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貴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還被抓瞭現行,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戲碼。
後宮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洶湧,貴妃殿附近的草間樹後藏滿瞭太監宮女,全是各方派來打探消息的。
這些一線吃瓜群眾目送著皇帝走入貴妃殿,關起門來,說瞭一陣子話。然後又頂著驕陽守瞭半晌,愣是沒聽見動靜。
正自汗流浹背抓耳撓腮,忽然聽見模糊的瓷器碎裂聲。
來瞭!
吃瓜群眾伸長瞭脖子去聽。貴妃殿內不斷傳出刺耳的噪聲,仿佛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毀瞭一遍。
踹門聲。
隻見一人披頭散發,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聲道:“來人!”
偷聽的慌忙縮回腦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龍袍半褪,松松垮垮掛在一邊肩上,露出瞭中衣來,目若瘋癲:“將庾嬪拖去冷宮關起來!”
庾嬪?吃瓜群眾暗記於心。
侍衛領命而去,貴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我看誰敢!”
庾晚音被侍衛一路拖拽出來,一雙鞋子都掉瞭,臉上淚痕斑駁,沖花瞭新妝。
夏侯澹似笑非笑:“誰敢?你在質疑朕麼?”
庾晚音沒有絲毫退讓,一改平日嬌癡無邪的做派,鳳目圓瞪,竟顯得咄咄逼人:“陛下,你會後悔的。”
吃瓜群眾膽都要嚇破瞭。這也玩太大瞭吧?
可惜這一回,她再也換不來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搖晃著走過去,一腳踹翻瞭侍衛:“誰才是這裡的主子?”
夏侯澹:“誰!”
侍衛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說拖她去冷宮,聽不見嗎?!”
夏侯澹親自監工,看著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又吩咐道:“將門窗全部釘死,留一隊侍衛看守。朕不發話,都不許送食。”
連續幾天,無人送飯。
庾嬪失寵已成瞭板上釘釘的事實,前來圍觀的太監宮女都日漸稀少。餘下兩三個持之以恒的,後來又得見一出好戲。
冷宮年久失修,大門有一處透風的破洞,外頭有侍衛值崗。
這一天,那破洞裡冒出瞭個人影。
隻見平日杏臉桃腮美艷無方的庾嬪,愣是餓成瞭面如死灰的人幹,牽線木偶般僵硬地拖著身子挪將到洞口,跪地磕頭道:“幾位大哥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侍衛充耳不聞。
庾嬪又道:“煩請大哥遞個話兒,就說我錯瞭,晚音真的錯瞭……”
侍衛仍是不理。庾嬪跪著跪著,似乎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就此一頭栽倒,躺在瞭門後。
過瞭許久,皇帝身邊的安賢公公來瞭,遞給守門的侍衛一隻破碗。
侍衛轉手將碗送進洞裡,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幹又動瞭動,掙紮著捧起碗來,喝瞭幾口黏糊糊的冷粥,流著淚道瞭聲謝,抱著碗挪瞭回去。
庾晚音端著那破碗走進室內,順手便丟在瞭一旁,嫌棄地抹瞭把臉。
侍女已經端來熱水等著瞭:“娘娘請凈面。”
庾晚音洗掉瞭臉上的死人妝,露出底下紅潤的臉色,百無聊賴道:“唉,咱們今天幹點什麼呢?”
侍女笑道:“北嬤嬤送瞭些水果零嘴來,還有幾本書。北嬤嬤請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還需三五日,到時陛下就來看娘娘。在那之前,隻有北嬤嬤的身手能潛入此間而不被發現。”
侍女:“哦,還有,方才有人從後院遞進來這個,想是買通瞭後門的侍衛。那人還說,娘娘若是有什麼消息要遞出,可以寫在字條上交於他。”
她亮出一隻小包裹。
庾晚音打開一看,是一些幹糧,還有一隻玉雕王八。
端王終於出手瞭。
夏侯泊前腳讓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後腳就聽聞留作眼線的小眉死瞭。
世上沒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幹的。
他對她的期待值已經降至冰點。
後來又聽說,庾貴妃因為後宮爭寵被降為庾嬪,還關瞭禁閉——怎麼聽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異之處,夏侯澹也知道。將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於為瞭情愛之事放棄一個先知。
但他還想看看她打算怎麼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後,他在宮中的眼線傳來瞭一線吃瓜情報:當日皇帝跟庾嬪大吵一架,內容是庾嬪勸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嬪聲稱,自己夢見淑妃害死瞭自己一傢。而皇帝怒斥她說謊不打草稿,為瞭爭寵竟信口雌黃。最後,庾嬪說瞭句類似“沒有我的能力你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眼線表示沒聽懂),導致皇帝勃然大怒,決定廢瞭她。
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為他知道,淑妃娘傢跟庾傢祖上交好過,但現在庾少卿遭瞭貶謫,淑妃娘傢也逐漸敗落,兩相厭棄,生瞭些齟齬。最近兩傢的子侄在搶一個官位,矛盾鬧到瞭明面上。
夏侯泊讓人去查瞭,淑妃傢確實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傢。
但有一點:這些局做得很隱蔽,連他都費瞭些力氣才查到,庾傢根本毫無覺察,深宮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聽說。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見的?
夏侯泊等瞭幾日,遣人送瞭點吃食進去,換來瞭她一封密信。
他隻讀瞭幾句就笑瞭出來:“真敢說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認瞭:沒錯,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為算出瞭她是你的眼線。她成功下毒也就罷瞭,卻不慎被淑妃發現,如今橫死,都是她背著我勾搭你的報應。
夏侯泊想起瞭她在湖心那聲怒吼,笑道:“這個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謀士們不敢出聲。
通常一個男人說一個女人“有趣”的時候,多少帶著遐思。
但端王說“有趣”,那意思可就復雜瞭。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過來”,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須弄死瞭”。
他心中似乎沒有柔情,甚至也沒有仇恨。世事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博弈。先聲後實,彼竭我盈,兵不厭詐,決勝千裡。他是最理想的操盤者:冷靜、殘忍、永不動搖。
有時這讓他們大感安穩,有時卻也讓他們心生恐懼。
夏侯泊接著讀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別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將自己囚禁到死。
她問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樣嗎?你如何證明?如果我的預言偶爾出錯,你也會因為多疑而將我處決嗎?
夏侯泊當然會。
但他回瞭封情真意切的信,畫餅畫得足以讓各大企業HR汗顏,又送瞭更多的吃食進去。
他沒有急著問起皇帝身邊那個高手。他在等著她遞投名狀。
庾晚音又拖瞭兩天,演瞭兩天跪領冷粥的戲碼,終於遞出瞭新的密信:“我已夢見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馬章臺,去那風月之所。面前有一高臺(她還配瞭幼兒園畫功插圖),似在聽戲。”
夏侯泊並不完全相信。
但賭一賭對他來說也沒有損失。至少她說的地點不在宮裡,而是青樓,那地兒想除去一個人並不費力。
夏侯泊於是派瞭一些探子,去城中幾處柳陌花巷守著。
地道終於挖通瞭。
夏侯澹從地洞裡灰頭土臉地鉆出來,先去看庾晚音:“瘦瞭。”
庾晚音咳瞭一聲:“沒有,是妝沒卸幹凈。”其實她悶在裡面沒處活動,天天躺著嗑瓜子吃水果,長瞭一圈肉。
夏侯澹撣瞭撣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鍋?”
“大熱天的吃火鍋?”
“配冰鎮綠豆湯嘛。”
“不錯。”庾晚音笑道。笑完瞭又覺得這對話活像是共處瞭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臉熱。
人說患難見真情,她現在算是懂瞭。共同經歷瞭那麼多事,她看見這個人的身影時,開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地底傳出乒裡乓啷一陣亂響,又一顆沾灰的腦袋冒瞭出來:“咳咳……扛著鍋爬地道可太費勁瞭!”
夏侯澹:“辛苦瞭,把鍋放下,你可以走瞭。”
阿白:“???”
阿白沒有走。
不僅沒走,他還把北舟也拉來瞭。雙人小火鍋變成瞭四人小火鍋。
“娘娘,吃這個。”阿白殷勤地涮好羊肉,夾到庾晚音碗裡。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謝,斜刺裡又有一雙筷子伸來,將毛肚蓋在瞭那塊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著她。
庾晚音:“……”
她對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續走高的。但她卻不知道夏侯澹是怎麼想自己的。
她猜測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總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懷抱著一腔純粹的同盟戰友情。
直到阿白這不怕死的開始攪局,他仿佛受瞭幾分刺激。
庾晚音咽下那塊毛肚,緩緩夾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舊盯著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轉瞭過來。
庾晚音頓瞭頓,緩緩將阿白的羊肉送到瞭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對瞭,北叔、阿白,計劃你們已經聽過瞭吧?”
專心吃飯的北舟這才抬起腦袋:“放心吧,這幾日我都在特訓這小子。”
阿白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瞭,又系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飯後,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裡,嘀嘀咕咕商量瞭一會兒,拉開架勢開始套招。
北舟:“你剛才擋瞭。這些地方不能擋,再練練,得練得爛熟於胸才行。”
阿白:“擋瞭嗎?”
北舟點頭,比劃瞭一下:“胳膊收瞭。”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慚道,“人太強瞭真是麻煩啊,高處不勝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場?”
阿白迅速轉移話題:“說起來,那疤臉什麼時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們當武俠片欣賞:“不著急,等他自己出宮時。”
北舟收瞭勢:“澹兒,吃飽瞭麼?叔去給你們切個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轉入冷宮後頭簡陋的小廚房,抱起一隻湃在冰水裡的西瓜。
夏夜暑氣未消,草木橫生的小院裡蟬鳴陣陣,偶爾還有流螢劃過。庾晚音將西瓜切塊裝盤時,阿白溜瞭進來:“娘娘。”
“我現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風放恣,始終沒把他這略帶輕佻的、嬉鬧一般的調情太放在心上,隨手塞瞭一盤西瓜給他:“多謝幫忙。”
阿白:“……”
庾晚音開始切第二盤:“你們練得可還順利?”
“三天應該能大成。”阿白托著盤子望著她,“晚音,這件事辦成之後,我就該走瞭。”
庾晚音愣瞭愣:“這麼快?你不是奉師命來保護陛下的嗎?”
“端王盯著,我不能再出現在你們身邊。”
庾晚音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原來這傢夥是來告別的。庾晚音停下動作,端正瞭一下態度:“嗯,那你想好瞭要去哪兒嗎?”
“陛下有別的任務給我。”
“任務?”
阿白擠擠眼:“現在還不能說,時候到瞭你自然會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務瞭。
這才沒共處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瞭?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議。
她心中想著回頭得去問問夏侯澹,忽聽阿白問:“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麼?”
“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斂瞭跳脫的勁頭,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
昏暗的陋室裡,他的雙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雀,不該被困死在這四面宮墻之內。能想出這一個個的計劃的人,該是何等性情靈動,自由不羈?這樣的人隻要離開這裡,江湖路遠,何處不可高飛?”
庾晚音猛然扭頭看瞭門口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你在皇宮裡,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隻要你點頭,陛下那邊自有我去說服。”
庾晚音簡直驚呆:“你還想說服他?”
“我有他必須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這人別是瘋瞭吧。
盡管覺得無稽,她還是有幾分感動:“無論如何,謝謝你說這些。”
阿白聽出瞭其中的拒絕之意,瞬間蔫瞭:“別急著回答,求你瞭。”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這樣的英武少俠,總會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頭喪氣:“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會想出去看看嗎?”
庾晚音張著嘴頓住瞭。
她想起自己剛來時做過的,逃離這一切的美夢。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來都城的路上,見過千山落日,繁花鋪錦。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這天地間走一遭,到底要什麼。”
他一握即放,端起兩盤西瓜,徑自走出去瞭。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瞭一陣子。
那大漠孤煙、戈壁駝鈴,那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她上輩子擠在格子間裡錯過的人間,這輩子也依舊無緣得見瞭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洗凈瞭手,想著得快些回去,卻沒料到一腳踏進院中,就瞧見兩道並立的背影。
阿白拉著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指著什麼:“瞧見沒?”
夏侯澹也仰著頭:“月亮的左邊麼?”
阿白:“快連成一條線瞭。”
庾晚音下意識地跟著抬頭,隻看見滿天繁星,繚亂無序,並沒瞧出什麼線條。
阿白:“好好想想我師父的信。他老人傢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聲:“你現編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師父開玩笑。”
夏侯澹:“覬覦晚音你就直說。”
庾晚音:“……”
她琢磨著是不是該退回廚房。
阿白習武之人,耳力極佳,聽見瞭身後微弱的氣息,卻故作不覺:“就算不是為瞭你自己,你也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開始舉例:“你貴為天子又如何,能保護她不受欺負麼?”
夏侯澹:“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為她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麼?”
夏侯澹:“這也容易。”
阿白:“?”
在他們身後,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她的心跳聲太響,她甚至疑心它已經蓋過瞭蟬鳴。
阿白本想讓庾晚音看清男人的醜惡面目,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如此回答,氣急敗壞道:“就算這些都有瞭,她也隻是籠中之鳥,永遠不得遊戲人間,瀟灑快活!”
“阿白,人間並不全然是拿來遊戲的,她有她的抱負。”
阿白怔瞭怔。
夏侯澹仍舊負手望著夜空:“你隻當她是小雀,需要放飛,卻不見她平正高潔,皎皎如月,能照徹千裡碧空。”
阿白:“……”
阿白無力地扯扯他:“咱回屋裡吧。”
“不過你說得對,她在這裡,確實很難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實現瞭抱負,想要離去,那時我若不在瞭,你就帶她走吧。”
阿白欲哭無淚:“求你別說瞭。”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風吹涼瞭面頰,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裡。
阿白正在發瞭狠地跟北舟對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麼去瞭那麼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對視:“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處柳陌花巷派瞭探子,一連蹲守數日,這天傍晚終於有瞭情報:皇帝身邊那個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現在瞭怡紅院。沒去找姑娘,卻在那蓬萊臺下聽起瞭戲。
這情報倒是與庾晚音的密信對上瞭。
於是端王手下的刺客們迅速聚集,混入瞭衣香鬢影中。
所謂的蓬萊臺就是個戲臺,隻是因為設在楚館內,與尋常勾欄瓦肆不同,佈置得粉簾紗幕、香煙裊裊,臺上演的也不是什麼正經戲。
一群色瞇瞇的看客正沖那扭著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個媒婆痣的老鴇穿行在人叢間,賠著笑收賞銀。
刺客們轉頭四顧,很快搜尋到瞭高大的目標。
為首的悄然一比手勢,眾人散開,隱去瞭鬼門道。
這鬼門道便是通向戲臺的門,以繡金屏風隔開。刺客們藏在此間按計劃行事,迅速換上瞭唱戲的行頭。
為首的刺客卻偷偷潛到那老鴇身後,作勢與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無聲息地抵住瞭她的脖子。
老鴇嚇白瞭臉,顫聲道:“這位爺,有話好說。”
刺客頭子:“借一步說話。”
他拖著老鴇走到角落無人處,收起匕首,威逼完瞭又利誘,塞給她一隻錢袋:“下一場,換我們的人上去唱戲,別驚動臺下看客。”
老鴇掂瞭掂錢袋,誇張地拍拍胸脯,一驚一乍道:“噢喲,可嚇死我瞭,這點小事爺說一聲就成嘛,何必拿刀嚇人……”
刺客頭子不耐煩道:“少廢話,去辦吧。”
老鴇卻還在喋喋不休:“隻是我們怡紅院也有怡紅院的規矩啊,胡來是不行的,有些細處還得請爺原諒則個……”
刺客頭子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計,哪有那麼多耐心給這老鴇,隻當是威逼沒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無法再進半寸!
老鴇一手捏住瞭他的手腕,便如捏著一枚繡花針,甚至還翹起瞭蘭花指:“客官好兇哦。”
刺客頭子:“!!!”
數招之後,刺客頭子被反剪瞭雙手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媒婆痣老鴇輕輕松松卸瞭他的下巴,將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又將他脫臼的下巴裝瞭回去,貼在他耳邊道:“這是毒藥,我有解藥。你得照我說的行事,事後才能來取。”
刺客頭子:“你是誰?”
老鴇笑道:“少廢話,去辦吧。”
鬼門道後的眾刺客已經換好瞭戲子行頭,正在檢查隨身短匕,刺客頭子陰著臉來瞭。
刺客頭子一伸手,將一捧短匕分給眾人:“換上這些。”
有刺客不解道:“為何?”
刺客頭子冷冷道:“上頭的指令,別問,換完就上臺瞭。”
眾人隻見這些短匕的尖端綠瑩瑩的,不知是什麼厲害毒物,隻當端王要拿它對付這次的刺殺目標。情急之下也無暇思索,出於慣性聽令換上瞭。
繡金屏風一開,換瞭新戲,是一出魚籃記。
阿白坐在臺下跟著叫好,手執一把折扇緩緩搖著,一副偎紅倚翠的大爺做派。隻是蒙瞭面,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種鶯歌燕舞之處,就連戲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鯉魚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聲如鶯囀,東邊搖兩步,西邊搖兩步,作勢躲避著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場,鯉魚精搖曳到瞭戲臺邊緣,竟縱身一躍,穩穩落到瞭蓬萊臺下。
看客沸騰瞭。
鯉魚精在人群間提著身段跑,天兵在後面張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覺間,接近瞭阿白。
阿白仿佛毫無覺察,仍在樂呵呵地叫好。
說時遲那時快,那鯉魚精纖纖玉手一翻,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把短匕,驟然間刺向瞭阿白!
阿白折扇一張,幾乎下意識地抬手招架。匕首從扇面穿破,裂帛之聲驚退瞭四下的看客。
折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瞭金鐵之聲。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並指,閃電般刺向鯉魚精的要穴。鯉魚精拼著受他一擊,竟然不退。與此同時,追兵已至,眾刺客從四面八方沖向阿白,手中匕首閃著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聲,一掌拍飛瞭鯉魚精,卻再也退不出包圍圈!
血染扇面,潑濺得花紅似錦。
一個時辰後,雙腿發抖的探子朝端王匯報:“派去的所有刺客,全滅!”
夏侯泊舉起茶杯的動作微不可見地頓瞭頓,仍是優雅地呷瞭一口:“說說。”
探子:“當時一打起來,所有人四散奔逃,屬下躲在不遠處的廊柱後頭偷看,見到那廝被刺客圍攻,血濺三尺啊!”
探子說著說著,慷慨激昂起來:“匕首白進紅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瞭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人都跪到地上瞭,還是沒倒,愣是殺死瞭最後一個刺客,這才長笑數聲,躺下不動瞭——”
夏侯泊:“讓你來報,沒讓你說書。”
探子磕頭道:“屬下所言,絕無半字誇大!”
夏侯泊輕輕放下茶杯,蹙眉道:“屍體呢?”
“人死之後,龜公上來,把所有屍體全拖走瞭,血跡也清掃瞭。屬下知道這種地方都有個後巷,用來運死人的,就繞去那後巷攔住瞭人,花瞭些錢,把屍體藏到瞭隱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屍體慘不忍睹,要害處幾乎被捅成瞭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開瞭他的面巾,對著這張臉皺瞭皺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瘡之後留下的,瞧去有一絲眼熟。
夏侯泊轉頭問探子:“你在怡紅院見到的,確是此人麼?”
探子連連點頭:“屬下認臉很有一套,他當時雖然蒙面,但眉眼還是露出來的,確實就是這個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轉身離開,又頓瞭頓:“還有,刺客的屍體和隨身之物,也要仔細查看,不可有任何遺漏。”
屍體和隨身之物沒查出異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曉:太後身邊功力最強、手段最狠的暗衛,專門替她殺一些不好殺的人。原本就在端王黨的黑名單上。
這疤臉平素確實喜歡聽戲,當日出宮替太後辦事,回程中拐去瞭怡紅院,最終將命葬送在戲臺下。
夏侯泊聽完匯報,略帶興味地微笑起來:“太後娘娘的得力幹將,在皇帝身邊保護他?”
謀士:“太後竟向皇帝示好瞭?”
夏侯泊:“或許是示好,或許是監視,總之,她確實藏瞭些本王沒發現的心思呢。”
與此同時,太後正在暴怒摔碗:“無緣無故,端王居然殺瞭哀傢的親衛?!我看他是活夠瞭!”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後又摔一個碗:“全是廢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會容他囂張到此時!”
端王與太後的鬥法漸趨白熱化。
跟原文相比,情節走向沒有太大變化。太後雖然氣焰盛,謀略佈局卻比不過端王,已然節節敗退,露出頹勢。
換句話說,鷸蚌相爭接近尾聲,留給夏侯澹韜光養晦的時間也不多瞭。
庾晚音回房時,發現枕邊多瞭一個東西。她捧起細看,是個粗糙的木雕,雙翅張開,引頸而鳴。她猜測是阿白雕瞭一隻雲雀。
庾晚音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木紋,扭頭望向冷宮狹窄的窗戶。
夏侯澹跟瞭進來:“那是什麼?”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雲雀:“你聽我解釋。”
夏侯澹瞧瞭一眼:“阿白留給你的?難得他有心,收著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滿意瞭:“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
裝什麼寬宏大度,你不是挺會吃醋的嗎?庾晚音稀奇地盯著夏侯澹。
她已經偷聽到瞭他的心思,還想裝作不知,就變得異常困難。
那晚在院中,她遲遲不肯回避,的確是懷瞭些小心思,想從他口中聽到點什麼。
她希望他至少與自己一樣,有那麼幾分悸動和好感。為什麼不呢,大傢並肩戰鬥瞭這麼久,她頂著現在這張臉,多少總得有點魅力吧……
她沒想到夏侯澹會說那些。
那些……幾乎匪夷所思的語句。
盡管隻是隻言片語,她卻仿佛窺見瞭一片無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寵若驚,甚至感到一絲悚然。
但又無法掩飾地開心著。
你居然這樣想我。
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開話題道:“今日太後又找由頭對端王發難瞭。看來咱們的計劃相當成功,多虧瞭你的妙計啊。”
與此同時,都城城門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隊伍中,接受護衛盤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駝背,面龐黝黑,單看五官似乎就泛著一股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味兒。旁邊的婦人上瞭年紀,同樣滿面風霜,身上負著幾隻花佈包袱。
守城的護衛:“做什麼去的?”
男人操著鄉音憨厚道:“跟俺娘進城來走親戚,現在回傢瞭。”
出瞭城門,這兩人仍是默默無語,混在人流中順著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數裡,四下再無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體伸瞭個懶腰:“娘啊,就送到此處吧。”
婦人笑道:“兒啊,孤身在外,記得添衣。”
說的是殷殷囑托,語氣裡卻滿是戲謔,而且這一開口,竟是低沉的男聲。
這倆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從北舟手中接過行李,隨手甩到肩上,動作灑脫,愣是頂著那張莊稼漢的面具器宇軒昂起來:“多謝相助。”
北舟卻擔心道:“傷勢如何瞭?”
“不礙事,穿著護甲呢,小傷口而已。”
這一日的行動,說白瞭就是一場血腥的魔術。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其實是暗殺瞭太後手下那個疤臉暗衛。
疤臉平日狡詐多疑,他們暗中跟蹤瞭此人數日,終於等到他獨自出宮,為太後殺人。螳螂捕蟬,北舟在後,將之截殺在瞭暗巷裡。
接著北舟迅速換上老鴇的裝扮,輕車熟路地從暗門進瞭怡紅院。他先前在此處當瞭許久老鴇,本色出演毫無壓力,加之與龜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應手。
與此同時,阿白先戴上疤臉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搖大擺地進瞭怡紅院正門,以身作餌,成功引來瞭端王的刺客。
暗處的北舟擒賊先擒王,拿住刺客頭子,逼迫他將所有武器換為瞭己方準備好的匕首。
這匕首自然是特制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機關天才,大致給他講瞭講自己曾看過的魔術效果,北舟便觸類旁通,將道具造瞭出來。這些匕首內有彈簧,鋒刃一觸及硬物就會回縮,看似是捅進瞭人肉裡,實則卻縮回瞭劍柄中。
劍格處還藏有血袋,一受擠壓就會從接口噗噗往外飆血。
激戰之中,兔起鶻落,刺客們即使發現有異,也來不及思索反應。
阿白這幾日一直在接受特訓,甚至有意留出幾處破綻不去格擋,為的就是在作戰中能演得以假亂真,讓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離觀察,也隻能看見他左支右絀、身負重傷,最終與刺客同歸於盡。
當然,那麼多刺客一擁而上,他在極短時間內將之料理幹凈,還是不可避免地受瞭點輕傷。
阿白假死後,龜公上前拖走一地屍體,又在通往後巷的路上偷天換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終被端王探子討回去的,已經成瞭真正的疤臉。那疤臉身上的傷口都是北舟趁他沒死時,仿照著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來的,仵作也驗不出異常。
如此一來,端王手下折瞭一批得力的刺客,還得面對太後的怒火與報復。
庾晚音:“不過還是你厲害,我隻是想到讓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術,你卻直接想到禍水東引,順帶幹掉那個疤臉……”她說著說著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太後手下剛好就有個疤臉,身形與阿白仿佛?我這個看過原文的,都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那自然是因為待得久瞭,總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鎮定道:“我那些暗衛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監視一下太後的。”
“啥時候派去的?”
“可能忘瞭告訴你瞭。”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湊去,瞇起眼打量他,“澹總,你不告訴我的事還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個頭,庾晚音湊得近瞭,就得仰頭去看他。
他聽出她語氣親昵,故作狐疑,隻是為瞭開個玩笑。
有溫熱的呼吸拂過夏侯澹的脖頸。
夏侯澹的喉結滾動瞭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瞭笑意,還想調戲兩句,卻見他略微低下頭,面色很平靜:“此話怎講?”
庾晚音有一絲失望,退瞭一步:“譬如說,阿白被派去做什麼瞭?”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瞭幾分:“你不想他走麼?”
官道旁景致荒涼,隻有野地長草,任風吹拂。
北舟:“你這沒馬沒車,要去哪兒?”
魔術結束瞭,但端王心思縝密,說不定還沒完全放下疑慮。阿白要詐死到底,就得離開都城。否則以他高大顯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見,就前功盡棄瞭。
禁軍統領已歸瞭端王黨,把守城門的護衛沒準也得瞭指令,在搜尋阿白。此時他孤身出城太過顯眼,這才拉瞭北舟來打掩護。
阿白笑道:“我尋個農戶借住幾日,等與同伴會合瞭再一起出發。”
北舟:“……同伴?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語。
北舟不輕不重地拍瞭他一下:“臭小子,這才幾天,居然得瞭陛下青眼。什麼密令,連我都不能告訴?”
“你問陛下去唄。”阿白將球踢給夏侯澹。
“罷瞭,反正我也幫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處境兇險,你初出茅廬,諸事要多加小心,謀定而後動,莫辜負瞭他的信任。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師父擔心。”
阿白愣瞭愣,有些感動:“師兄。”
他其實已經出師五年,也與夏侯澹相識瞭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執行一個長線任務,步步為營,謀劃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來都城,也是為瞭與夏侯澹敲定後續的計劃。
但這些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這個便宜師兄。
北舟笑瞭:“哎,再叫一聲。”
阿白卻不肯瞭:“我怎麼覺得這麼別扭……等你換回男裝的吧。”
北舟挑眉:“怎麼,我的女裝有什麼問題嗎?”
“啊?”阿白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怎麼講呢。你原本的模樣也挺瀟灑疏闊,這一塗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瞭一升老血,面上渾不在意地揮揮手:“滾吧。”
夏侯澹淡淡道:“隻是讓他替我找藥治頭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藥?”
弄得神神秘秘的,隻是找藥而已麼?
“他那身手,僅僅被派去找藥,會不會有點浪費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許有門路討到什麼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邊掠瞭一眼,庾晚音無需回頭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頭那隻雲雀:“不必過於傷別,以後有機會,還會遇見的。”
庾晚音:“……”
聞到瞭,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沒等她醞釀好臺詞,夏侯澹卻忽然偏過頭道:“剛才收到瞭汪昭傳來的密信,他們預計一個月後可越過邊境,再取道羌國進入燕國。”
庾晚音:“?”
你倒是別切換話題啊?
“羌國很小,再有一個月也就橫穿瞭。所以如果一切順利,入秋時就該收到燕國的消息瞭。隻是但願那旱災不是今年,否則拿到燕黍也來不及播種。”夏侯澹眉頭深鎖,一臉憂國憂民。
讓她繼續細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綻。
所以必須轉移話題,他對自己說。
庾晚音沉默瞭數秒才接口:“……岑堇天說看今年的雨水情況,應該不至於有旱災。”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氣口給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說到岑堇天,我叫瞭他們來開小組會議,差不多快開始瞭,你要不要一起來?”
庾晚音迷惑地看著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沒覺得他如此不解風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麼看晚音?”
阿白面露尷尬:“必須聊這個麼?”
北舟:“那天你與陛下在冷宮院落中說話,我無可避免聽到瞭幾句。你勸晚音跟你走,恐怕不僅是出於愛慕之情吧。”
阿白嘆瞭口氣:“你還記得我師父那封信麼?”
北舟面色微變,喃喃道:“熒惑守心、五星並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著他。
北舟隻覺背脊生寒,下意識地抬頭看瞭一眼天空:“那後面還跟瞭‘否極泰來’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瞭,所以說吉兇一線。”
“還有你師父不明瞭的事情?”
“師父為陛下卜過生死卦,沒有告訴我結果。隻說他們兩人身上有許多因果纏繞,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極其兇險,他自那之後就常懷憂思,最終命我出師下山。”
無名客的話語,阿白吞下瞭半句沒有說:因果纏繞,前塵不在此方天地間。
那兩個人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現出五年之前,自己與夏侯澹初見的景象。
當時他年少輕狂,自視甚高,雖然奉師命去輔助皇帝,心裡卻並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進宮裡看見皇帝本尊,更覺不過爾爾:隻是個與自己年紀仿佛的少年,縮在榻上閉眼小憩,美則美矣,卻像被抽去靈魂的蒼白人偶,透著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氣。
阿白見他睡得毫無防備,忍不住小聲哂笑道:“我聽師父說得神乎其神,還當你是什麼孤魂野鬼呢。”
少年閉著眼翹瞭翹唇角:“你最好別動。”
一剎那間,阿白後頸一寒。因為他聽見瞭身後某處傳來弓弦收緊聲。
少年心平氣和道:“你一動,機關就動,我又得花上月餘重做一個。”
阿白大氣都不敢出。少年終於睜開眼睛朝他望來,這一睜眼,人偶娃娃碎成瞭齏粉,冰涼的毒蛇吐出瞭信子。
他的雙目黑到幾乎不反光,嵌在那蒼白冶艷的臉上,像是從桃花春景間豁開瞭兩道煉獄的入口:“令師說得沒錯。”
後來他漸漸瞭解夏侯澹,也知曉瞭對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剎那的驚懼已經逐漸淡去,他欽佩其隱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願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卻又依稀能記起當時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異類的本能反應。
奇怪的是,庾晚音卻完全沒激起他類似的感覺。她雖然也來自另一個世界,卻溫暖無害,仿佛此生從未築起過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為何會對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為心頭那一絲抹不去的陰影,他才更不願將庾晚音留在宮中。
阿白心裡這番計較,沒有一個字能對北舟說。
想到北舟對夏侯澹的關愛回護、視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聽師父說起過你的一些事。你覺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兒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隻是異世來的一縷孤魂。
日後你知曉此事,會難過嗎?
阿白終究要為夏侯澹考慮,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輕描淡寫將這話題帶瞭過去,又道瞭幾聲珍重,便與之分道揚鑣瞭。
庾晚音人進瞭冷宮,如同社畜放瞭長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給太後請安,也不用應付沒完沒瞭的宮鬥和神出鬼沒的端王,一時過得心寬體胖。
但社畜沒有真正的假期,小組會議還是要開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總不能讓臣子們進冷宮來開會,於是隻好自己爬地道過去加入。
這地道才剛剛挖通,暗衛還在努力修葺出個模樣,此時卻隻能容人貓著腰跪行而過,每次爬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寢殿的龍床下面。
李雲錫先前突然聽說庾貴妃被打入瞭冷宮,還飽受折磨,心中萬分錯愕。
他還記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宮的路上眉頭深鎖,又想諫言勸皇帝幾句,又覺得身為臣子不該議論後宮。
正在道義與規矩間左右互搏,一進寢殿,卻赫然看見那傳聞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邊。
庾晚音一身冷宮專用荊釵佈裙,未施粉黛,臉上還沾瞭土,落魄得催人淚下。偏偏一臉平靜,一邊撣灰一邊道:“不用管我,你們聊你們的。”
李雲錫:“?”
李雲錫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將手邊的果盤向她推瞭推,然後真就沒再管她,淡然道:“都說說吧。”
李雲錫:“?”
李雲錫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爾嵐各自笑瞭笑,既不問她為何在此,也沒對她的模樣發表任何意見,仿佛這一幕很尋常似的。
岑堇天已經開始匯報瞭:“上次回去後,臣根據各地的作物品種,整理瞭旱時應有的產量。陛下再看看各州倉廩儲量,便可推斷旱災來時如何調劑賑災……”
庾晚音塞瞭塊桃子進嘴裡,熟練地提筆做會議摘要:“岑大人辛苦瞭。”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內之事。”
李雲錫:“……”
要不然他也裝沒事人吧。
燕國一事,夏侯澹沒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蠻荒之地,始終覬覦著金粉樓臺的大夏。他們生性驕橫,在大夏強盛時勉強靠和親維持瞭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內鬥,立即縱馬來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後,燕王還趁著旱災進犯中原,跟端王打瞭一場大仗。
如果外交失敗,這一仗終不可避,他們也要早作準備,移民墾荒,存儲糧食,開中實邊,充盈軍備,免得到時毫無還手之力。
岑堇天溫聲道:“自從陛下下旨,降賦減租與開中法並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將軍前日所言,邊境之地也已開瞭不少燕黍田,等再種幾季,即使不從燕國購入種子,或許也能應付旱災。”
提到尤將軍,李雲錫忍不住從鼻子裡哼瞭一聲:“天高皇帝遠,那傢夥的話不可盡信。”
這尤將軍統領右軍,鎮守南境,按理應該與中軍洛將軍齊名。
但與殺神般的洛將軍不同,此人的位子卻不是沙場征伐出來的,而是憑門蔭撈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這將軍養得一身癡肥,近來他回朝述職,還遭瞭夏侯澹幾句譏嘲。
夏侯澹當時在朝堂上演著瘋批,怪笑道:“看愛卿的臉,就知道右軍如今不缺軍餉呢。”
太後黨的文臣們忙不迭地大笑起來。
尤將軍完全沒有洛將軍那樣的煞氣,整個人臊眉耷眼,被諷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動怒,唯唯諾諾瞭幾句“勤加練兵報效朝廷”之類的廢話。
他在都城這段時間,沒少與端王接觸。端水之王的橄欖枝對三軍平等批發,尤將軍收禮收得偷偷摸摸,辦事辦得摳摳搜搜,哪頭都不得罪。
李雲錫忍不住勸道:“陛下,尤將軍看著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鎮南境,恐成禍患。”
其實不用他說,庾晚音都知道這人在原作中的下場。
燕國來犯,尤將軍奉旨策應中軍,沒幾個回合就趴下瞭,投降時甚至還對燕軍上繳瞭所有武器輜重。
夏侯澹懶洋洋道:“沒指望他成什麼大事。隻是由他占著那個位置,朕使喚不動他,端王也使喚不動他,不算壞情況。”
李雲錫:“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斷瞭他:“李愛卿先別操心別人,說說戶部近況吧。”
李雲錫頓瞭頓,有些懨懨。
他這麼個刺兒頭進入戶部,顯而易見隻有被邊緣化的份。如今幹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謂稽核版籍,就是統計人口和土地的增減變化,編成冊籍上報朝廷。
李雲錫接管此事後,第一次打開戶部的庫房,隻見各地歷年遞交的冊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瞭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勸他:“快走吧,味兒重。”
李雲錫怒不可遏,獨自埋頭苦幹,一冊冊地規整、校對,果不其然發現瞭巨大的紕漏。
做得最絕的幾個縣,這幾年來遞交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人口無增無減,土地也毫無變化。
李雲錫自己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瞭。
許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戶一田,其實農戶的土地早已經被當地的土豪鄉紳私自吞並瞭。
夏侯澹先前下令減租,然而這些土豪將吞並來的田又反租給農戶去種,收取的租金竟然幾倍於朝廷。
李雲錫入朝時早已發過宏願,要做最臟最累的活,回報於鄉親父老。
為瞭厘清土地所有權,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證,勞碌數日,終於理出瞭第一個州的新冊籍。
冊籍遞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瞭回來,讓他重做。
李雲錫重新篩查校對瞭一遍,加上洋洋灑灑一篇長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雲錫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頂頭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瞭過來,說看他實在勞碌,尋思著將他調去地方。
李雲錫徹夜無眠,最後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試著交瞭一份與去年幾乎一致的冊子。
這回上司滿意瞭,拍著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於是李雲錫明白瞭,同僚這些年屍位素餐,是因為根本沒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縣,沒有一本冊籍不是紕漏百出。土豪鄉紳的背後是一層層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後是皇親國戚。
如果徹查,戶部內部都沒有幾個人是幹凈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後——誰能查?誰敢查?
李雲錫說到此處就說不下去瞭,胸口憋悶得像是含瞭一口老血。
偏偏這時,爾嵐還溫和道:“李兄,做事還是要變通。”
爾嵐自從得瞭戶部尚書的賞識,近日躥升飛快,堪稱青雲直上。最近開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兒是由她實際監督的。
李雲錫正沉浸在國將不國的悲憤情緒中,聞言像吃瞭火藥,冷眼去乜她:“爾兄又有何高見?不如演示一番,讓下官開開眼?”
記筆記的庾晚音開始憋笑。
爾嵐:“譬如說先讓被侵吞田地的農戶來告個禦狀,再托個宮人去太後面前吹吹風……”
她清清嗓子,還真演示起來:“‘大人,聽說上次查看國庫之後,太後對戶部盯得很緊。依下官之見,她老人傢想讓眾臣都吐一吐私房錢,這整改令下來是遲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時少不瞭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著瞭。’”
李雲錫:“……”
爾嵐:“‘倒不如咱們主動清查,還能把握著尺度,給大傢都留個體面。這事兒您放心交給下官,如何?’——意思是這麼個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說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瞭聲。
她越來越欣賞爾嵐瞭。
李雲錫卻並不覺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辦得藏污納垢,天下何時才能風清氣正?毒婦當權,生不逢明主,我輩再多的心血都隻是無用功罷瞭!”
言辭間的鋒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滿於他的弱勢,不嘴幾句就難解心頭憤懣。
夏侯澹冷漠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反應。
庾晚音突然間打瞭個噴嚏。
她過地道時就吸入瞭一點塵土,一直覺得癢癢,醞釀到此刻,終於打瞭出來。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頭看看她,伸出手去,輕輕拍掉瞭她發間的一點灰。
李雲錫:“……”
這個女人剛才到底經歷瞭什麼?
這個噴嚏吹走瞭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李雲錫恍然間回過神來,忽然有些疑惑——他差點忘瞭,這女人對外的形象似乎是個妖妃。
而夏侯澹呢?傳說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聽自己直言切諫這麼多次,別說是動怒,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爾嵐早已習慣瞭李雲錫的脾氣,沒再理會他,自行開始匯報工作。
她擔心經過層層上報,最後呈給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將開中法推行的進度一五一十講瞭一遍。
李雲錫憋著口氣,聽她說到商人爭相運糧換鹽引,張口刺瞭一句:“陛下,販鹽之利巨大,商人趨之若鶩是自然的。”
“沒錯,而且日後為瞭搶占壟斷的權力,定會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爾嵐點頭道。
李雲錫頓瞭頓。
他沒想到爾嵐會接這句。
夏侯澹奇道:“開中法不是李愛卿提的麼?”
爾嵐:“歷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沒有完美的政令。今時今日,開中法有利於民生,但等到它顯露弊端,就該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瞭。”
李雲錫:“到那時,爾兄已位高權重瞭吧。”
爾嵐笑瞭笑:“不,到那時,我應當已不在朝野瞭。”
李雲錫愣瞭一下。
爾嵐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那時,位高權重者就該是像李兄這樣的人瞭。而那時的朝堂,也定能讓李兄這樣的人有一番作為。”
李雲錫不明白她為何蹦出這樣的話。
反倒是庾晚音聽明白瞭。爾嵐的女兒身不可能瞞天過海到永遠,總有一日會被政敵扣上罪名。
爾嵐並不知道夏侯澹這個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為官,恐怕隻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瞭看面帶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遠赴燕國的汪昭、被暗殺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見諸位,當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嘆息道:“世道如長夜,誰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換日月呢?但與諸位慘淡經營,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這話原本是說給臣子聽的,話音落下,卻是夏侯澹深深瞧瞭她一眼。
李雲錫告退前,夏侯澹叫住瞭他:“冊籍你接著整理,不必告訴任何人,直接交給朕。”
李雲錫一震:“陛下?”
夏侯澹點點頭,平淡道:“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李雲錫熱淚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們離開,鬱悶道:“唉,就是因為有這些人,讓人覺得甩手走人的話,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這句話,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說動過。
但權衡過後,還是被牽絆著留瞭下來。
夏侯澹安靜瞭一下,笑道:“看來我得謝謝這些臣子。”
“為什麼?”
“讓吾道不孤。”
他話裡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隻當他在談工作,不以為意地伸瞭個懶腰:“好瞭,我該回去瞭……”
夏侯澹拉住她:“吃個飯再走?”
便在此時,安賢低頭走瞭進來:“陛下——”他一眼瞧見瞭庾晚音,怔瞭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頭,“謝妃在外頭求見。”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還要與謝永兒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戲,因此不能不見。
於是庾晚音又回瞭地道。
她貓著腰向冷宮爬,一邊爬一邊感覺怪怪的,像是偷情還被原配發現,不得不遁走一般。
這想法立即惡心到瞭她。
夏侯澹是怎麼應付謝永兒的呢?跟自己應付端王一樣麼?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這麼多小動作,也不知宮鬥達人謝永兒會不會發現瞭端倪,會不會去給端王打小報告。
她越想越煩躁,終於腳下一頓,在甬道裡艱難地掉瞭個頭,又原路爬瞭回去。
龍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磚遮掩,要轉動機關才會露出。
庾晚音從洞底悄悄將地磚挪開一條縫,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謝永兒正在漫聲閑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今天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甜膩,仿佛捏著嗓子在說話:“陛下嘗嘗臣妾下廚做的小菜……”
庾晚音聽見碗筷碰撞聲,愣瞭愣,才發現已經到瞭晚膳的飯點瞭。
謝永兒一會兒佈菜,一會兒勸酒。菜香與酒香飄入縫隙,庾晚音腹中傳出瞭悲鳴聲。
趴在這裡好沒意思。
這會兒冷宮中的侍女說不定也做好晚膳瞭……
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趴在原地。
謝永兒不知為何,一直在殷勤勸酒。不僅灌夏侯澹,還用力灌自己。
幾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著倒比平日多瞭幾分嫵媚之意,一隻手柔若無骨地貼上瞭夏侯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
夏侯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時候不早瞭,愛妃今日喝瞭酒,早些休息吧。”
謝永兒嬌笑出聲,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聖顏,就讓臣妾多看幾眼吧。”
夏侯澹的聲音透著虛情假意:“這麼說來,朕也許久沒見愛妃瞭。”
謝永兒咯咯輕笑,語聲漸低,隻偶爾傳出幾個露骨的字詞。
夏侯澹的聲音冷瞭下去:“愛妃,我已經說過,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謝永兒突然開始低低地啜泣。
謝永兒:“陛下真是太好瞭,一直由著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歡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聲。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頭頂,謝永兒像條蛇一般從背後纏住夏侯澹,一隻手環過他的腰,朝著某處禁地伸去。
那隻手被扣住瞭。
謝永兒喝得半醉,隻當是調情,笑著想要掙脫。卻沒想到越是掙紮,腕上冰涼的五指扣得越緊。
“陛下,你弄痛臣妾瞭……啊!”謝永兒痛呼出聲。
她嘶著涼氣僵住不動,隻覺得腕骨幾乎被捏碎瞭。
醉意一下子散去瞭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轉過身望著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謝永兒心中突然生出瞭一股寒意。
一直以來,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設是暴君,但這男人面對她的時候,卻始終表現得色令智昏,甚至還有點卑微——自己不願讓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沒有碰。
以至於她逐漸淡忘瞭此人的兇名。
此時此刻,她卻猛然想起來瞭。
連帶著想起的還有宮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來對妃嬪如此兇殘,是因為在房事上有難言之隱。
夏侯澹的語氣平靜無波,她卻莫名聽出瞭森森的殺意:“愛妃,你該回去瞭。”
謝永兒卻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這是嫌棄臣妾瞭嗎?”
夏侯澹:“對的。”
謝永兒:“……”
謝永兒的啜泣遠去瞭。
黑暗地道裡的庾晚音陷入瞭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裡謝永兒直到最後都對端王死心塌地。
難道最近夏侯澹對謝永兒做瞭什麼事嗎?
為什麼她突然之間變瞭心?
但聽她語氣,卻又透著一股做戲的成分……是端王派她來演戲麼?
庾晚音正在胡思亂想,頭頂傳來輕微的動靜。
她猛然間回過神來,轉身就撤。
結果沒爬出幾步,就聽見機關喀啦啦一陣轉動,背後有燭光投射過來。
夏侯澹盯著前方的屁股看瞭幾秒:“你怎麼在這兒?”
庾晚音:“……”
她隻覺得這輩子的老臉都丟在瞭這一刻,掩耳盜鈴般又往黑暗中爬瞭幾步。
庾晚音虛弱道:“飯後消食。”
夏侯澹沉默瞭一下,問:“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經自暴自棄:“對啊,有助於燃燒全身卡路裡。”
身後傳來夏侯澹低低的笑聲。很輕,笑瞭兩聲又止住瞭,回音卻在漆黑的甬道裡連綿不絕。庾晚音愣是從中聽出瞭一句潛臺詞:你那點兒偷聽的小心思暴露瞭。
窘迫之下,她心中無端竄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個真正的炮灰女——宮鬥文裡爭風吃醋、腦子還不好使的那種。
夏侯澹咳瞭一聲,一本正經道:“人走瞭,你出來吧。”庾晚音卻總覺得那語聲裡還帶著笑。
“算瞭,”她硬邦邦地回瞭一句,“人多眼雜,被瞧見瞭不好辦,我還是走吧。”
“我不放人進來。”
“還是不安全,安賢不就撞見我瞭麼?你快回去吧,萬一被他發現瞭地道呢。”庾晚音繼續往前爬。
身後投來的燭光微弱地搖曳,拖著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沒跟過來,也沒再出聲。她拐瞭個彎,光線也消失瞭。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宮,晚膳吃到一半,才回過味兒來。
夏侯澹剛打發走謝永兒就下地道瞭——他原本是想過來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頓,羞恥感頓時散瞭大半,有幾分心軟。
但這個時候再大費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瞭,要知道反復無常是戀愛腦的最顯著表現。
自己最近真的有點飄瞭。這腦子一共就那麼點容量,要是還胡亂占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瞭。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獨自過瞭個夜。
第二天,夏侯澹沒出現。
暗衛倒是冒出來瞭幾次,一車一車地往她的院子裡倒土——他們在兢兢業業地拓寬地道,現在裡頭已經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瞭。
庾晚音圍觀瞭一會兒施工現場,給暗衛送瞭幾片瓜。
暗衛:“多謝娘娘。”
庾晚音狀似不經意地問:“陛下今日在忙麼?”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許是有什麼急事在等陛下處理。”
庾晚音一愣:“為何吵成一片?”
“屬下不知。”
算算日子,難道是燕國傳來消息瞭?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舊不見蹤影。
被絆住瞭麼?總不會在鬧別扭吧……庾晚音又回憶瞭一遍昨晚的對話,有一絲心虛。
眼見著飯點都過瞭,她終於坐不住瞭,爬下地道看瞭看。
暗衛已經離開瞭,夜裡施工動靜太大,會被人發現。
空曠的甬道闃然無聲。庾晚音舉著燈走到半路,腰越彎越低,最後又隻能跪行。
她腳下有些遲疑。
不知道另一頭有沒有什麼突發情況。如果自己這一冒頭,又被宮人撞見瞭呢?
她進冷宮原本就是為瞭做戲做全套,做出與夏侯澹決裂的假象,以便取信於端王。萬一暴露瞭這個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盡棄瞭。
正在躊躇間,黑暗盡頭傳來聲響,有個小光點亮瞭起來。
庾晚音吹熄瞭手中的宮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對面卻目力驚人:“晚音?快過來,澹兒病瞭。”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穩,鼻息急促,緊蹙著眉。
他原本就蒼白,現在更是連雙唇都毫無血色,襯得眼下的青蔭愈發濃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這兩次發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後。她有些疑心這頭疼與情緒有關聯,又覺得昨夜那點事,應當不至於。
北舟憂慮道:“回來就倒下瞭,還沒吃飯呢。”
庾晚音悄聲問:“我聽說早朝上吵起來瞭?”
北舟:“燕國送來文書,說是陛下千秋節將至,燕王札欏瓦罕願派出使臣團來為陛下賀歲。”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聽起來,汪昭好像成功瞭。
他不僅說服瞭燕王和談,而且還設法讓燕國主動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隱身於暗處。消息傳入大夏,沒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筆。
“那是誰與誰吵呢?”
北舟煩躁地皺皺眉,顯然對這些黨派傾軋不感興趣:“澹兒提瞭兩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談,因為兩國不打仗瞭,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牽制在西北,有更多籌碼對付太後。那端王支持的,太後肯定不支持。今兒一整天,禦書房的門檻都要被踏破瞭。”
“太後的人來勸陛下?”
“端王的人也來。都想把他當蠢貨使喚。他還得裝成蠢貨的樣子一個個應付……”
庾晚音嘆瞭口氣。
是她自我意識過剩瞭,夏侯澹這明顯是被工作拖垮瞭。
北舟端瞭碗粥過來,對著人事不省的夏侯澹發愁。庾晚音從他手裡接過碗:“北叔去休息吧,我來。”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瞭。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瞭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幾乎沒見過這人睡著的樣子。每次她入睡的時候,夏侯澹都還醒著;等她醒來,他已經去上早朝瞭。
他的睡相一直這麼……痛苦嗎?
庾晚音輕輕拍一拍他:“澹總,吃點東西再睡吧。”
夏侯澹沒反應。
“澹總?陛下?”庾晚音湊得近瞭些,做瞭個自己都沒有預料的動作。
她的掌心貼上瞭夏侯澹的臉。
下一個瞬間,緊閉的雙眼張開瞭。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縮瞭一下,將手撤瞭回去,像食草動物憑著本能嗅到瞭危險。
一隻冰涼的手抓住瞭她的手腕。
那雙眼瞳裡黑氣翻滾,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沒有任何情緒留存,除瞭一股瘋勁兒。
漆黑的眼珠轉瞭轉,殺氣騰騰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氣都不敢出。
仿佛過去瞭很久,又似乎隻是一剎那,那雙眼睛對上瞭焦,茫然地眨瞭眨,再睜開時已經恢復瞭幾分清明。
夏侯澹卸瞭力道,那隻手仍舊松松地掛在她的腕上,啞聲問:“我睡瞭多久?”
“……沒有很久。起來吃點東西?”
夏侯澹無力地動瞭動。庾晚音猶豫瞭一下,彎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你自己吃瞭嗎?”
庾晚音的心跳還沒恢復正常。她低頭舀瞭一勺粥遞過去,夏侯澹眼望著她,張口接住瞭。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頭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問:你不想被我碰到麼?
這人清醒的時候,似乎挺喜歡與自己親近,占自己的枕頭,讓自己幫他按太陽穴。
然而剛才那條件反射般的反應,讓她忽然想起瞭昨夜他對謝永兒說的話。
他不僅僅是在排斥謝永兒嗎?一個演員出身的人,怎麼會對肢體接觸過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