盡人事……哎呀,你跟老鼠較什麼勁?快走啦!”唐蒙伸出雙手扳住她肩膀:“你不是想還你母親一個清白嗎?趕緊去把黃同找來。他到瞭,我才有辦法!”

唐蒙講這話時,表情特別嚴肅。甘蔗遲疑片刻,雙肩不情願地松垮下來:“好吧……”唐蒙又叮囑道:“你通知黃同之後,千萬不要自己跟過來。橙水眼睛很賊,一看到你,很容易會聯想到咱們真正的目的。你就在番禺城等我。”

“你們這些人,心思真多……”甘蔗抱怨瞭一聲,靈巧地順著氣窗爬出去,很快消失。

唐蒙目視她離開之後,繼續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從地上拈起一粒東西,緩緩放進嘴裡,卻隻敢用牙齒輕輕磕一下,神情一霎時變得比剛才還嚴肅。他爬回谷堆,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任憑松軟的谷粒把自己掩埋,整個人陷入某種沉思。

隻見他嘴裡輕聲嘟囔,手指不住勾畫著什麼,帶起一片片流動的金黃,沙沙作響。隨著光線漸漸從氣窗外消失,整個倉庫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知過瞭多久,門外忽然鐵鏈“嘩嘩”一陣響動。先是七八個莊丁提著燈籠進來,為首的正是白天唐蒙問話的老頭,然後是黃同和橙水並肩步入倉庫,兩個人互別苗頭,唯恐比對方慢上一步。

他們一進門,就見到大漢副使唐蒙四仰八叉躺在谷堆中間,發出香甜的呼嚕聲,大肚腩有節奏地起伏著,每次都讓幾粒稻米從頂端滾落。

黃同一見這情景,臉色更差瞭。這唐蒙真是自己的黴星,從騎田嶺開始,隻要一跟他有關系,肯定沒好事。昨天這混蛋借口買五棱甩脫瞭跟蹤,今天又跑到蕉洲捅瞭這麼大一個婁子,連累自己一路狂奔過來——他倒好,居然睡得這麼香!

橙水斜瞥黃同一眼,語帶譏諷:“這都能睡著,看來是一點都不心虛嘛。”黃同冷哼一聲,不去接這個話。橙水催促道:“請黃左將你仔細驗明正身,看是不是騙子冒充漢使。這兩者可不太好分辨。”

黃同提著燈籠走過去,照瞭照唐蒙的臉,悶悶一點頭:“正是漢使無疑。”然後他伸出手掌,輕輕拍那個胖子的臉頰:“唐副使,唐副使,醒來瞭!”唐蒙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看是黃同,先打瞭個大大的呵欠,然後睡眼惺忪地站起身來,伸瞭個懶腰:“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黃同的嘴角抽搐一下,橙水已經拿出一塊木牘遞過去:“這是供述書,漢使承認自己易服喬裝,擅闖蕉洲,私窺訣祭。閣下按瞭手印就可以走瞭。”

唐蒙還有點迷糊,伸手就要去接,黃同趕忙攔在中間:“漢使隻是無意中旁觀瞭一場祭禮而已,何必弄得像個罪臣似的?”橙水冷笑:“身為漢使,既要觀禮,就該堂堂正正前來。他改換服色,變化身份,分明是內心有鬼。他不是什麼都沒做,是沒來得及做吧?”

黃同啞口無言,唐蒙改換身份這事,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但他知道,若這份供述書落到土人手裡,橙宇一定會趁機大做文章,把這事往呂丞相身上聯系。呂丞相正在和漢使做大事,絕不能被幹擾。

想到這裡,黃同隻得硬著頭皮道:“漢使目前所作所為,並無逾越違制之處。你讓他簽供述書,就不怕引起大漢不滿嗎?”

橙水絲毫不懼:“黃同,此人窺探的可是任延壽的訣祭現場。你覺得為瞭一個漢使的臉面,讓延壽冥福有損也無關緊要,對吧?”一聽這說辭,黃同猛地炸開:“橙水!你別太過分!少拿延壽來說事!說得好像隻有你關心他似的。”橙水悠悠然道:“延壽這幾年的訣祭,我每次必到,你哪一次來瞭?”

“我是有事在身……”黃同的氣勢弱瞭幾分。橙水晃瞭晃那塊木牘:“總之,不留下憑據,我不能放人。萬一任氏向國主告狀,說我故意放走擾亂祭禮的細作,我怎麼解釋?總不能說我收瞭大漢的好處吧?”

這一頓夾槍帶棍,讓黃同氣得面皮漲紫。可惜他嘴比較笨,跟橙水對抗從來沒贏過。

“總之,簽瞭這供述書,你們可以走;不簽,就讓國主親自下旨,我再放人。”橙水說罷,把木牘往黃同和唐蒙面前“啪嗒”一扔,雙手抱臂。

這時一直迷迷糊糊的唐蒙,似乎總算恢復瞭清醒:“你們兩個人,與那個任延壽都熟識?”

橙水哼瞭一聲,沒理睬。黃同心裡直冒火,都什麼時候瞭,還扯這種閑話?他強行壓抑住怒意:“我們三個……呃,算是舊識吧。哎,不說這個,唐副使,要不你解釋解釋,為何易服前來任氏塢堡?”

唐蒙似乎沒聽見他後半句,繼續追問道:“那個任延壽死前是什麼狀況,你們可知道?”橙水眉頭微皺,不知他怎麼問起這個瞭。

唐蒙卻很執著:“任延壽死前,是不是大口大口吐過血?”

黃同和橙水聞言俱是一僵,兩人駭異地看向唐蒙。橙水有些失態地揪住唐蒙衣襟,厲聲喝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唐蒙比橙水高出一頭,輕松便把他的手給撥開瞭:“掉在我頭上那件腹衣,雖說過去三年,前襟上還是能依稀看到一圈黑污的輪廓,形狀如傘似山,一看就知道是噴血濺成的痕跡。”

橙水雙眼一瞇:“即便如此,與你又有什麼關系?”唐蒙卻沒聽見似的,繼續追問:“任延壽之死,我覺得頗有不解之處,兩位既然都是他的朋友,是否能略微解惑?”

橙水眼皮一抖,沒有回答。黃同忽然道:“橙水,延壽臨死前最後見的是你,你說說看?”橙水沉下臉色:“不要被這個囚犯牽著鼻子走。”黃同卻堅持道:“為瞭你的面子,難道讓好兄弟死得不明不白也無所謂?”

這是橙水剛才譏諷黃同的話,這次被後者反加諸自己身上。“任延壽”這個名字,似乎對他們兩個人有著奇妙的影響,一旦拋出,對方便不得不讓步。

橙水的牙齒狠狠銼磨瞭一番,開口道:“好!我姑且告訴你們,省得說閑話。”

“三年之前,武王意外身亡,延壽作為唯一一位貼身護衛,自慚有責,返回到任氏塢閉門待罪。很快宮裡搞清楚瞭武王死因,是甘葉那個廚娘粗心所致,與他無關。我與延壽是結義兄弟,當即趕到任氏塢,把調查結論通知延壽,讓他不必自責。延壽卻一點也不高興,一直說嘴裡發苦,隻讓我陪他喝酒。我們一口氣喝到大半夜,我還得回城執勤,就先走瞭,他自己又繼續喝瞭一陣。到瞭次日,我聽說他醉倒在榻上,被遊進來的毒蛇咬傷而死。”

“當時傷情如何?”

“根據事後爰書的說法,他肌膚泛紫,左臂腫脹,臂上有咬痕,胸口衣物上全是噴出來的血。任傢莊丁在附近搜查,最後在榻下盤著一條毒蛇。”

這時唐蒙悠悠開口道:“兩位都是嶺南人,對毒蛇的瞭解比我要多。想請教一下,哪一種蛇,能做到令人吐血而亡?”黃同常年帶兵,對山林諸物瞭解甚多,立刻回答:“嶺南有兩種毒蛇,可以讓人吐血,一種是五步蛇,一種是惡烏子。”

“那麼咬死任延壽的,是什麼蛇?”

黃同看向橙水,橙水回憶瞭一下,搖搖頭:“爰書上隻說是毒蛇。”唐蒙笑道:“如果是秦朝的爰書,肯定會事無巨細,悉數記錄,你們南越學得還是不夠精細啊。那位負責寫爰書的令史,大概覺得這個細節無關緊要,所以偷瞭個懶——好在有人還記得。”

“誰?”

唐蒙一指那個老莊丁:“我之前聽這位老丈講,說咬死三公子的,乃是一條白花蛇。”橙水轉頭厲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莊丁哆嗦著身子,老實回答:“當時正是我在床榻下搜到那條蛇的。我與搜查的人說瞭一聲,待他們確認之後,就挑著蛇出去打死瞭。”橙水微瞇著眼睛,如同一條毒蛇一樣冷冷盯著。老莊丁承受不住這種目光,“噗通”一聲跪下:“我其實……我其實把它打死之後,下鍋燉煮吃瞭。我這也是為任氏考慮,咬死人的蛇是大不吉,留下來會變邪祟,不如吃瞭……”

唐蒙問道:“好吃嗎?”老莊丁啊瞭一聲,沒料到他會問出這麼一個問題。黃同把話題趕緊拉回來:“被白花蛇咬過的人,癥狀一般是傷口腫脹發黑,面青浮血,呼吸艱難,與延壽死前的癥狀也符合。”

“白花蛇也能致人吐血嗎?”唐蒙道。

黃同與橙水同時一震,終於覺察到哪裡不對勁瞭。唐蒙冷笑道:“你們一看到屍體腫脹,面皮浮紫,而床下又有毒蛇,就想當然地以為這兩者之間有聯系,卻忽略瞭死者身上出現瞭一個不該有的癥狀。”

黃同喃喃道:“確實,白花蛇是傷神之毒,與五步蛇、惡烏子、竹葉青那種傷血之毒不太一樣……我怎麼給忘啦。”橙水顧不上計較這些細節:“若不是因蛇而傷,那你說說看,延壽為何吐血?”

唐蒙道:“他大口吐血,可能是胃部受瞭絕大刺激,比如說……食物裡有毒。”橙水雙眉不由得絞緊:“胡說,我當日與他喝過酒,但我可沒任何不適。”

“那麼你走之後,任延壽還吃喝過其他東西嗎?”

“他又叫瞭一小罐雜燉當夜宵吃。”

“雜燉?”

這次輪到黃同開口解釋:“延壽那個人無肉不歡,尤其喜歡把豬、犬、鳥、魚各色肉類和下水摻在一起亂燉,多加豆瓣醬與魚露。這菜口味太重,別人都吃不慣,廚子向來是給他單獨燉一小釜,每天晚上睡覺前吃。”——聽得出來,黃同對任延壽的生活習慣很瞭解,尤其是飲食這一塊。

“是不是和訣祭時大鼎裡燉的肉一樣?”唐蒙追問。

“對,事死如事生嘛,用雜燉來供奉延壽,他的魂魄也會安寧瞭吧。”黃同眼圈微微發紅。旁邊橙水不耐煩道:“都是三年前的舊事瞭,你繞來繞去,到底想表達什麼?”

唐蒙掃視他們兩人一眼:“我猜瞭,任延壽恐怕先是吃瞭那一釜雜燉中毒,然後才被毒蛇咬中。吐血是因為雜燉裡的毒。但這種毒並不立即致死,他在渾渾噩噩中,又被白花蛇咬中,才有渾身青紫腫脹的癥狀。”

“空口無憑!你可有證據嗎?”橙水覺得這人簡直信口開河。都是三年前的事瞭,怎麼能一張嘴就說雜燉有毒?

唐蒙道:“我今天觀禮,聞到鼎裡的雜燉味道奇香,應該放瞭不少八角吧?”黃同道:“任氏在桂林郡也有幾處莊園,所以八角這東西別人吃不起,他們傢卻敞開瞭吃。我們幾個年輕時,就喜歡來他傢打打牙祭。”橙水哼瞭一聲,沒出言否認。

唐蒙羨慕地舔瞭舔嘴唇,旋即道:“以我揣測,雜燉本身沒問題,問題就出在這八角上面。”

“胡說!任傢塢向來是這麼做雜燉的,沒聽說過八角會把人吃死的。”橙水斷然否定。

“八角不會,但另一種東西卻會。”

唐蒙緩緩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間夾著一粒東西。橙水和黃同定睛一看,隻見漢使手裡捏著的,是一粒東西,幹巴巴的枯黃顏色,像一個旋輪兒,向四周伸展出十幾個尖尖的角,不是八角是什麼?

“你們再看看。”唐蒙提示。

兩人聞言,又看瞭一回,橙水最先發現異常:“這個東西角好像比八角多幾個尖,十,十一……有十二個角。”黃同不甘示弱,很快也指出一點不同:“八角的角是直的,這個東西的角頭是彎的,像個勾子。”

“兩位說的都沒錯。這東西不是八角,而是莽草果,兩者樣子差不多,非常容易搞混。一旦搞混,就要出大亂子。”唐蒙把這東西攤開在手心,一字一句道。

“八角是上好的香料,而莽草果卻有劇毒。倘若誤把莽草果當八角燉瞭食物,人很容易抽搐驚厥,倘若這個人常年酗酒的話,還會讓胃部痙攣,吐血……而亡。”

聽到最後一句,兩人悚然一驚,這豈不正是任延壽臨死前的表現?橙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厲聲中帶著一絲惶急:“既是劇毒,你手裡這莽草果,又是從哪裡弄來的?”唐蒙道:“我就在這糧倉裡撿的啊。”

橙水雙眼一凜,這可是整個任氏囤積糧食的地方,難道有人處心積慮要害死全族不成?唐蒙卻笑著搖搖頭:“在我們豫章,莽草果也叫做鼠莽,可以用來滅鼠。你們嶺南那麼多老鼠,想來也是同樣的辦法。

兩個人皆為嶺南大族子弟,對於滅鼠這種瑣碎庶務,反而不如唐蒙瞭解得多。橙水出於謹慎,轉頭去問那個老莊丁。老頭“咳”瞭一聲,說確實如這位小賊……呃,小人所說,塢堡每個月都會用油膏煎一些莽草果,灑在倉庫附近,用來毒殺老鼠。

黃同張大瞭嘴:“這麼說來,延壽是誤食瞭雜燉裡的莽草果,毒發吐血,然後又被蛇咬瞭?”他講到一半,發現對面橙水的面孔煞白,頓時意識到哪裡不對。

這兩件事前後趕得太巧瞭,不可能是什麼誤食。

“我看吶,應該是有人先給任延壽的夜宵投入莽草果,待其毒發之後,再放進一條活蛇咬他。任傢人一見到床下有蛇,癥狀也像,便先入為主認為是蛇咬致死,便沒人會去追究他吐血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說,這是一樁處心積慮的謀殺。莽草是殺招,蛇咬是遮掩。”

黃同與橙水不約而同地打瞭個哆嗦。

“這個人應該很熟悉任延壽的飲食習慣:愛喝酒,愛吃夜宵,吃雜燉都是單獨一釜。”唐蒙分析道。橙水頷首表示贊同,又補充瞭一句:“此人應該也熟知任氏好用八角烹飪,刻意選擇瞭樣子相似的莽草果。這東西在任氏塢裡隨處可見,根本無法追查其來源。”

黃同腦子有點跟不上,隻好乖乖聽著兩個人交流。

“塢裡的廚子!”兩人忽然異口同聲。能符合所有這些條件的,做雜燉的廚子嫌疑最大。

黃同憤怒地抄起刀來,大罵瞭一句:“那殺千刀的狗奴!待我去砍瞭他!”橙水伸手攔住他,回身問身旁的老莊丁:“你們塢裡三年前的廚子是誰?現在何處?”老莊丁撓瞭撓頭:“三年前應該是一個姓齊的廚子,不過早就離開瞭。”

“這齊廚子,和任延壽是否有什麼過節?”橙水又問,眼神裡也冒出殺機。

老莊丁把其他莊丁叫過去,交頭接耳瞭一番,方才猶豫回道:“大的過節應該沒有,不過很多人聽過他抱怨,說三公子夜夜都要燉肉夜宵,忙得他心力交瘁。”

“隻有這麼點事兒?”橙水疑惑。唐蒙“嘖”瞭一聲:“橙中尉,想必你不下廚吧?要做一釜雜燉,從宰殺分肉,到備菜調料,少說也得忙活一個時辰。而且嶺南氣候炎熱,不能提前預備,都得現殺現做,每天搞這麼一釜,確實很容易讓人崩潰。”

黃同道:“再怎麼說,為這個原因下手,也太牽強瞭。”唐蒙道:“那如果是別人買通這個有積怨的廚子呢?”

這句話像一條沾瞭冷水的牛皮鞭,抽得黃同和橙水同時一激靈。順著這個說法再往下聯想,水可就更深不可測瞭。所幸唐蒙哈哈一笑,說我隨便瞎說說,姑且一聽,然後閉上瞭嘴。

黃同和橙水看向唐蒙的眼神,有瞭微妙變化。這個漢使看似貪婪好吃,眼光倒犀利得緊,僅憑著祭鼎裡的一縷雜燉味道和一件腹衣的噴血痕跡,便抽絲剝繭,一步步還原出瞭三年前的舊事。

“不是我看得準,是因為食物最是誠實,什麼東西吃起來什麼反應,斷然做不得假。”唐蒙謙遜地擺瞭擺手。

橙水突然開口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今日會來任氏塢堡?”

唐蒙沒想到,他還惦記這件事呢。好在他剛才在倉庫裡閑著,已經打磨好瞭托辭,遂從容答道:“任氏在南越地位超然。我此來任氏塢,是想瞭解一下他們傢關於稱帝的立場。”

他說得很直白,本以為橙水會趁機陰陽怪氣一下。沒想到對方隻是略一點頭,又問道:“那你為什麼會對任延壽之死有興趣?”

唐蒙苦笑:“我來蕉洲之前,連任延壽是誰都不知道,能有什麼興趣?我隻是恰好聞到大鼎裡的肉香,想來探討一下燉肉的秘方罷瞭。”那個老莊丁也主動證實,說這個人之前甚至不知祭主是三年前死的——看來那幾枚半兩錢,還是起瞭點作用。

橙水對此沒起疑心。漢使為瞭一條嘉魚就敢跳江,幹出這種事也不奇怪。他打量瞭唐蒙一番,把地上的木牘撿起來,從腰間摸出筆來,改動幾下,依舊遞過來:“你簽瞭字,就可以走瞭。”

唐蒙一看,這份供述書的內容改動瞭幾處關鍵:“擅闖”改為“誤闖”、“私窺”改為“偶遇”,“喬裝易服”改成瞭“避暑更衣”,這樣一來,就消除瞭任何主觀上的惡意,隻是純粹的一場誤會罷瞭。

這算是委婉表示感謝?

唐蒙欣然提筆在上面簽瞭名字,橙水面無表情地拿回去:“這不代表你可以在番禺城肆意妄為,我會一直盯著你。”唐蒙好奇道:“你接下來會怎麼做?追查那個齊廚子嗎?”橙水臉色更冷:“此乃南越國之事,便與漢使無關瞭。”

黃同嘴唇一動,正要說什麼,橙水又搶先一步道:“延壽是我的至交好友。不管別人良心如何,反正我一定徹查到底!”

他說得皮裡陽秋,黃同臉色一陣難堪,可終究沒再說什麼,一跺腳,轉身帶唐蒙離開瞭糧倉。

在返回番禺城的路上,黃同全程保持著沉默,伏在馬背上如同一尊沒表情的石像,身體前弓,似有重重沉鬱之氣壓在頭頂。趁著他鬱悶不語的機會,唐蒙趁機梳理瞭一下在蕉洲的收獲。

甘葉和任延壽,是趙佗生前最後見到的兩個人。在他去世之後不久,一個畏罪投水自殺,一個意外被蛇咬死,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尋常的巧合。今天又得以確認,任延壽是被人投毒而死,看來三年前趙佗之死,越發撲朔迷離。

唐蒙實在沒料到,這件事越牽扯越復雜,真如同白雲山上纏繞山巖的藤蔓似的,看似細長,往下越捋越粗,越捋越盤根錯節。好在橙水並沒覺察到自己的真實目的,反而主動去查任延壽之死,倒是省瞭很多麻煩。

想到這裡,唐蒙抬頭看向黃同的背影,忽然對他和橙水的關系產生瞭濃厚興趣。

橙水一對上黃同,總是夾槍帶棍,不假辭色,而且每次總能準確地戳中某個痛點,令他啞口無言。這種關系,可不是一般仇人能做到的。而且剛才看他們聽到任延壽死因的各自反應,更是有趣,很值得玩味。

眼看快要回到番禺城中,唐蒙摸瞭摸肚子忽道:“我折騰瞭一天,啥也沒吃上。黃左將,咱們先去尋個吃飯的地方可好?”

黃同悶聲說漢使今日煩擾不少,還是盡快回驛館歇息為好。唐蒙笑道:“今日能順利回來,黃左將當記首功,不如我順便請你去喝一頓酒。長安有句俗語,叫做一醉解千愁,沒有什麼事是幾杯酒化解不開。如果有,那就再加一頓夜宵。”

黃同依舊搖頭,唐蒙道:“我昨天去過一傢賣梅香酌的酒肆,酒味甘而不沖,味道極美。我跟你說,那酒味辛辣醇厚,一杯下去,從舌頭尖一直掛到喉嚨眼兒,別提多爽快瞭。”黃同聽他說得神采飛揚,怔瞭怔:“莫非是梅娘開的那一傢?”唐蒙一拍手:“正是。今日我觀禮訣祭,原也該喝些清酒,去去晦氣,如何?”

黃同心情此時非常鬱悶,而一個鬱悶之人,貪杯乃是最本能的欲望。唐蒙接連不斷地拋出理由,一點點撬動對方心中的塊壘。果然,黃同到底還是“勉強”答應下來:“番禺城有夜禁,就以三杯為限。”

他們進城趕到酒肆門口,梅耶正忙著上門板,一看到唐蒙復來,臉色驟變。唐蒙翻身下馬,滿面笑容:“放心好瞭,我這次純粹是來喝梅香酌。”

他重重咬住三個字,梅耶哪裡敢違抗,隻好乖乖卸下半扇門板,讓兩人進來,親自去後臚燙酒,還端來一碟鹽漬烏欖,權做下酒小菜。黃同拿起酒壺來,二話沒說,先咕咚咕咚倒滿一杯,一飲而盡。

酒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自糧而生,因曲而化,變成一種物性截然不同的液體。人喝酒的過程,就像把一枚雞子泡入醋中,看似堅硬頑固的外殼,很快就會被軟化。酒過三巡,黃同神情緩緩松弛下來,雙眼有些渙散。唐蒙見時機已到,不經意問道:“你們三個人,感情可真是不錯啊。”

黃同一陣苦笑:“我和橙水那廝都吵成什麼樣瞭,你哪裡看出感情不錯?”唐蒙給他又斟滿一杯:“你自己可能都沒覺察到。適才一提到任延壽的死因,你們倆態度可真默契,一唱一和,配合無間,連震驚和起急的點都一樣,好似兩個樂工敲同一套編鐘似的。”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黃同喉嚨裡發出來。他重重把酒杯擱下,砸得案子一震,嚇得櫃臺後的梅耶一哆嗦。

“橙水吶,他原來可不是這樣……”黃同痛惜地感慨瞭一句。唐蒙知道,這老蚌已經張開一角瞭,急忙墊瞭一句:“那是怎麼樣的?”

黃同道:“我和橙水、延壽仨人,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玩伴。橙水鬼主意最多,延壽體格最好,而我最擅長找好吃的。我們在番禺附近一同捅蜂窩,一起下河摸魚,一起挖蛇洞捉青蛙,向來是橙水擬定方略,延壽去執行,弄回食材來我烹熟,是番禺城裡最能折騰的三人組。長到十來歲時,我們偷偷跑到白雲山裡面,結拜為異姓兄弟,我老大,橙水行二,延壽年級最小。”

黃同講到這裡,語氣鬱鬱起來:“可等到我們成年之後,秦、土兩派的沖突越發激烈。我傢是秦人軍官出身,和橙氏是天然敵對。我倆都要為傢族效命,身不由己。橙水那個人吶,又特別軸,腦子一根筋,對我態度越來越偏激,關系也越來越僵。”

“那麼你們和任延壽的關系呢?”

“任氏常年隻在蕉洲閉門經營,不擔任任何官職。他傢既不算秦人,也不算土人。所以任延壽跟我們兩個都很好,也一直想彌補我們之間的關系。但……始終沒辦法。哎,到瞭十六年前,情況更糟瞭。”

唐蒙對這個年份很敏銳。十六年前,那不正是南越驅逐漢商,頒佈轉運策的時間麼?黃同晃瞭晃酒壺,突然笑瞭:“嗯,這酒裡有棗味,嘿嘿,又是壺棗。”

看來梅耶的酒是什麼來歷,黃同知道得很清楚,隻是不說破罷瞭。唐蒙很好奇,為何他說“又是壺棗”?

黃同大概是真喝得有點上頭瞭,唐蒙稍一撩撥,他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十六年前,南越王忽然召見我父親,交給他一項機密任務,讓他帶人潛回中原,前往恒山郡真定縣。”

“趙佗的老傢。”唐蒙雙目一閃。

“對,反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瞭,也沒什麼不能講……”黃同醉醺醺道,“武王交給我父親的任務是,設法從那邊弄一批壺棗樹回來,而且指名,一定要真定當地的、已生根成株的樹苗,一定要秘密運回,不要驚動大漢朝廷。”

唐蒙眉頭一皺,這個命令夠古怪的。趙佗派這些精銳深入中原,不為輿圖軍情,不為農鐵技藝,居然隻是為瞭幾株壺棗樹?

“我父親不太理解,但軍人總要執行命令。他開始召集人手,準備冒充客商,北去中原,結果我祖父得知之後,也要跟著去。我傢老爺子,當年是跟隨武王到嶺南的老秦兵,籍貫在涿郡,離開傢鄉幾十年瞭。聽說有這麼個機會,要求回去看看。父親聽到這要求,嚇瞭一跳,祖父都快九十瞭,哪裡受得瞭舟車勞頓?更何況,他是南越國所剩不多的幾個老秦兵,武王很看重他們,每隔幾日就召見去宮裡講話,又怎麼能瞞得過?”

“可祖父鐵瞭心,說他從小離開傢,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父親拗不過他,隻好對外謊稱老爺子生病,偷偷把他放進隊伍裡去,一起出發。”說到這裡,黃同拿起酒杯,又一飲而盡,眼神更加迷離,話裡的情緒濃厚起來。

“祖父體格是真好,八十多歲的人瞭,硬著跟隨隊伍跨越幾千裡,來到瞭北方。我父親先到真定縣,把壺棗樹苗采集好,然後繞瞭點路,前往涿郡涿縣附近一個叫婁桑的村裡。祖父原先常常給我講,說他們村口有一棵大如天子冠蓋的桑樹,那就是鄉梓所在。他回到村裡,傢裡親戚早就沒有瞭,隻有那棵大桑樹還在。他抱著大樹嚎啕大哭瞭很久,然後就在樹下咽瞭氣。結果因為這一場大哭,驚動瞭當地官府,身份便暴露瞭。”

唐蒙一驚,幾個南越人在涿郡被發現,這可是嚴重的外交事件。

黃同的表情卻耐人尋味:“我父親也覺得這一次完蛋瞭,沒想到當地官府非但沒有將他們下獄治罪,反而好酒好肉招待。沒過多久,朝廷派瞭一位專使過來,為我祖父在涿郡修瞭一座墓,主持祭拜,然後陪同我父親返回南越。那一百株壺棗樹苗也一並運回,沿途郡縣,都以禮相待,主動協助運輸。”

這個意外的轉折,讓唐蒙愕然不已。

“我們返回南越之後,專使去覲見武王,拿出一道聖旨,說天子聽聞我祖父之事,深為觸動,特許南越老秦士兵及親眷返漢省親,如欲歸骨鄉梓者,悉聽其便,朝廷還會給予錢糧支持。聖旨還說,天子禦賜南越王百株壺棗樹苗,以全什麼狐死首丘之德——唉,你說送樹就送樹,何必辱罵武王是老狐貍呢?”

“喂……不是這意思啦。”唐蒙知道黃同不熟中原典故,特意解釋瞭一下。狐貍臨死之前,頭一定沖著出生的洞穴,這是一種歸戀故土之意。孝景帝此舉,意在勸說趙佗回傢鄉看看,怎麼也不算是辱罵。

黃同聽完解釋,神情怔怔,喃喃道:“竟然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是罵他老人傢呢……反正吧,當時漢使的消息哄傳整個南越,人人都在談論。第一代老秦兵裡,還有十幾個人活著。他們聽說漢廷允許探親,一起上書懇請回鄉。沒想到武王勃然大怒,將請求一並駁回,轉天就頒佈瞭轉運策,還趕走瞭所有駐在番禺的中原商人。”

唐蒙心中一陣感慨,原來十六年前的漢、南越交惡,居然是這麼個前因後果。甘蔗的父親卓長生,也恰是那個時候被迫返回中原的。看來冥冥之中,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交錯的。

“轉運策頒佈之後,武王深惱我祖父和我父親。橙水那個一根筋,堅持認為我祖父與父親有內通中原的嫌疑,背叛瞭武王,背叛瞭南越,跑上門來讓我表態,說什麼忠孝你隻能選一個,說得好像我們傢罪名已經坐實瞭似的。我氣得跟他大吵瞭一架,從此分道揚鑣。”

黃同一杯接一杯地斟著酒,他已經不是在品,而是往嘴裡倒,講話變得含混不堪:“我們傢從此失勢,我也被遠遠發配去瞭邊關,做個沒前途的左將。騎田嶺那鬼地方,漢軍喊我做蠻人,身邊的土人同僚叫我秦人,背地裡喊我北人。就算是呂氏,也不把我當自己人,直喚我做寒人。我如今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算什麼人瞭……”

黃同含含糊糊嘟囔著,終於醉伏在瞭桌案之上。剩下唐蒙一個人坐在對面,想起還有一個問題忘瞭問。

“那一百株壺棗樹苗,後來怎麼樣瞭?”

《食南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