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十一章 吾道不孤

有那麼一刻,眼前之人似乎無限接近書中暴君的形象。

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頭痛逐步逼瘋的。

……偏頭痛。

但這註定不會是個愉快的話題。對方還病著,她最終隻是溫聲說:“你今天辛苦瞭。”

夏侯澹病懨懨地喝著粥,隨口道:“還行吧,除瞭演戲我也沒做什麼。哦對瞭,”他笑瞭一下,“我還讓楊鐸捷拉著欽天監的老頭子出去夜觀天象,寫瞭道奏疏。”

當初那批學子中,楊鐸捷與李雲錫才學相當,脾氣也相投,都是火爆脾氣的刺兒頭。但夏侯澹讀過他倆的文章,發覺他有一點遠勝李雲錫,就是辯才。

李雲錫這直腸子隻會有啥說啥,直抒胸臆,楊鐸捷卻能旁征博引,舌燦蓮花,豪引天上地下無數例證來說服你。隻要是他認定的事,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瞭欽天監。

楊鐸捷當時對這個安排很是不服氣。他入朝是為瞭參政做事,不是為瞭編什麼鬼歷法。

夏侯澹用一句話說服瞭他:“我等現在勢單力薄,隻好借力於鬼神啊。”

“事實證明他確實能寫,什麼木星與土合,什麼西北歲星赤而有角,總之就是一句話,該和談瞭,再打下去要慘敗。非常唬人,連太後黨裡都有人被嚇住瞭。”

庾晚音笑瞭:“聽起來很順利嘛,接下來隻要坐等使臣團就行瞭。”

夏侯澹:“……沒那麼簡單。”

他在枕邊摸索瞭一下,遞給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來的,跟燕國的來書前後腳到達,內容有些蹊蹺。”

汪昭的字跡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寫就。

他進入燕國之後調查瞭一番,情勢與傳聞中差不多,燕王札欏瓦罕和他的侄子圖爾關系緊張,誰也不服誰。圖爾年輕力壯,更得人心;獨眼的燕王不甘讓權,跟旁邊羌國的女王打得火熱。羌國雖然弱小但善於用毒,耍起陰的來,讓隻會蠻力的燕人很是頭痛,燕王便借此鞏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舉將他們打退三百裡,逐出瞭玉門關,燕王逐漸上瞭年紀,這一戰敗,便覺力不從心,開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圖爾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戰派。

夏侯澹並沒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談上,先前給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談,就攪亂一池春水,設法挑起燕國內亂。這樣等到旱年,燕國自顧不暇,就沒有餘力來大夏趁火打劫。

結果卻比他預料的更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瞭出使。

但汪昭卻覺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與圖爾的矛盾已經白熱化,到瞭一山難容二虎的程度。但是這一次出使,圖爾竟然沒有大張旗鼓地提出反對。以此人兇悍的脾性,此時保持安靜很是反常。

他此番隨燕國使臣團一道出發,擔心半路會遭遇堵截,所以先行來信提醒,讓夏侯澹註意接應。

夏侯澹:“你怎麼看?”

庾晚音搖搖頭:“這劇情已經不在劇本裡瞭,我給不出什麼主意。”

“沒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籲瞭口氣。脫離瞭原作劇本之後,她心中空蕩蕩的瞭無憑依,總覺得會有事發生。但走到這一步,各人憑真本事鬥智鬥勇,她又能發揮多大價值呢?

“別聊瞭,澹兒你今天不許再用腦子瞭。”北舟用木盤端來幾樣小菜,又遞給夏侯澹一杯溫水。庾晚音被他趕去一邊吃飯,餘光裡看見夏侯澹服下瞭兩枚藥丸。

她詫異地問:“阿白這麼快就找到藥瞭?有用嗎?”連病理都沒查出來,怎麼治療?

夏侯澹頓瞭頓,含混道:“沒什麼用,死馬當活馬醫罷瞭。”

“別亂吃啊,萬一惡化瞭……”

北舟:“沒事,我驗過的。”

已經惡化瞭,夏侯澹想。

其實不管他吃不吃藥、吃什麼藥,都不影響這頭疼逐年加重。

從偶爾的、微微讓人心煩的鈍痛,一點點地演變成瞭持之以恒鑿釘入腦的酷刑。

大多數時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著。

但總有忍耐不住的時候。幸好他的人設是個暴君,突然發個脾氣摔個碗,誰也不會覺得詫異。

後來,那樣的時刻越來越多。

再後來……他也漸漸分不清自己還是不是在演瞭。

直到那一天。

謝永兒鍥而不舍,又努力地勾引瞭夏侯澹幾次,都沒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嬈,神情卻一天比一天萎靡。

轉眼又到瞭本月初一,眾妃嬪去給太後請安時,一個個低眉順眼不敢抬頭——都知道太後最近心情不佳,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

結果太後一看這如喪考妣的氣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幹不過端王,阻止不瞭燕人出使和談。

欽天監的奏疏剛寫出來,她就收到瞭信兒,當即將那群老頭子召來,威逼利誘瞭一番,想將這道奏疏壓下去。

老頭子唯唯諾諾地去瞭,結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讀瞭出來。

她勃然大怒,這回直接召瞭夏侯澹,罵他目光短淺與虎謀皮,還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於端王。

夏侯澹詫異道:“所以母後的意思是,為瞭不讓端王如願,應當再起戰事,將中軍活活拖死?”

太後柳眉倒豎:“皇帝真是長本事瞭啊!”

夏侯澹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多謝母後誇獎。”

太後恨得咬碎銀牙。

她甚至開始想念庾晚音瞭。庾晚音獨得聖寵那會兒,是個多麼好用的軟肋啊,她隻要拿那小姑娘稍作威脅,夏侯澹便言聽計從瞭。

現在庾晚音入瞭冷宮,她還能找誰?

太後瞇瞭瞇眼,輕聲道:“那個謝妃最近招搖過市,太過惹眼,哀傢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請便。”

太後一想起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瞭印子。

她瞥瞭謝永兒一眼,橫挑鼻子豎挑眼:“謝妃見到哀傢,怎麼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

謝永兒一個激靈,慌忙道:“母後息怒,永兒……永兒適才身體有些不舒服。”

太後:“哦?哪兒不舒服,說來聽聽。”

謝永兒囁嚅瞭幾個字。

太後還沒聽清,她卻忽然面色一變,猛然起身沖到一邊,彎腰“哇”的一聲嘔瞭出來。

太後眉峰一動,隱隱露出詫異之色。

謝永兒把所有能吐的都吐瞭,還在幹嘔連連,半天止不住,隻能眼泛淚光,用跪地的動作討饒。

太後看得傷眼,皺著眉頭揮揮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眾妃都告退瞭,太後仍在原地端坐不動,慢條斯理地拈起果盤中的龍眼吃瞭。

她輕聲問:“當初不是送瞭避子湯嗎?”

後宮裡沒有秘密可言,謝永兒早上吐瞭那一場,到晌午時已經盡人皆知。入夜之後,連冷宮中的庾晚音都聽說瞭——還是夏侯澹給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這通常意味著什麼嗎?”

“懷孕?”夏侯澹搖搖頭,“現在都這麼傳,但我沒碰過她啊。”

庾晚音表情復雜。

夏侯澹反應瞭過來:“……啊。”

庾晚音拍瞭拍他。

“所以她最近見到我就跟餓虎撲食似的,原來是為瞭讓我喜當爹?”

這用詞成功地戳到瞭庾晚音的笑點。她忍瞭又忍,同情道:“八成是這樣瞭。”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過避子湯瞭,當著我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裡除瞭避子藥,還有迷魂藥,或許藥性沖突,抵消瞭一部分。而且謝永兒是天選之女,天賦異稟的,在原作裡頂著太後和各方宮鬥勢力的壓迫,也頑強地懷瞭孕——順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誰的?”

庾晚音又拍瞭拍他。

夏侯澹無語:“端王居然如此魯莽,我真是高看瞭他。”

“喝過避子湯瞭嘛,雙方都覺得很安全。他或許還想著即使真有瞭孩子,也可以蒙混過關,畢竟誰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讓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驚醒時那一臉“吾好夢中殺人”的樣子,笑容裡忍不住帶上瞭一絲揶揄。

但再想起他對謝永兒敬謝不敏,便又有一絲竊喜。

她是現代社會成年人,長得不差,穿來前也是處過對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員,在那種狂蜂浪蝶特別多的行業,一直單身的可能性就更低瞭。

她不介意前任這種存在。但有過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後順水推舟地坐擁後宮,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還在感情范疇,後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層面瞭。

以前她沒有淪為戀愛腦,也就沒有特別留意。

現在她降級瞭。她唾棄自己。

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歡她。”

“看不出來,你還挺正人君子的,實在是這吃人的皇宮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開玩笑地誇獎道。

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頭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簾的動作。他似乎延遲瞭半拍,才微笑道:“多謝誇獎,我也這麼覺得。”

庾晚音愣瞭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虛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瞭大半個月,太後或許是不想落下一個不顧大局的名聲,最終松口,同意瞭放燕國使臣入朝賀歲。

秋色漸深,禮部已經開始著手為冬日的千秋節做準備瞭。

千秋節是皇帝的壽辰,按理應是舉國同慶的大事。但上回在國庫門前鬧瞭那麼一場之後,夏侯澹便順勢提出儉政節用,今年為太後修陵寢耗資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從簡。

消息傳入民間,加上今年的幾道政令,夏侯澹的名聲大有改善——至於被他順帶暗損瞭一把的太後如何反應,就不為人知瞭。

但無論如何從簡,祝壽的酒宴還是免不瞭的。今年除瞭群臣之外,還安排瞭周邊幾個小國的使臣來朝獻禮。

禮部忙得熱火朝天,連帶著欽天監也多出許多活計。

楊鐸捷焦頭爛額。

他作為剛進欽天監的底層文員,順理成章地被安排瞭最累的活兒——每天兩頭奔波,與禮部對接,敲定各種良辰吉時、器物方位和儀式順序。

最讓他不滿的是,這工作不創造任何實際價值,全是面子工程。

楊鐸捷和李雲錫一樣,講求實幹,對這些流於形式的繁文縟節非常鄙夷。他一邊巧舌如簧,為一個開飯時間找出八種說法,一邊心中苦不堪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這種情況下,夏侯澹還在小組會議上下令:“楊愛卿爭取一下,禮部設計接待燕國使臣的流程時,你也盡量參與。”

楊鐸捷徹底尥蹶子瞭。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雲錫藝術得多:“陛下,這燕國如果來者不善,咱們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啊。”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將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團出發不久前寄出的,前幾日才收到。”

眾人閱後大驚。

汪昭表示自己臨時改變行程,不再與使臣團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熱情好客,一再挽留,請他多留些時日,共敘兩國情誼。

爾嵐:“汪兄他……”

夏侯澹:“沒有別的消息瞭。”

君臣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蹊蹺。

楊鐸捷掙紮道:“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燕國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該不會已經……”

夏侯澹卻很淡定:“原本也沒指望他們安好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這邊也不是全無準備。所以你必須參與接待他們,到時才好便宜行事。”

太後身旁的大宮女密切觀察瞭謝永兒一陣子,復命道:“謝妃一切如常,並未再在人前嘔吐。但她很是警覺,奴婢幾次設法送去滑胎藥,或許是氣味不對,都被她直接倒掉瞭。”

太後冷哼一聲。

大宮女連忙跪地道:“當初那杯避子湯,是奴婢親自送過去的,據說謝永兒喝下之後反應還很大。既然喝瞭,理應沒有差池。其實謝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宮女壓低聲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則當年,小太子也不會如此難得。”

太後不知道想到瞭什麼,嗤笑瞭一聲:“沒用的東西。”

大宮女陪著一起笑,跪行過去為她剝起瞭龍眼:“唉,陛下被那個行刺的美人嚇破瞭膽,想是從那之後就……呵呵,有些艱難。”

太後拈起圓潤的果肉:“你懂什麼?他知道自己隻是個傀儡。他不聽話,所以哀傢想要更小更聽話的傀儡。有瞭小太子,他就失去瞭價值。”

大宮女訝然道:“主子是說,陛下從一開始就是演的?”

太後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還不是要聽憑哀傢擺佈?哼,當瞭這麼多年棄子,臨瞭卻以為自己翅膀終於硬瞭,敢與哀傢對著幹?”

她一口咬破龍眼,汁水四濺:“和談,哀傢讓你談出個天崩地裂。”

《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