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徐慢慢離開天祿宮,將銅鏡交給寧曦處置,自己便轉身向瑯音仙尊院落走去,打算將今日之事告知仙尊。然而還未走近,便看到千羅妖尊高高大大一人委委屈屈地蹲在院門外。

“妖尊這是在做什麼?”徐慢慢走到跟前疑惑問道。

千羅妖尊抬起頭來仰視徐慢慢,一臉的委屈又憤懣:“芳尊和瑯音仙尊說話,不讓我進去。”

徐慢慢驚疑不定,看著緊閉的門扉,頓時想入非非。

不不不,她不該懷疑瑯音仙尊的為人……

徐慢慢晃瞭晃腦袋,對千羅妖尊正色說道:“他們一定是在說正事。”

徐慢慢說著抄著手,也在千羅妖尊身旁蹲瞭下來。

“妖尊何苦自尋煩惱,愁眉苦臉,芳尊對仙尊絕對沒有其他意思。”徐慢慢安慰道。

千羅妖尊惆悵一嘆:“我不是在想這事,我是在想……”

“阿姮?”徐慢慢問道。

千羅妖尊用力點頭。

徐慢慢若有所思:“你在意阿姮和墨王的過往?”

千羅妖尊愁容滿面道:“我隻要一想到芳尊曾經被人那樣傷害過,心裡就難受得緊,她雖然如今忘瞭,但一定是被傷得太深,才會強迫自己遺忘。”

徐慢慢原以為千羅妖尊是在意芳尊有一段前緣,卻沒想到他眼中隻有心疼和憤怒。

這傻妖怪對芳尊的心還挺純粹的。

徐慢慢感慨道:“若是當年阿姮遇到的是你,就不會受那麼多苦瞭,反正在你們妖族看來,我們人族應該都長得差不多,沒有美醜之分吧。”

“嗯,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千羅妖尊仔細回想瞭一下,說,“阿姮更特別一些,阿姮臉上有朵鮮艷的花。”

徐慢慢忍俊不禁,原來妖族是如此看人的,她似乎總是站在人族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卻沒想過人與妖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差異極大。

“既然每個人都生得相似,那你為何對芳尊一見鐘情?”徐慢慢問道。

千羅妖尊認真道:“其他人都是一樣的,隻有芳尊不同。”

“哪裡不同?”徐慢慢追問。

千羅妖尊眉頭緊皺努力思索,終是無果:“不知道,但就是不一樣!”

徐慢慢支著下巴想,難怪仙尊會喜歡她,不嫌棄她醜,在妖族眼中,人族美醜無甚差別,還不如阿姮臉上多一朵花好看。

那在仙尊眼中,徐慢慢有什麼地方是不一樣的呢?

“我現在擔心芳尊想要恢復記憶,那樣她可能會再受一次傷害。”千羅妖尊雙手托腮,憂心忡忡地說道。

徐慢慢道:“人有三魂,分為生魂,覺魂,靈魂,關於記憶的部分便儲存於覺魂之中。失憶之人多是覺魂受創,若是被封印瞭記憶,隻要解除封印,便能找回失去的記憶。但還有一種,就是生生剜去覺魂中的一部分記憶,這種情況便再找不回記憶,哪怕你聽到旁人說起那段往事,也毫無觸動,便像個旁觀者。”

千羅妖尊扭頭看她,追問道:“那你看芳尊屬於哪種?”

徐慢慢想到先前群玉芳尊情緒的變化,遲疑著說道:“恐怕是屬於前者……她的記憶,是能恢復的。”

說到這,徐慢慢也想起來,自己融合瞭原身的金丹,為何沒有獲得她覺魂中的記憶呢,難道原身的覺魂受過無法愈合的重創?

而此時佈下結界的屋內,群玉芳尊正向瑯音仙尊提起此事。

“弘道兩千六百六十二年,我自昏迷中醒來,忘記瞭一切前塵,孤身走上瞭修道之路。我獨創《花顏訣》,創立花神宮,四百年來,無往不利,唯有一心病難去,成瞭修煉《花顏訣》的生死關。”

“在我記憶深處,有一個男子的聲音,他對我說……”

“你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其實……我生來並非如此容貌,卻因為那一句,不斷修行,隻為能配上那一句贊美。”

“後來我終成瞭名動天下的群玉芳尊,也聽過瞭無數這樣的贊美,卻仍隻為夢中那一句心動。”

群玉芳尊與瑯音仙尊相對而坐,神色平靜,卻在說到那一句時,眼中閃過瞭迷惘與柔軟之色。

她展開瞭阿姮的畫像,淒然一笑:“看到她的時候,我便想起瞭……這是我原本的模樣。”

瑯音仙尊的目光自畫像上收回,落在瞭群玉芳尊艷冠群芳的容顏上,心中隻覺莫名——這長相有那麼大差別嗎?

他既不覺得群玉芳尊如世人所說的那般美,也不覺得這畫上的女子醜在何處。

“芳尊意欲何為?是想要憶起過往?”瑯音仙尊問道。

群玉芳尊捏緊瞭拳頭,輕嘲一笑:“原來我忘瞭過去,卻沒有完全放下執念,夢中那個聲音,是我的心魔。我也曾經想過尋找失去的記憶,找到夢中那個聲音的主人,但今日看來,已無必要。”

“《花顏訣》是無情之道。花草無心,太上忘情,我自知情障未破,不敢再修煉下去,唯恐走火入魔。聽說仙尊生來無心,我才想向仙尊求問無心之道,敢問仙尊,如何才能無心忘情?”

“芳尊所求,我無能為力。我生來無心,不知情為何物,無法開導你,天生神通,更無法傳授於你。”瑯音仙尊頓瞭頓,又道,“我生平所識諸人,唯念一尊者至情至性,念頭通達。他曾說過,世間無絕情之道,即便對旁人無情,亦會愛惜自身,如此便是心中有情。而情之一字,唯有拿起過,才能稱之為放下,唯有看過,才能看破。問道於心的最高境界,是‘看山還是山’。”

“我已經看過瞭。”群玉芳尊一臉漠然,“那並不是什麼好風景,忘瞭就忘瞭,我隻是不願意被心魔困住。”

瑯音仙尊輕輕搖頭:“你隻是在逃避,隻有直面心魔,才能堪破迷障,逃避於事無補。”

群玉芳尊深吸口氣,緩緩站起:“是我尋錯對象瞭,仙尊生來無心,自然不知道如何忘情。”

群玉芳尊轉身朝門外走去,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瑯音仙尊的聲音:“芳尊可還記得方才進門時道旁落花幾朵,花有幾瓣,是何顏色?”

群玉芳尊一怔,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便看向瞭門外。

“過眼者未必入心,入心者自難忘懷。既難忘懷,那便銘記,待放下之日,自會煙消雲散。”

群玉芳尊頓足良久,凝視著庭前落花,許久之後才輕嘆一聲:“多謝仙尊指引。仙尊並非無心無情之人。”

群玉芳尊悄然離去,瑯音仙尊看著空無一人的寂寥庭院,自言自語般輕聲道:“我早已有瞭心……隻是知道得太遲瞭。”

待群玉芳尊和千羅妖尊離開,徐慢慢便立刻進瞭小院,直奔瑯音仙尊。

仙尊似有心事,望著院中秋色靜靜品茗,修長的五指輕捏茶盞,卻忘瞭入口,茶湯已涼,秋色漸深,卻不及他眼中半分蕭索。

徐慢慢心中一緊,腳下便也頓瞭一頓,放緩瞭腳步來到瑯音仙尊身旁,陪著笑臉道:“仙尊,方才芳尊找你說瞭什麼?可說瞭墨王之事?”

瑯音仙尊回過神來,放下茶盞,淡淡道:“她有心魔,想問我消除之法。”

徐慢慢疑惑地皺瞭下眉:“心魔……難道與墨王有關?”

“也許是。”瑯音仙尊道。

徐慢慢便先按下此事,把承煊帝所說之事詳實告知瞭瑯音仙尊。

“如今道盟人心不齊,好在隕鐵令在寧曦手中,大局可控。”徐慢慢說得口幹,在瑯音仙尊身旁落瞭座,給自己倒瞭杯茶,咕嚕咕嚕連喝瞭兩杯。

待喝完瞭放下杯子,迎上瑯音仙尊清澈的目光,她才發現,自己拿的好像是仙尊的杯子。

徐慢慢面上一熱,咽瞭咽口水,訕笑道:“這桌子上隻有一個杯子……”

“無妨。”瑯音仙尊好似也沒有放在心上,淡淡移開瞭眼。

徐慢慢看著瑯音仙尊清逸俊朗的側顏,目光掃過他血色輕淺的薄唇,隻覺得心跳得有些快。之前在水底下雖然“強吻”瞭仙尊,不過那時神竅疼痛,大腦遲鈍,隻想著活命,再加上對面是一臉乖戾狷狂的魔尊,她便隻顧著吸氣,心中無一絲旖旎。

如今知道瞭瑯音仙尊對她的情意,她自知對仙尊也有點不堪細說的小心思,便難以再以平常心去看待仙尊瞭。

喝過仙尊的茶杯便忍不住去看他的唇,看瞭他的唇便又回味起那日的觸感,濕軟溫熱,一點也不似仙尊表面看起來這般清冷。那時她急瞭眼瞭又吸又咬,將那淺淡的唇色硬是蹂、躪得豐潤紅腫,略顯淫、靡……

也怪瑯音魔尊不配合,一直抗拒,若是對仙尊,她便要輕柔許多,怎舍得讓仙尊受傷……

“你咬著杯子做什麼?”瑯音仙尊清清冷冷的聲音驟然傳來,打破瞭徐慢慢旖旎的幻想,徐慢慢猛地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放下杯子,輕咳一聲,說:“我在想仙尊……是怎麼想的。”

瑯音仙尊疑惑地看著她。

“我這幾日才發覺,人族與妖族的差異極大,妖族之間差異也大,哪怕化為人形,也極大地保留瞭原形的生活習性。於是我便想,一朵花變成瞭人,他是怎麼看這個世界,又是怎麼看心愛之人?”徐慢慢支著下巴,眸子亮晶晶地看著瑯音仙尊,“仙尊又是為何喜歡上徐慢慢?”

瑯音仙尊垂眸凝思,陷入回憶之中的雙眸顯得柔和瞭三分,清冷的聲音徐徐說道:“我聽戲中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對慢慢,或許也是如此。”

瑯音仙尊憶起那些年相處相伴的朝朝暮暮,點點滴滴。三百年,於他漫長的一生而言不過須臾,然而這須臾卻承載瞭他所有的回憶與感情,沉重得不堪再提。

“仙尊既不懂情,怎麼知道對徐慢慢的感情是男女之情,而非師徒之情呢?”徐慢慢說道,“仙尊或許看過那些風月戲,你可知道,男女之情與世上其他感情最大的不同,便是相愛之人會渴望肌膚之親,你與徐慢慢……應該從未有過吧。”

至少在她的記憶中,自己與瑯音仙尊可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親密的行為,最多不過就是她鍛體勞累,讓仙尊抱過幾回。

瑯音仙尊不以為然地搖瞭搖頭:“花妖相戀,並不需要肌膚之親。”

徐慢慢頓悟,隨即捂臉失笑:“哈……哈哈……原來如此……仙尊是這麼想的……”

徐慢慢笑得面染薄紅,水眸瑩潤,如此清媚動人的容顏,可惜瑯音仙尊不懂領略,眼中沒有驚艷,隻有疑惑,皺眉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徐慢慢緩過勁來,笑著反問道:“那花妖之間如何親近彼此,等風來嗎?”

瑯音仙尊再單純也聽出她話中的揶揄瞭,卻也不羞惱,隻是用一雙清亮的眼眸靜靜望著徐慢慢,緩緩道:“慢慢便是那陣風。”

徐慢慢的笑聲戛然而止,笑出淚意的濡濕雙眸輕輕眨瞭眨,驚訝便化為瞭輕淺而溫柔的情意,蕩開淺淺漣漪。

她是個人,終究是難以理解花妖的思維,他們生於何地,便紮根於彼,生來被動,孤單地開落,耐心地等候,終其一生等一陣風。

徐慢慢心頭酥軟瞭一片,卻又隱隱有幾分酸疼——原來她在仙尊心裡,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風啊……

“您用的是四夷門的紙,那些紙每一個批次都有不同的日期暗紋,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您自然不知道,但我一摸便知,您用的那張紙用瞭法陣做舊,但暗紋寫的卻是上月所出的新紙。遺書是假的,字跡和印章甚至口吻都是真的,除瞭師尊本人,還有誰能做出來?”

寧曦細細說來,語氣中還有一絲等待誇獎的小得意,讓徐慢慢哭笑不得——難怪當時她看瞭一眼信便眼眶發紅,看完之後又如此篤定地相信她說的所有話,還讓她住進瞭紫竹閣……

“不愧是瀲月道尊的好徒弟,果然細心又機智。”

徐慢慢看著她強忍淚意而微微泛紅的眼眶,不禁心生酸軟,想起她小時候乖巧懂事的模樣,這麼多年她東奔西走,放著偌大的四夷門交由她獨自看管,不知不覺她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掌教瞭啊……

徐慢慢將寧曦擁入懷中,安撫著輕拍她的後背,低聲道:“寧曦,你做得很好,從今往後,你依舊稱呼我師娘,我暫時還不能恢復瀲月道尊的身份。”

寧曦懂事地點點頭,遲疑著問道:“師尊,您那三個道侶我怎麼稱呼……”

徐慢慢臉色一沉,道:“都是假的,污我清譽,你不用給他們面子。”

“那瑯音仙尊……”

徐慢慢愣瞭一下,緩緩道:“他不一樣……”

寧曦好奇問道:“有何不一樣?難道仙尊和您真的……”

徐慢慢臉上一紅,支吾道:“倒也不全是,其實我……”

徐慢慢話未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鳳鳴之聲,清脆高亢,打斷瞭二人的談話。

黎卻落於二人身後,神色不善眉頭微皺盯著姿態親密的兩人,沉著俊臉道:“像你這般勾三搭四的女子,在羽族都不多見。”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