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徐慢慢和寧曦從凌波樓出來時,天已經大亮瞭。

道盟幾位掌教昨夜在此徹夜議事,從敖修口中探知瞭一些有關血宗的重要情報。

敖修說,他之前與血宗達成交易,血宗幫他換眼,他替血宗誘殺包括敖滄在內的一些雲蛟。他吞噬瞭敖滄的蛟丹,登上海皇之位,又給瞭血宗一顆辟水珠。

“神品辟水珠可以在海下千丈之處開辟出方圓十裡的福地,水靈之氣充沛,又可以完全隔絕外界的感知。”敖修說。

水下千丈,若非法相根本無法抵達,逆命部藏得如此之深,難怪破月劍尊與彌生行尊率領兩個宗門數千修士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逆命部所在。

“你可曾見過血宗之中的任何人?”徐慢慢問。

敖修搖頭道:“我當時雙目失明,隻能聽到一些聲音,但是聲音可以改變,也未必是真的。換眼之後,他們將我扔在瞭海上,我自始至終都未曾親眼見過任何人。”

血宗心思縝密,如此小心,倒也正常。

“師尊,師尊?”寧曦輕輕呼喚,拉回瞭徐慢慢的思緒,“您是不是想到瞭什麼?”

徐慢慢眉頭微皺:“我隻是想不明白一件事,血宗為什麼要在昨日出手?他們明知道道盟在此佈下重重防護,若是意在吞吞,他們可以在道盟還無防備的時候下手,也可以一直吊著,牽制消耗道盟的力量,畢竟他們在暗,更加有利。”

寧曦思忖道:“或許他們是有恃無恐,他們提前捉走瞭彌生行尊,以為滅運使在此便無敵手,可趁機將道盟一網打盡,卻沒料到瑯音仙尊化身為魔,克制瞭滅運使。”

“不。”徐慢慢搖瞭搖頭,“我原先也這樣想,但血宗行事謹慎,絕不貪多托大,一個滅運使便想滅瞭道盟,簡直是癡心妄想。便是明霄法尊的萬象森羅,也足以克制滅運使,彌生行尊不在,這裡也有足夠多的行者,隻需要一些時間便能集結起對抗之力。他們選在神農祭之日動手,這個日子必然有特別的意義……我總覺得他們的真實意圖並不在此,血尊也始終沒有露面……對瞭,昨日天都城有沒有發生其他異常之事?”

寧曦回道:“負責巡邏的修士都有詳細回報,各區因為人潮擁擠,有發生一些摩擦口角,但並沒有什麼異常。”

“但願是我多慮瞭……”徐慢慢失笑搖頭。

兩人並肩走進瑯音所住的小院,推門而入,房中卻空無一人。

“嗯?”徐慢慢疑惑皺眉,“他不是讓我來找他,自己倒不見瞭……”

徐慢慢想不出來,瑯音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還有什麼事能誘使他離開此處。

“師尊……”寧曦看著徐慢慢的面容,欲言又止,遲疑瞭片刻才道,“仙尊對您,是不是……”

徐慢慢幹咳瞭兩聲,臉上微紅,支吾道:“嗯……大概也許可能有一點點吧……”

寧曦認真道:“弟子覺得,怕不是隻有一點點。”

徐慢慢眼神遊移,幹笑道:“為師都不瞭解他,你又胡說什麼呢……”

寧曦輕笑一聲,說道:“這大概就是當局者迷吧。昨日師尊被縛,仙尊不顧自身安危舍身相救,獨自擋下瞭法陣的雷霆烈焰,之後您陷入昏迷,他要帶您離開,又被道盟之人攔瞭下來。道盟諸位掌教擔心他是魔族,會對您不利,他也不辯解,隻是拔劍相向,不肯放手。弟子想著師尊說過,仙尊與其他人不一樣,既然是師尊信任之人,弟子便也應全力維護,便從中斡旋,向諸位掌教擔保仙尊不會傷害您。後來仙尊帶您進瞭屋,弟子便在外護法。”

徐慢慢此刻聽瞭寧曦娓娓道來,才知道自己竟錯過瞭許多事。在她的視角裡,總有許多細節被擋住瞭,她被他護在懷裡,看不到他背後承受的雷霆烈焰,她陷入昏迷,也不知道他為瞭守著她與道盟為敵。

徐慢慢隻覺得一股熱氣湧上瞭眼眶,心頭一片酸軟,聲音也不自覺輕瞭三分。

“他……可還有說過什麼?”徐慢慢問道。

寧曦回想瞭一下,說道:“仙尊問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師尊的身份,我不敢欺瞞,便說是。他聽瞭倒也沒多說什麼,仙尊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弟子也不知道他怎麼想。”

徐慢慢臉上笑容一僵,想到瑯音後來的質問與埋怨,扶額苦笑道:“他……怕是怪我隻告訴瞭你和吞吞,卻沒告訴他吧……”

她也有些委屈,明明是寧曦和吞吞自己看出來的,她迫不得已承認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對仙尊的瞭解確實不如仙尊瞭解她,他能看穿她的偽裝,她卻看不穿仙尊的偽裝,自以為是地在仙尊面前演戲,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原來人傢早就心知肚明,隻是順著她而已……

她驀然想起仙尊幾次的告白,那是他觸景生情,還是有意為之?

寧曦小心翼翼地打量徐慢慢的神色,壓低聲音問道:“師尊……您是不是……也喜歡仙尊?”

徐慢慢呼吸一窒,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唔……為師向來胸懷寬廣,見一個愛一個,不是,我的意思是,為師大愛無疆,一視同仁……”

寧曦忍著笑道:“師尊在弟子面前何必偽裝呢,您自己想想也該知道的啊,仙尊對您做的那些事,還有您對仙尊的那些事,若是換做旁人,您能接受嗎?”

徐慢慢老臉發燙,她懷疑寧曦是不是知道得有點太多瞭,她口中說的“那些事”,到底是指“哪些事”?她腦海中掠過的都是些羞於見人的畫面,心跳也亂瞭幾拍。

徐慢慢半掩著臉心虛氣短道:“唉……他為我犧牲良多,是我後知後覺,未曾回報,還對他做瞭……一些有失體面的事。”

寧曦好奇問道:“什麼有失體面的事?”她頓瞭一下,眼睛閃閃發亮,“是弟子能聽的嗎?”

徐慢慢幹咳兩聲:“給為師留點體面吧。”

寧曦笑盈盈道:“好……弟子明白,師尊一生救死扶傷,積德無數,隻對仙尊造瞭孽,才會如此耿耿於懷。”

徐慢慢尷尬地幹咳兩聲,笑瞭笑:“真不愧是為師的好徒兒,話說得如此難聽又有道理。”

寧曦忍俊不禁,道:“那師尊是打算以身相許嗎?四夷門可以辦喜事瞭嗎?”

徐慢慢連連擺手:“為師不是這個意思,我……我隻是心存愧疚,想有所回報,卻不知道做些什麼……”

徐慢慢對瑯音的感情很復雜,少女時期曾有過懵懂的心動,但後來便深深藏起,直到這些日子以來知道瞭仙尊默默為她做的一切,她才將那點旖旎情思重新拾起。陌生而隱秘的歡愉潛滋暗長,她也分不清這其中更多的是感動還是愧疚,抑或是心疼與……愛戀?

瑯音問她,心裡是否有一點情意。

其實答案已到瞭嘴邊,隻是沒有說出口。

她自然是有一點喜歡他的,隻是那樣的一點,配不上他那麼深的感情。

而且,一直以來她熟悉的、仰慕的,都是陪在她身邊,默默守候的瑯音仙尊,驟然知道瞭他的另一面,他的強勢和凌厲,讓她覺得陌生和無所適從。

但是,並不討厭……

便如寧曦所說,他對她所做的“冒犯”,她雖羞惱,卻並沒有真正生他的氣,但若是旁人所為,她寧死也不會就范的。

這大概就是瑯音與旁人不一樣的地方瞭吧……

“師尊,您與仙尊相處多年,應該最瞭解他的喜好,除瞭您之外,他還喜歡什麼?”寧曦意味深長地問道。

徐慢慢不自在地清瞭清嗓子,努力想要在寧曦面前擺出為人師表、德高望重的模樣,但臉上的紅暈卻出賣瞭她。

“他沒什麼喜好,非要說的話,便是一個人待著。”徐慢慢回憶當年,緩緩道,“當年四夷門又小又窮,你師祖又是個不求上進的世外高人,天天隻顧著那一畝三分地的藥田,便沒有什麼人願意來拜師,我是門中最小的弟子,所有的重活累活自然是落到瞭我身上。我跟著你師祖學習種植仙草,任勞任怨瞭四年,才遇到瞭仙尊。自打他來瞭四夷門,便不讓我跟著你師祖種花瞭,他說這不是一個女子該做的事,我便一心一意跟著他修行。”

徐慢慢說著自己愣瞭一下。

當年仙尊說的是,小姑娘飼花弄草,甚是不雅。

那時候她也沒有多想,以為仙尊嫌棄她一身泥土花費的氣息臟污,但如今想想,他該不會是不喜歡她碰其他的花吧……

寧曦好奇問道:“那時候仙尊便喜歡上師尊瞭嗎?”

“應該不會吧……”徐慢慢失笑道,“仙尊何等人物,怎麼會看上一個灰頭土臉,相貌平平的凡人呢。”

“仙尊又不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他自然是能看到師尊的可愛之處。”寧曦彎瞭彎眼睛,雙眸亮晶晶的盈著笑意,毫不掩飾對徐慢慢的孺慕之情。

在她眼裡,師尊是世上最親切可愛之人,是她給瞭她第二次生命,教會她如何珍重自身,憐愛蒼生。自師尊仙隕,她便一直陷於痛苦之中,識破師尊的身份之時,她驚喜交加,卻又鬱悶於不能相認,也不明師尊所思所謀,於是滿腹愁腸。直到今日師尊終於表明瞭身份,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喊她師尊,與她黏在一起,就像少時一樣。她如今雖貴為四夷門掌教,一呼百應,但最懷念的,依然是那些與她行走天下,餐風露宿,苦中作樂的日子。

徐慢慢看著寧曦的神情,忍不住輕笑一聲,揉瞭揉她的腦袋:“你想多啦,那時候仙尊可嫌棄我瞭,我修道資質極差,十四歲瞭也未開啟神竅,你師祖這才讓我跟他學藥草,放棄修道。不過仙尊並未放棄,日□□著我先鍛體,我每日都是練到精疲力竭四肢打顫,他卻冷言冷語,還不讓我吃飯……”

寧曦一驚:“為何?”

徐慢慢笑道:“他忘瞭。”

那時候的四夷門遠不如今日這般恢弘堂皇,總的也不過三四間破屋瓦房,養著幾個天天想下山的師兄。念一尊者的心思都在藥園上,仙尊便領著她騰雲駕霧,竟挑險峻之處磨煉她。

她細胳膊細腿,背著巨石爬山,他便在後邊跟著,她體力不支跌下山去,他便在後面輕輕揮袖,一股柔和的力量將她托起,她驚魂未定,便聽到他淡淡說一聲:“繼續。”

她被扔到妖蜂群裡,狼狽逃竄,被蟄得渾身是傷,又癢又痛,他也一臉冷漠地看著,事後往她傷處拂過,靈力浸潤之處蜂毒便盡皆消散。

她也曾被蒙住眼睛,與蛇搏鬥,聽聲辨位,還要反應敏捷,雖是無毒的蛇,也咬得她遍體鱗傷。

但是修行時無論受瞭多重的傷,事後仙尊都能輕而易舉地撫平疼痛與傷痕。

隻是有一點,他忘瞭,她是個人,未辟谷的凡人,每天還要如此辛苦地鍛體,消耗這麼大,怎麼可能不餓呢。

仙尊不提,她也不敢提,隻能等結束一天的修行,日暮回四夷門才能飽餐一頓。

直到有一天她實在支撐不住,才在修行時暈瞭過去,醒來時,人已在四夷門,迷迷糊糊睜開眼,便聽到師父在數落仙尊。

“這些天你就沒讓她吃過飯?你還有沒有人性瞭?”

“我是花,自然是沒有人性。”

“你……”

“她每日喝藥,難道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那隻是伐脈洗髓,鍛體消耗極大,得吃靈米靈獸才能補充損耗。”

“凡人太脆弱瞭,而且麻煩。”

她有氣無力地喊瞭一聲師父,打斷瞭兩人的談話。

師父急忙趕來,關切瞭一番,便讓她起身吃飯。她剛坐下喝瞭一口粥,師父又跑出去瞭。

她茫然地問:“師父去哪裡瞭?”

仙尊說:“他去打獵瞭,給你補身子,不能用普通的肉食,要捉些靈獸來。”

她眼眶一熱,低下頭小口喝著靈米熬成的熱粥。

“你心裡難過,想哭,為什麼?”仙尊在她面前坐瞭下來,漆黑明亮的雙眸緊緊盯著她,疑惑問道,“這粥有這麼難吃嗎?”

她忍不住笑瞭出來,將淚意忍瞭回去,低聲說:“仙尊,我沒有哭,也不是難過。”

“不用騙我,我都知道。”仙尊淡淡道,“你修行再累也未曾如此難過,隻是一碗粥,便讓你想哭瞭,不是難吃,還能是因為什麼?”

“仙尊,我真的不是難過,我想哭隻是因為……師父對我很好。”她頓瞭一下,又補充瞭一句,“仙尊也是。”

“我對你很好?”仙尊垂眸低語,問道,“好在哪裡?”

她微笑道:“仙尊願意在我身上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便是對我很好瞭。師父也對我關心備至,為我買靈米,捉靈獸,你們都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仙尊思索瞭片刻,道:“所以你方才是高興,才會想哭。”

“是高興,也是感動。”她笑著捧著碗,滿足地喝瞭一口味道確實不怎麼樣的熱粥。

“凡人的情感真是復雜瞭。”仙尊微微皺眉,雙眸流露出不解之色,“你餓到昏迷,也甘之如飴,可是高興感動,卻會心酸落淚。”

“凡人便是如此,怒極反笑,喜極而泣,心中的悲喜,很難完全從表面看出。”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看瞭一眼他清冷俊逸的面容,低聲道,“但您是仙人,不瞭解凡夫俗子的悲喜也是正常的,不必強求。”

“若我想瞭解呢?”仙尊定定地凝視著她,“我想知道,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憂,你對我,不必有所隱瞞。”

他的聲音像沁著薄冰一樣,清清冷冷的,便是漆黑的雙眸也染著清霜的底色,心無雜念地說著容易讓人動心的話。

她怔瞭一下,急忙低下瞭頭,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慌亂。

“知、知道瞭……”

她聽到自己有些輕顫的聲音這般說。

自那日後,仙尊每次帶她修行,便會挑一些靈氣馥鬱之地,可以順便采摘靈果,捕獵靈獸烹制一頓午餐。

仙尊的烹制方法比師父的更加粗糙,隻是把頭砍瞭便讓她吃。她哭笑不得,告訴仙尊這樣不能吃。

仙尊皺瞭皺眉,說:“怎麼就不能吃呢?”

說著朝靈獸伸出手去,虛空之中便浮現出花的根系,刺入靈獸的血肉之中,不過一息便將靈肉吸食幹凈。

她嚇瞭一跳,才怔怔道:“但是,我是人,沒有根啊……”

“那你想怎麼吃?”仙尊問。

之後仙尊便看著她如何生火切肉,調味烹煮,忙碌小半個時辰便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仙尊,這才是人吃的菜肴,您試試。”在他打算伸手放出根系之前,她殷勤地給他遞上餐具,含著笑說,“用筷子,放嘴裡吃,才能嘗出味來。”

仙尊遲疑瞭一下,見她目露期盼,便接過瞭筷子,笨拙地夾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

既化為人形,便有瞭口舌,既有瞭口舌,便能嘗出人間的萬般滋味。

“仙尊,味道如何?”

爽滑可口,齒頰留香。

但他形容不出來,便隻有點頭說:“好。”

她高興極瞭,與他一起動起瞭筷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喃喃道:“原來吃到好吃的東西,便會如此高興嗎?”

“當然啦。”她眉眼彎彎地說,“天地萬物生長不易,為瞭生存迫不得已而殺之,認真烹飪,悉心品嘗,好好活著,方才對得起每一個被我們吞入腹中的生命。”

仙尊眼波微顫,似乎被她的愉悅感染瞭,唇角也有瞭一絲溫暖柔和的弧度。

“仙尊,您若是喜歡,以後我日日給您做飯,好不好?”

“好。”

隻是那樣隨意的一句話,她便做瞭一百年的飯,直到她修成金丹,辟谷遠行。

如今回憶起來,在那些被春風溫暖的日子裡,他教會她如何成為一個強者,而她教會他如何當一個人。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