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柏焉背著阿姮凍僵的身體,踹開瞭晏釗的房門,逼著他交出寒毒的解藥。

晏釗愕然看著他背後的阿姮,冷笑一聲:“原來……你就是阿姮喜歡的人,難怪她會拒絕我。”

柏焉一怔。

“你不知道嗎?”晏釗笑瞭一下,“對瞭,她說,這不重要,因為你永遠不會喜歡她。”

“那顆無相丹,是你給她的吧。”晏釗深邃的眼眸仔細打量柏焉,“你是懸天寺什麼人,為什麼會有無相丹?”

柏焉冷冷道:“交出寒毒解藥!”

晏釗笑道:“寒毒沒有解藥,你若有第二顆無相丹,倒是可以救她。”

可是他沒有,這顆無相丹還是彌生行尊將自己那份贈與他,另外兩顆被封印在高塔之內,等他拿到,已經為時已晚瞭。

“她救瞭你,你為何這麼對她!”柏焉憤怒質問。

“人不是我殺的。”晏釗淡淡說道,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王妃,“王妃,你怕什麼?”

王妃努力維持著自己出身豪門的高傲,咬牙道:“隻是一個凡人而已,殺瞭便殺瞭,大不瞭為她超度一番。”

悲痛與憤怒沖沒瞭理智,柏焉顫抖的右手凝出一根蓮花法杖,氣勢陡然一變。

晏釗後退半步,不敢置信地瞪著柏焉:“你瘋瞭,難道懸天寺要為瞭一個凡人女子跟皇室翻臉嗎?”

柏焉攥緊瞭法杖,靈力激蕩,縱橫四合,他沉聲一字字道:“她叫阿姮!”

她不是凡人女子,她是世間最好的阿姮。

她給瞭他道心,又摘走瞭它,他因她一念成佛,也因他一念成魔。

他本就是半步法相,當下以解體之法,換取一刻法相之威,杖殺瞭晏釗與王妃,頂著眾多修士的圍攻,硬生生殺出瞭一條血路。

他受瞭重傷,背著她飛瞭很遠很遠,甩脫瞭所有追兵。

“阿姮……”柏焉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裡,輕輕試探她的口鼻,又貼著她的心口,就像初見那日,阿姮做的那般。

可是這一次,阿姮卻沒有醒來。

柏焉淒然一笑,唇角溢出鮮血,滴落在阿姮心口。他將手覆在她額上,驟然之間,澎湃洶湧的靈力向她眉心湧去。

他竟要生生打開她的神竅!

柏焉知道此事兇險,十八歲之齡強開神竅,不成功,便是死路一條。

可他已經沒有選擇瞭。

隻有開啟神竅,伐脈洗髓,才能驅除她骨髓之中的寒毒。他不顧自身安危,拼盡全力抽幹自身最後一點靈力,將膠著於骨髓之間的寒毒一點點拔除,吸入自己體內。

阿姮的身體慢慢變得溫暖而柔軟,隨著餘毒被拔除,臉上的桃花也漸漸淡去,露出清秀的面容。

似乎隨著這印跡的消退,這一生的劫難也隨之消散。

睫毛輕顫,她緩緩睜開瞭雙眼,氤氳著水霧的雙眸映著柏焉憔悴的笑臉。

然而他剛一笑,便扯得心口劇痛,鮮血湧出喉頭。

“柏焉!”阿姮猛地驚醒,抱住瞭他的肩膀,“你怎麼瞭?”

柏焉輕咳瞭兩聲,聲音沙啞,眉眼溫柔地看著阿姮:“阿姮,你感受到什麼不同瞭嗎?”

她根本無心關註自己的變化,一顆心全吊在柏焉身上,她慌亂地擦拭他口唇處的鮮血,眼淚瘋狂地湧瞭出來。

“柏焉,你怎麼受這麼重的傷?”阿姮的聲音難以自抑地顫抖,帶著哭腔,她猛然想起瞭先前零碎的記憶,“你把我從墨王府救瞭出來……”

“阿姮,你要好好的。”柏焉不舍得輕撫她的臉龐,“這一生的劫數,已經過去瞭,未來……未來我不能再守著你瞭……”

“你在說什麼?”阿姮淚如雨下,“我帶你去懸天寺好不好,懸天寺還有無相丹的對嗎!”

他付出瞭太大的代價換來一刻法相,身受重傷卻透竭靈力為她伐脈洗髓,便是兩顆無相丹,也換不回這條命瞭。

更何況,他背負著懸天寺的名號犯下如此殺孽,又有何面目回去……

柏焉輕輕搖頭,氣息微弱:“阿姮,我……我騙瞭你……你是我……割舍不下的因果……”

阿姮滿眼含淚,怔愣地看著柏焉。

他低低一笑,沾著血污的唇忽地親上她的唇角。她沒有躲開,眼淚無聲地墜落,讓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容,隻嘗到瞭近乎苦澀的腥甜。

越是執迷於道,便離道越遠。

他本是離她那麼近,此後卻生死兩隔瞭……

柏焉的手悄悄覆在她額上,沙啞的聲音溫柔地說:“你要忘瞭這段劫數……這段因果……”

“不!我不要忘瞭……”阿姮意識到他想做什麼,驚慌地攥住瞭他的手腕,想要將他的手移開。然而他的力氣極大,她的努力隻是徒勞無功。

靈力沒入神竅,纏繞於覺魂之上。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柏焉那雙天生含笑的眼彌漫著悲傷,看著她失去意識,軟倒在他懷裡。

他輕輕地將她置於花海之間,佈下瞭結界。

等她醒來,便是一個全新的自己,全新的世界。

她不會記得柏焉,不會記得這些劫數。

柏焉理所當然地這麼想。

隻是他仍是錯瞭……

他不知道的是,阿姮曾是那樣地愛著他,即便封印瞭覺魂,她依然始終記著那句點亮瞭她人生的話。

——你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她不知來處,一生迷茫,為瞭夢中那一句深情刻骨的低喃,尋道四百年。

四百年來,多少人愛慕過她的美貌,窮盡溢美之詞,卻從未有一句如夢中低語那般讓她悸動心酸。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哪有什麼世間最美,隻是因為他愛她罷瞭……

炫舞的花瓣驟然降落,淚水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醒來的是群玉芳尊,也是阿姮。

群玉芳尊看向遍體鱗傷的千羅妖尊。

妖尊眼巴巴地望著群玉芳尊,絲毫不見方才的威風八面,倒像是條被遺棄的小狗。

他心裡明白,芳尊想起瞭過去,也想起瞭深愛之人。

群玉芳尊的手帶著清雅的香氣拂過千羅妖尊身上的傷,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群玉芳尊向來對他是沒有好臉色的,何曾如此溫柔過,千羅妖尊受寵若驚,內心飄飄然,又有些戚戚然。

“芳尊……”他咽瞭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柏焉,是你曾經深愛之人嗎?”

群玉芳尊半斂著雙眸,淡淡一笑:“一直都是。”

千羅妖尊心臟一陣抽疼。

“他已經隕落瞭……”千羅妖尊小心翼翼地說,“我能代他照顧你嗎?”

群玉芳尊抬起頭,正眼凝視千羅妖尊:“千羅,你為何如此執著?”

千羅妖尊碰觸到群玉芳尊溫潤明亮的水眸,不禁心中一蕩,啞聲道:“我……我不知道,可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該執著嗎?”

他也很老實,說不出太多的花言巧語,隻知道自己的一顆心都綁在瞭芳尊身上。

“是。”群玉芳尊淡淡一笑,“所以,我也會執著,以餘生緬懷思念柏焉。”

她會珍惜自身,隻有她好好活著,柏焉才會在她的心裡活著。

這是柏焉用性命換來的新生,也是柏焉的延續。

彌生行尊在晏釗的搜魂裡,以晏釗的視角看到瞭零碎的記憶,或許他心裡也是對阿姮有一絲憐憫,加上當年和晉光帝沆瀣一氣,將罪名推到瞭阿姮身上而心懷愧疚,所以才瞞瞭她多年,又忍不住在彌留之際將答案還給瞭她。

一個史書上無名無姓的凡人女子,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卻背負瞭所有的罪名與罵名。

隻有一個人真正地愛她,憐惜她。

千羅妖尊靜靜地看著群玉芳尊,忽然開口道:“那你便想著他,我守著你。”

群玉芳尊微微一怔,低頭看向千羅妖尊。

仿佛看到瞭當年的自己。

徐慢慢巡營之時,聽到花神宮弟子傳來芳尊口信,萬畝靈壤已盡數種上赤蘇子。

寧曦疑惑道:“聽聞群玉芳尊修的是無情道,冷漠幾乎不近人情,怎會為瞭救人而毀瞭花神宮的根基?”

“無情不為道,就算是愛一朵花,一場雨,也是情。”春風悄然而至,徐慢慢看向道旁枝丫上新生的嫩葉,淡淡一笑,“芳尊在歧路上走瞭太久,倒不如阿姮一個凡人活得通透。我雖不知道當年之事的全貌,但一個能以無上至寶救助陌路人,能讓柏焉行者付出生命,讓彌生行尊心生惻隱的阿姮,定然會明白,生命高於一切。堪破生死關,芳尊自會做出這個選擇。花神宮的根基不在靈壤,而在人心,我們四夷門從一無所有走到今日,不也是如此嗎?”

寧曦神色一凜,垂手深揖:“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徐慢慢隨意地擺瞭擺手:“不必如此多禮瞭,正事要緊。”

瘟疫蔓延之後的第四個月,駐紮在瑤州重癥營的楊泯已經四日未合眼過瞭,直到今日天都傳來消息——疫癥有解藥瞭,彌漫著痛苦與絕望的營地才爆發出瞭四個月以來第一次的歡笑。

他得瞭兩個時辰的休假,癱倒在地上很快就睡著瞭。躺在他旁邊的是陳國禹州的士兵,名叫劉傳,兩個月前進的營地,當時楊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怒氣上湧,給瞭他一拳,因為三年前在戰場上,劉傳殺瞭他一個戰友,此仇難忘。

劉傳當時擦瞭擦嘴角的血,攥著拳頭狠狠地瞪瞭他一眼,想要還手,卻被其他人攔瞭下來。長官冷著臉走到兩人中間,隻說瞭一句話便讓他們停下瞭打鬥。

“三個月後,你們如果還能活著走出這裡,要如何死鬥隨你們高興。”

兩個人沸騰的血液頓時冷瞭下來。

一日日聽著淒厲痛苦的哀嚎,迎來一些人又送走一些人,他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便會成為其中一員。與戰場上的廝殺不一樣,在那裡,生命的消逝是無聲無息的,帶著莫名的仇恨與熱血,這一刀下去,仿佛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勝利的果實。唯有在這裡,他們親眼目睹每一條生命從鮮活到灰敗,見證瞭一次次生離死別,才恍然發現,生命遠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沉重。

脫下瞭戰袍,卸下瞭武器的他們,每日裡戴著面紗奔走於營地之間運送物資,擦肩而過時隻能看到對方的眼睛,互相點瞭個頭,便又匆匆錯過。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變得越來越小,甚至人本身也變得越來越渺小。本來睡在他另一側的士兵叫徐瑋,七日前感染瞭疫蟲,被帶去另一個營地瞭,楊泯記得,他是豐州的士兵,也曾在戰場上與豐州交手過,卻未曾註意過是否有這張臉。

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當初為何而戰瞭。哪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就是各為其主,蒙上瞭面孔的他們,彼此都一樣,隻是一粒塵埃,被狂風卷挾著,一生身不由己,打著毫無意義的內戰,至死方休。

楊泯想起今日看到的那個屠戶,之前糧草不足,他便宰瞭自傢的豬仔,做好瞭飯食送到營地。那些平日裡看到他們就畏如蛇蠍的百姓,如今卻熱心地把食盒塞到他手中,他不自在地說,自己是薊州的士兵,不是瑤州人。薊州與瑤州向來多有廝殺,死在他手上的瑤州士兵便有不少,他以為那個屠戶會被嚇到,沒想到對方隻是一怔,便露出瞭憨憨一笑。

“禹州人愛吃辣是吧,那我下次多放點辣。”

楊泯愣瞭許久,直到吃完瞭飯,那句話還在腦海裡回蕩。

今日他又見到那個屠戶瞭,在另一個士兵的運屍車上。他原以為多日沒見到,是因為營地恢復瞭糧草供應,他才不來瞭,沒想到他也感染瞭疫蟲,而且惡化得極快,甚至沒等到解藥……

楊泯躺瞭許久都沒有睡著,腦海裡仍是屠戶那個憨憨的笑臉。

——那我下次多放點辣。

“劉傳。”楊泯有些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三個月馬上就到瞭。”

旁邊傳來劉傳的聲音:“然後呢?”

楊泯說:“我不想打瞭。”

劉傳說:“我也是。”

楊泯說:“以後……也不想瞭。”

如果隻是一粒塵埃,他也想落進土裡,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和他一樣想法的人很多,塵埃落定,便有瞭大地,星星點點的螢火之光,匯聚到一起,便足以照亮暗夜,即便渺小,也能成就不凡。

眾生願力便是無數這樣的涓涓細流,一縷縷匯入徐慢慢的神竅之中,滋養著她的元神不斷茁壯。

她已經昏睡兩個時辰瞭,自海底回來之後數十日未曾合眼,終於在徽州巡營之時暈瞭過去。昏沉之間,一股淡雅而熟悉的香氣在鼻間縈繞,溫柔地包圍著她,她似飄在雲端一般,又像浮在水中,身上軟綿綿、懶洋洋的使不上力氣,卻又莫名地安心,讓她絲毫提不起掙紮的欲望,隻想沉淪其中。

那花香伴著她入眠,像是靈藥一樣滋潤枯竭的元神,她不自覺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翻瞭個身往花香濃鬱之處鉆去。

頭頂上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後背,便是春風都不及他輕柔。

“瑯音……”她無意識地哼瞭一句。

背上的手稍稍一頓,一個吻悄悄落在她的眉心。

靈力如涓涓細流,伴隨著眾生願力匯入她眉心神竅,如此小心翼翼地,不敢驚醒瞭她。

這是徐慢慢自回來後第一次入眠,睡得極其香沉,一掃連日奔波思慮的勞累。

醒來之時她發現自己身在藥廬,而身邊空無一人,但空氣中仍殘餘著淡淡芳香。

徐慢慢晃神瞭半晌,才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屋外傳來腳步聲,她下意識便喊道:“瑯音,你回來瞭。”

門外的腳步聲頓瞭一下,推門入內的卻不是瑯音,而是敖修。

“道尊。”敖修遠遠站著,看到徐慢慢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便立刻低下頭去。

徐慢慢微微一怔,整瞭整衣襟,從床上坐起,向敖修走去。

“你怎麼來瞭?”

敖修見徐慢慢走來,便又抬起頭,露出溫煦的笑容。雲蛟的俊美生來透著幾分妖異的蒼白,那是長年生活在深海才有的通透白皙,一雙冰藍色的眼眸深邃溫柔時幾乎能將人溺斃。敖修的聲音本是清朗空靈,但因曾在海心牢受刑而受到不可逆的傷害,如今低沉之中帶著一絲沙啞,便像是海螺裡輕柔低啞的海浪聲。

當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瞭。

“我去徽州尋你,聽說你回瞭四夷門,便來這裡找你。”敖修溫聲道,“這些日子我召集瞭化形期的海妖,有五千之數,已經奔赴沿海各州支援瞭。”

徐慢慢聞言大喜,心下一寬,感覺壓在心上的重擔驟然輕瞭許多,不由得笑道:“那可太好瞭,如今各個營地人手緊缺,這五千海妖助益不小,我便代道盟像你致謝瞭。”

化形期的海妖相當於金丹人修,能夠抵禦疫蟲的侵襲,能夠進入一線營地照料病患,解道盟燃眉之急。

徐慢慢說著便向敖修作揖行禮。未等她彎下腰,敖修便托住瞭她的雙臂,垂眸道:“之前是我助紂為虐,才釀成禍事,如今所做一切,也不過是稍稍彌補之前的過錯。”

他的掌心貼著徐慢慢柔軟絲滑的錦袍,似乎有淡淡的溫度透過輕薄的面料傳遞他的掌心,令他不舍得撤手,唯有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強迫自己不收緊雙手,握住她溫熱的雙臂,將她抱進懷裡。

《千古風流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