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瑯音回到大興宮時,已是晌午,還未踏進小院,他便聞到瞭一陣飯菜的香味。

他微怔瞭一瞬,似是想起來什麼,加快瞭腳步邁入院中,遠遠便看到瞭房中檀木桌上擺滿瞭一桌熱氣騰騰的豐盛菜肴。

徐慢慢捧著一個酒壺走到桌邊,扭頭便看到瞭瑯音立在門外,不禁頓住瞭腳步,眼神微微閃爍,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握著酒壺的手緊瞭緊,才輕聲道:“你去哪裡瞭,我在這等瞭你好久,便做瞭一桌飯菜。”

徐慢慢也是良心發現,想起自己自結成金丹後便有兩百多年未曾給瑯音煮過一頓飯瞭,當年說好的“日日做飯”,又是一句空話。

瑯音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他進食的方式更加簡單粗暴,而品嘗美食對他來說隻是額外的享受。但徐慢慢卻過意不去,從來都是瑯音為她付出,而她回報的實在太少瞭,思來想去,也隻能備上一桌宴席賠罪瞭。

瑯音垂下眼,眼底掠過輕淺的笑意,步入房中,在徐慢慢身旁落瞭座。

“我今日去見瞭一個朋友,向他問瞭些事,關系到你。”瑯音簡單解釋瞭自己不見人影的原因。

能被瑯音稱之為朋友的,徐慢慢陡然想起之前在瑯音回憶中所見的男子,那人眉心有九幽業火,多半與魔族有關。

徐慢慢問道:“可是那人與你提起過魂宗?”

瑯音點瞭點頭:“慢慢,你可知道修行的功法與常人不同,常人修行,汲取的是天地之間的靈氣,而你汲取的力量,則是眾生願力。這種修行方式與吞天神尊出自同源,在上古時期有另一個稱呼,便是‘信仰’。”

徐慢慢極快,立刻便從瑯音話中捕捉到核心意思,她神色一變,道:“吞吞傳承的是神族的修行方式,你的意思是,我也是神族?”

“是也不是。神族乃清氣所化,人族乃濁氣所化,兩者無絲毫共同之處。神族從人族心中汲取信仰之力增強修為,於神族而言,人族隻是修行的工具。而你的修行方式雖與神族相同,卻到底還是屬於人族,隻是你生來比凡人多一魂,便是由眾生願力凝聚而成的神魂。你們一族,被稱為四魂族。”

瑯音沒有將神、魔、人三族的糾葛詳細說與徐慢慢聽,因為她身上沒有混沌之氣,便會受到天命書的影響,無法聽進這段歷史。

徐慢慢初聽瑯音所言,隻覺心頭似有洪鐘響起,震散瞭一直以來困惑她的迷霧。難怪她每次修行之時便會進入那種玄妙的狀態,仿佛與天地相融,能感知到極細微的存在,聽到無數人的心聲。

因為那便是眾生……

而她的元神比尋常人更為凝實,不隻是因為功法特殊,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比別人多瞭一魂,凝聚瞭眾生願力的神魂,自然是要強過尋常人的三魂。

“但我生來並非如此啊……”徐慢慢迷茫不解,“我原隻是資質魯鈍,神竅不開的凡人,是死後奪舍瞭這具身軀,才有瞭這異象。”

“慢慢,你難道不曾想過,這才是原本的你嗎?”瑯音深深凝視她,“你沒有死,也不是奪舍,你隻是歸位,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軀殼之中。”

徐慢慢一震,回過神來,忙問道:“對,我一直想問你,那日在焚天部,我死瞭之後發生瞭什麼事,你為什麼要變出一具幻象欺騙世人?”

“你不知道嗎?你死後現出瞭原形。”瑯音眉頭微蹙,眼中掠過一絲異色,他認真道,“慢慢,你不是人族。”

徐慢慢懵瞭:“妖精沒有神竅,隻有識海,沒有金丹,隻有妖丹,沒有法相,隻有本相,我明明和凡人一模一樣,若不是凡人,我還會是什麼?”

“你氣息斷絕之後不久,在我懷中化為瞭仙藕。”

“仙什麼?”徐慢慢以為自己聽錯瞭,“什麼藕?”

“你果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瑯音疑惑皺眉,“長生仙藕。瓊琚島落烏山中有一種仙葩,名為長生蓮,服之可長生,這個傳說你應該是聽過的。”

徐慢慢呆呆地點點頭:“然後呢?”

“這個傳說是假的,長生蓮確實存在,但是並不能讓人長生,它的蓮心子名為眾生苦,乃天下至清至苦之物,能令人七情俱動,是某些毒草的解藥。而長生蓮之下還有另一樣寶物沒多少人知道,便是長生藕。長生藕七竅玲瓏,仙氣縈繞,也是一味仙藥。”

徐慢慢指著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地說:“你的意思是,我是仙藕成瞭精,可若是妖精,怎麼會和凡人一模一樣?”

“我原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能看穿你的真身,就連我與你相處多年,也一直以為你是人族。為瞭保守這個秘密,我屠盡焚天部,也瞞過瞭道盟。回到四夷門後,我翻遍瞭所有念一留下的手記,想把你復活……”

“等等!”徐慢慢臉色發白地打斷瞭他,“所以那些日子,你一直躲在藥園種花,就是想把我種出來?”

瑯音點瞭點頭:“我試瞭無數辦法,也放過心頭血試圖滋養,卻於事無補。”

“你還想把我埋進那個泥塘當花肥……”徐慢慢呆瞭呆,“當時我的屍體就在那個泥塘裡。”

“是。”瑯音聲音輕瞭一下,臉色有些不自在,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離譜。但他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復活慢慢,已經失去瞭理智。

徐慢慢忽地一僵,面露驚恐之色:“那我的軀殼現在在哪裡?”

瑯音起身移步,走向一旁的桌子,那上面擺瞭個木箱,說道:“我離去之時便放在瞭那裡,想著你一進來便會看到……”

瑯音翻開蓋子,卻見裡面空無一物。

“慢慢,是你拿走瞭嗎?那為何問我……”

瑯音回頭去看徐慢慢,卻見她臉色極其難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面上的菜。

瑯音順著徐慢慢的目光看去,頓時一怔。

隻見那桌上正擺著一盤脆生生白嫩嫩的清炒藕片……

徐慢慢哇的一聲伏在桌上,嗷嗷哭道:“我死得好慘啊!”

瑯音:“……”

幸虧,他還沒動筷子。

等徐慢慢哭瞭一會兒緩過勁來,兩個人才重新坐回瞭椅子上。

隻是氣氛凝重瞭很多。

剛剛把自己碎屍萬段的徐慢慢神色還有點恍惚。

她當然是一走進來就看到那個木盒瞭,擺在那麼顯眼的地方,就是為瞭讓她發現的。

她翻開木盒一看,隻看到一段平平無奇的蓮藕,別說仙氣瞭,就連一絲靈氣也沒有,土得就像泥塘裡剛□□隨手洗洗的。

她怎麼能把這和瑯音聯想到一起呢,更聯想不到自己身上啊!正好她想著做一桌菜肴向瑯音道歉道謝,這不就正好用上瞭嗎……

瑯音也沒想到,他讓慢慢來找她拿軀殼,又想起自身魔氣失控,怕會傷到慢慢,便急急忙忙離開瞭天都城,尋個隱蔽之處召出瞭昊一的投影。

他知道業火灼心是極其危險的,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熬過,便將慢慢的軀殼留在瞭房中。他的房間,除瞭慢慢無人敢進,本是極其安全的。

他以為,慢慢是知道自己原身是個蓮藕的,那日在藥廬,她不是還一直偷瞄他身後的泥塘嗎?

毫無默契的兩人靜靜坐瞭一會兒。

徐慢慢吸瞭吸鼻子,兩眼無神地看著自己一片片的屍體,啞著嗓子道:“瑯音,我回不去瞭……”

瑯音愣瞭一下,有些哭笑不得:“慢慢……你是四魂族,又不是蓮藕精。長生藕隻是人形偶,我雖不知道當年你身上發生瞭什麼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你,才是真正的你,而三百年前你隻是將自己的魂魄附身於仙藕之上,變成瞭凡人模樣。”

徐慢慢愣神想瞭想,抬起手並攏五指,一張一合,低頭感受著自己與這具身軀的契合度。自神農廟一戰後,她便感覺自己的元神與原身的金丹徹底融合瞭,也能自由控制元神出竅與歸位,卻依舊無法回想起與原身有關的一切。

若如瑯音所說,如今這副軀殼才是她本人,她真正的身份是四魂族人,但她卻無法回想起過去之事,那便隻有一個可能瞭。

——她的覺魂被生生剜去瞭一部分。

與群玉芳尊相似,卻又不同。群玉芳尊的覺魂隻是被封印瞭,隻要找到解除封印的方法,便還能恢復記憶。

而她的覺魂卻是被剜去瞭一塊,就像一個人被砍斷瞭手腳,長不出來也接不回去。尋常人若是元神受到這種傷害,怕是早就變成癡呆,甚至身死魂滅瞭,隻是因為她是四魂族人,元神強韌絕非常人可比,這才能活下來。

所以當年她將肉身藏於極北冰洞之下,又將元神附著於長生藕所化的人形之上,掩去瞭所有行跡,變成一個普通凡人,到底是為什麼呢?

徐慢慢摩挲著下巴苦苦思索,喃喃道:“我總覺得……我像是在躲著什麼人。”

“四魂族以眾生願力為源,眾生不死,你便長生,隻是需要時間去修復受損的元神。”瑯音微微一頓,“念一讓你行走人間,尋找道心……他應該是看出瞭什麼。”

眾所周知,念一尊者是世間最瞭解仙草之人。徐慢慢雖被長生藕遮掩瞭原形,從裡到外看上去都與凡人無異,但若有人能看出她的真身,除瞭念一尊者,便也沒有旁人瞭。

徐慢慢回過神來,想起一事,忙問道:“你先前說過,喂瞭我兩年的靈血,助我伐脈洗髓,打開神竅,可是師父讓你這麼做的?”

瑯音略一遲疑,點瞭點頭。

“師父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徐慢慢既是感動,又覺疑惑,但她心裡有七八分篤定,師父一定知道些什麼。“瑯音,師父仙隕前留給我一個傳音法螺,讓我千年後再交給你,那個法螺我藏在紫竹閣,是不是被你拿走瞭?”

瑯音眉梢微微一跳,避開瞭徐慢慢的目光,輕輕嗯瞭一聲。

“師父說瞭什麼?可有提到我?”徐慢慢追問道。

瑯音猶豫瞭片刻,才道:“他說若有一日,你化為蓮藕,長生藕仙氣散盡,歸於平凡,便讓我焚毀長生藕,離開四夷門。”

徐慢慢愣瞭一下:“隻有這些嗎?”

瑯音點頭道:“便是這些。”

徐慢慢心中有些懷疑,她總覺得瑯音對她仍有所隱瞞,那個傳音法螺裡提到的應該不止這些,可是也未必都是與她有關,興許是關乎瑯音的私密之事呢?

她自覺沒有這個身份和資格去深入打聽,若是瑯音不願意說,她便隻能當做不知道瞭。

徐慢慢輕輕嘆瞭口氣:“看樣子,我身上還有一段往事成謎,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仇傢能逼得我假死離魂,還害得我記憶全失,便是他如今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他來,他卻能認出我……”

瑯音眼眸溫軟瞭三分,覆住徐慢慢的手沉聲道:“慢慢,你不必擔心,你身後有四夷門,身邊……有我。”

覆在她手背上的溫度似乎比她還微涼幾分,卻熨燙得她心尖輕輕一顫,屬於瑯音的花香縈繞在她鼻間,浸潤瞭心肺,讓她未飲酒,便有瞭一絲的醉意,臉頰也染上瞭薄紅。

她的手瑟縮瞭一下,便被瑯音緊緊握住。

他低聲問道:“慢慢,昨夜我問你的那個問題,你想好怎麼回答瞭嗎?”

“我……”徐慢慢呼吸一亂,眼神遊移,不敢直視瑯音,手足無措地拿起筷子,口齒不清地說道,“先、先吃飯……你嘗嘗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瑯音將她慌亂看在眼裡,清亮的黑眸浮上輕淺笑意。

腦海中劃過一幕幕舊時回憶,若知道後來會如此愛她,當時他便舍不得對她那麼嚴苛瞭。

但她從來沒有怨恨不滿,隻在他說瞭重話時,心裡才會難過。

瑯音早已不需要進食,隻是因為她看著他吃飯時眼裡會發光,心裡會竊喜,他才陪著她吃飯。他便靜靜看著她殷勤地忙前忙後,端上一碗碗香氣騰騰的菜肴,滿臉期盼地等著他品鑒,隻要他點點頭,她的心底便會開出花來。

此刻瑯音也是懷著相似的心情,看著徐慢慢殷勤地給他夾菜。

不過徐慢慢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瑯音輕咳瞭一聲,提醒她:“慢慢……”

徐慢慢凝神一看,發現自己正夾著一塊藕片。

她用瞭三百年的身軀,如今看來是這麼的平平無奇。

不,她本來也是平平無奇。

徐慢慢尷尬地笑瞭一下,把藕片放到瑯音碗裡:“煮都煮瞭,不要浪費。”

瑯音神色復雜地低頭看著:“慢慢,你當真要我吃瞭你?”

這話聽著有些古怪,徐慢慢不免想歪瞭,臉上一燙,正色道:“這好歹也是拿你的心血養瞭兩年的,合該讓你吃瞭。”

瑯音忍不住輕笑瞭一聲,芙蓉姿容最是清雅,但瑯音一笑,便有瞭艷色。徐慢慢心頭悸動,眼巴巴看著瑯音舉筷夾起藕片,水色的薄唇微張,含住瞭藕片輕輕咬下一口。

徐慢慢跟著吞瞭下口水,隻覺得一股酥麻的癢意自後腰蔓延開來,好像那一口不是咬在藕片上,而是咬在她身上。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昨夜的畫面,想到被他壓在身下,挑開瞭衣襟,溫軟的唇舌在顫抖的肌膚上燙下煙粉色,失控而蠻橫地舔舐輕咬她身上的軟肉,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

明明是如此文雅的一幕,卻讓她忍不住身上發熱起來,呼吸也急促瞭起來,嗓子又幹又緊。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