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林花著雨胭脂濕 第六章 美而嗜血

梁州是一個古城,雄踞西疆已經幾百年瞭。雖然說地處荒涼,人煙有些稀少,但是因地處邊陲,城墻建得分外堅實雄厚。

花著雨抵達梁州時,已經是九日後的黃昏。日沉瞭,梁州城上空的雲,好似被一把野火燒著瞭,紅得淒慘。騎驢的、挑擔的、抬轎的人們,就在慘淡的夕陽餘暉裡向城內而去。

就在此時,一聲鑼響,四門巡守的號令已經下瞭,厚重的城門眼看就要關上瞭。

花著雨胯|下的馬兒嘶鳴一聲,從半關的城門疾馳瞭進去,身後一陣吱吱呀呀沉重的門響,城門已經關瞭。她勒住韁繩,朝著城樓上守城的士兵將領望瞭望,她並不識得。

她一路策馬,在偏僻的街巷熟門熟路地走著。眼前的一街一巷,於她都是走瞭上百回的,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轉瞭幾個小巷,眼前出現一處宅院。

門上大書四個字“忠義花府”,這四個字的匾額還是炎帝親筆所書。門前,曾經的繁華再也不見,隻餘清冷和肅殺。朱紅色的大門關閉得嚴嚴實實,上面貼著禦制的封條。

花著雨掀開罩在臉上的紗帽,駐馬凝望良久,才一拉韁繩策馬離去。

城東的王孫巷,有一處酒肆,名“美人醉”。

這酒肆所釀的美酒,是整個梁州最香醇的,也是客人最多的。但是,自從去年冬天,這裡就再也沒有釀出好酒來,最主要的是,原本花容月貌的老板娘,如今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似乎是誰欠瞭她千兩白銀一般。漸漸的,“美人醉”便門前冷落瞭,而最近,幹脆關門大吉瞭。

花著雨策馬來到酒肆,看到緊閉的大門,皺瞭皺眉,翻身躍下馬,繞到後面白墻邊,縱身一躍,便從墻外翻瞭進去。

撲通一聲落地聲,很響。

花著雨皺瞭皺眉,這墻翻瞭無數次,數這次弄出的動靜最大。

“什麼人?”屋內的人早已聽到動靜,冷叱一聲從屋內步出。

那是一個艷麗若牡丹、明媚如朝陽的女子,想來她若是一笑,必是炫目的。然而,她卻滿臉哀色,身上著一襲素色佈衣,發鬢間還簪瞭一朵小小的素白絹花。她眸光凌厲地凝視著花著雨,冷聲斥道:“哪裡來的小賊?”

花著雨卻並不理她,曼聲說道:“要一壺落花煙重,再要兩盤幹凈清淡的菜肴。派人開門將門外我的馬兒牽進來,好生喂一喂!”花著雨一邊淡淡說著,一邊朝著她走瞭過去。沒日沒夜地趕路,她早已餓極,累極。

素衣女子瞬間傻瞭眼,猶若做夢般呆呆站著,看著花著雨向她走來。淡淡的斜陽籠罩著那個身影,那是素衣女子無數次夢中見到的情景。

“你……你是……”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瞭眼睛,眸中早已漾滿瞭淚水。

“丹泓,我回來瞭!”花著雨喟嘆一聲,輕輕說道。

聽到熟悉的話語、熟悉的聲音,丹泓渾身劇烈顫抖,她上前一步,一把將花著雨頭上的紗帽取瞭下來。

當看到輕紗後那半張冶艷的面具、那雕琢般精致的下頜曲線、那清澈的眸、那優美的唇,丹泓徹底崩潰瞭。她如倦鳥入林般撲入花著雨的懷抱裡,哭得一塌糊塗,似乎是要將一生的眼淚都要流盡一般。

花著雨輕輕拍瞭拍丹泓的肩,強顏歡笑道:“丹泓,你瘦瞭。”

如若不是親見,她真的不相信,昔日那個一襲紅裙、神采飛揚的女子,那個在戰場上為她撫琴的女子,竟然會瘦弱哀傷成這般模樣。眸光從她漆黑的發間掃過,再在那朵白色絹花上定格。

“丹泓,誰死瞭?難道,侯爺已經……”心狠狠地一抽,花著雨的臉色早已蒼白如雪。

不是說十日後行刑嗎,明明日子還沒有到!難道是提前瞭?難道她終究是沒有趕上?

丹泓聞言,神色極其復雜,她伸手將發間的白絹花取瞭下來,扔在瞭地上。“侯爺沒事,將軍莫急!我這花,原本是為你戴的!你沒事,為何不告訴丹泓一聲?你不知,這些日子我是如何熬過來的!若非侯爺極力相勸,說將軍還有心願未瞭,要我代你完成,我早已隨你而去瞭。”丹泓輕聲說道,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幽怨。

花著雨閉瞭閉眼,滿臉歉意。

丹泓對她的心思,她其實是知道的。她曾經無數次地暗示,她和她是不可能的,讓她絕瞭這份心思。丹泓也答應瞭,她原本以為她想通瞭,卻未曾料到,她還是如此執著。

她的真實身份,爹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不讓任何人知曉。她也確實做得很好,就連丹泓和她的平安康泰四個親衛也不曾發現。

可是,卻不想欠下瞭這一筆情債!她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以這個身份出現。就讓贏疏邪的死,終結丹泓的癡心。可是,她未曾料到,丹泓竟情深若斯,竟然在為她守孝!這讓她如何是好?

“我……”花著雨張瞭張嘴,終究不知該如何開口。

丹泓抹瞭抹臉上的淚珠,抬眸道:“將軍進來吧,先沐浴用膳,一會兒我們再慢慢聊。”

下人早已手腳麻利地備好瞭膳食,花著雨一邊用膳,一邊從丹泓口中瞭解到瞭梁州的情況。

據說,朝廷原本是要將花穆押送到京城問斬的,後來考慮到梁州距離京城太遠,生怕路上出現意外,便下瞭旨意,要就地處斬。但是,又因花穆在梁州駐守瞭多年,甚得百姓人心,這些天為花穆喊冤的人不斷,是以,朝廷生怕生變故,便從京師調瞭兩萬禁衛軍,將梁州的兵力全部撤換。

花著雨低首沉思,這種狀況,恐怕刑場上也會戒備森嚴的。

“丹泓,孤兒軍如何瞭?平安康泰他們又如何瞭?”

“孤兒軍沒事,朝廷此次來,主要是抓捕侯爺麾下的將領。平安康泰因是將軍的親衛,並未被抓捕。不過,他們已經從軍中離開。”

花著雨點瞭點頭,若是她還在軍中,恐怕也在抓捕之列。

“丹泓,拿筆墨紙硯來。”花著雨淡淡說道。

丹泓備好瞭筆墨,花著雨提起狼毫,奮筆疾書,寫瞭一封信箋。而後,從衣襟的內裡掏出來一個小小的印章,蘸瞭印泥,印在瞭書信的末尾。

孤兒軍是她直接管轄的,雖然,她是花穆麾下的將領,但是,孤兒軍卻並未歸入到花傢軍中。也許,是因為爹爹早就預料到今日這種境況,才這麼做的吧?

她手中的這枚印章,沒有字,隻有一朵小小的花。並非朝廷的印章,而是她自制的印章,用來調動的是孤兒軍中的五百精銳。這五百精銳,是和她出生入死深入到西涼大漠的隊伍。那一次,若非她幾度巧計退敵,他們應都埋屍在荒漠之中。

他們誓要一生追隨她,由此就有瞭此枚印章。隻要這枚印章一出,朝廷的軍令對他們便再也不管用瞭。她曾經以為,這枚印章終生都不會用上。可是,世事難料,沒想到,今日還是用上瞭。

花著雨將信箋卷成小小的紙筒,對丹泓道:“那幾隻鴿子還養著嗎?”

丹泓點點頭,招瞭一隻鴿子進來,將信箋綁在瞭鴿子的腿上,放飛瞭出去。

做完瞭這一切,花著雨也沒有工夫和丹泓敘舊,便來到後面屋中,一頭撲倒在溫軟舒適的錦繡被褥上沉沉睡去,她實在是累極瞭。

夢中,她穿過一座座營帳,來到爹爹的軍帳內。

夜深瞭,他依然坐在幾案前,對著一張行軍地圖苦苦思索退敵良策。原本光潔的額頭,已經佈滿瞭風霜的痕跡,兩鬢也已經沾染瞭白霜。他抬頭看她,燭火下,那笑容慈愛而溫和。場景忽轉,劊子手高高舉起長刀,向下狠狠劈落,她心中大駭,極力高呼,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來。

血,到處都是血,向她蔓延而來。

她猛然驚醒,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灑落在床前的地面上,清冷而寂寥。

花著雨大口喘息著,一顆心劇烈跳動。她緩步走到窗邊,夜色還很深,可是,她卻再也睡不著瞭。她眉頭深鎖,心中滿是擔憂,今夜的夢,非常不吉!

輕輕的敲門聲伴著丹泓低低的話語傳來,“將軍,他們到瞭。”

“知道瞭!”花著雨輕聲說道。她回身穿上丹泓為她備好的衣衫,這是她素日最愛穿的寬袍,因為寬大,可以將她窈窕的身形完全遮住。抬手輕撫臉上的面具,一切沒有異樣,她才緩步向門外走去。

曾經,她天真地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這般穿著。她以為她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樣,過著夫唱婦隨、相夫教子的日子。可是,從現在起,那樣的日子對她而言,已經是永遠都不能企及的奢望。

她淡淡苦笑,推門走瞭出去。

廳內,燭火昏黃,有兩個人正肅然端坐在椅子上。花著雨一進來,其中一個噌地從椅子上躥瞭過來,幾步就奔到花著雨面前,伸手就向她肩上拍去,嘴裡不可置信地喊著:“將軍,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花著雨肩頭一偏,躲瞭過去,現在她可受不住康這咸豬手的一拍。

康在她四個親衛中排行第三,劍眉星目,雖說不上多麼英俊,但是爽朗大氣。他生性較活潑,平日裡花著雨也經常和他打趣,是以在花著雨面前隨性慣瞭。

“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康一邊問著,一邊在花著雨身邊轉悠個不停,一會兒摸摸花著雨的肩頭,一會兒又捏捏花著雨的胳膊,似乎是在檢查她是否完整無缺。待到最後,他伸出手使勁掐瞭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嘴角抽搐,確定瞭自己沒有做夢,這才松開手。一雙虎目中卻已經盈滿瞭淚,落個不停。

“我這好好的,你哭什麼?”花著雨沉聲問道。

“我,我控制不住。”康抽抽嗒嗒地說道。

另一個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子,容貌清俊,一雙細長的柳葉眼炯炯有神,此時正負手含笑望著她,正是那日到北朝軍營營救過她的平。

“安和泰呢?”花著雨一撩袍角,坐在瞭椅子上,淡淡問道。

“侯爺出事前,他們被派出去辦事瞭,至今還不曾回來。”平沉聲說道。

花著雨微微蹙眉,自從她出事後,他們四個便隨瞭爹爹。但是,到底為瞭什麼事,就連爹爹出事,他們都沒有趕過來?沉默瞭一瞬,她輕聲道:“明日的事,我沒有萬全的把握,或許去瞭就再也回不來瞭。你們兩個,可要考慮清楚!”

“我們誓死追隨將軍。”平和康堅定地說道。

花著雨點瞭點頭,“既是如此,明日一早,你們兩個派人去將刑場的兵力部署查看清楚,我們也好行事。這一次朝廷派來監斬的官員是誰?”花著雨想起這個關鍵的問題,抬頭問道。

康氣呼呼地說道:“是左相姬鳳離。一提他我就氣,他害死瞭侯爺的千金,上一次他在軍中做監軍時,我就想找機會劈瞭他。沒想到,這一次他又來瞭梁州做監斬官。明日,我一定要收拾瞭他!”

花著雨聞言,眸中閃過一道寒光。監斬官竟然是姬鳳離!更沒想到,那日在戰場上一身白衣翩然若仙的監軍竟然是他?

想起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還有錦色的死,花著雨黑色的眸深瞭下去,玉手已經緊緊地握成瞭拳。

“平,我的內力被封住瞭,你來幫我解開。丹泓,你和康出去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打擾。”花著雨輕聲吩咐道。

平應瞭一聲,丹泓和康也緩步退瞭出去。

花著雨盤膝坐在地毯上,平伸掌抵在花著雨背後,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到她的體內,足足用瞭一個時辰,才將封住花著雨內力的禁制沖開。

窗外,天色由幽黑轉為青白,天馬上就要亮瞭。

平西侯花穆叛逆謀反的消息,早已在梁州傳得沸沸揚揚。

花穆常年鎮守梁州,一向是對朝廷忠貞不貳、愛民如子的。但是,謀逆的罪名一下來,他過去的良好形象,似乎在幾日之間,便完全逆轉瞭。就連他過去的賢德,也成瞭謀奪天下的假仁假義。

人言,終是可畏。但是,還是有相當多的梁州子民相信花穆不是那樣的人,他們還記得,當年的花穆,還隻是一個統帥,便被派到梁州鎮守,屢次將犯境的西涼軍擊敗。而這樣的人,竟然因為叛國罪,要被問斬瞭。

行刑的高臺已經搭瞭起來,全梁州的百姓蜂擁而至,懷著各種復雜的心態,來觀看行刑。

正對著刑臺的是梁州的滿園春茶館,這一日的生意,出奇的好。二樓三樓的位子,早在幾日前就已經被人全包瞭下來。

到瞭今日,早已經沒有瞭位子。不過,也有有錢的,出巨資從旁人手中再包下來的。

譬如,二樓正對著刑臺的一間雅室,今早便被人用三百兩銀子包瞭下來。

二樓雅室。

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品茶。茶水裊裊的霧氣氤氳中,一雙狹長的紫眸,愈發幽深。

“回雪,你說說,她會不會前來救花穆?”他品瞭一口茶,淡淡問道。

“回殿下,回雪不知道。在這刑場周圍,有上萬兵力設伏,要想救走花穆,實在不容易。而丹泓,她隻是一個婢女,就算她可以調動一些同夥,恐怕也很難做到。所以,也許她不會再來。”

“你說得對,隻有笨蛋才會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救人。”他冷冷說道,將茶盞輕輕放在瞭桌案上。

隻是可惜,他派去跟蹤那個笨蛋的人竟然跟丟瞭她。如今,就算是阻止,恐怕也很難瞭。

花著雨此時所在的位置,是滿園春茶館三樓的一間雅室,這是平一早從別人手中包下來的。雖置身茶館,她可無暇飲茶,長身玉立在窗畔,凝眸向下望著。

下面全是人,看熱鬧的人。

刑臺上還是空的。

在等待的間隙,花著雨又運瞭一遍真氣,確定內力已經恢復無礙,才放下心來。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花著雨瞇眼向下望去,隻見刑臺前方有官兵前來清場,看衣著是京師來的士兵。圍觀的人群退下不久,花傢軍的將士們便一個個被押瞭上來。那一個個熟悉的人,不久前,還曾經和她一起在戰場上並肩殺敵,為瞭保傢衛國而殺敵。而今日,他們卻已經成瞭刑臺上即將被斬首的囚犯。

最後一個被押上來的是平西侯花穆,他一向挺拔的身形,已經瘦瞭不少。白色的囚衣穿在身上,有些空蕩蕩的。臉上也是一道道的傷痕,大約是傷口發炎,臉龐有些腫。如若不是細看,花著雨幾乎都認不出來他瞭。

花著雨心如刀絞,扶著木窗的手忍不住用力,木窗被捏碎,嘩啦啦地往下掉碎屑。她環顧四周,將周圍的地形觀察得清清楚楚瞭,便足尖一點,極輕捷地從窗欞裡翻瞭出去,落到瞭外面的窗垣上,再從那裡縱身躍到瞭屋頂上。不一會兒,她的身影便出現在刑場上擁擠的人群之中。

外面的日光很強烈,照耀著劊子手手中行刑的刀,明晃晃的,幾乎能刺瞎人的眼睛。

罪犯押上瞭刑臺,一陣瘆人的寂靜之後,幾個人從筆直凝立的士兵隊列中,穩步走瞭過來。

當先的一個人,著一襲絳紅色錦繡雲紋官服,腰間束著墨色的玉帶,寬寬的,將他的身子勾勒得筆挺修長。俊美的臉上,修眉斜飛,鳳目幽黑。他緩步走到高臺上,翩然而立。

他一舉一動、渾身上下都詮釋著兩個字:優雅。

他好似精琢細磨的一塊美玉,又似從容舒緩的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似乎是專為他而生。從衣著和身後幾個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上看,他便是左相姬鳳離,她花著雨的前夫君。

花著雨凝望著他,一雙清澈的黑眸中,好似被人不斷地註入墨汁,越來越濃,越來越幽深,如深淵寒潭。

“姬鳳離”這三個字,花著雨不得不承認,早已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中瞭。這些日子,雖說不是日日夜夜,但也是經常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

在她心中,早已將他和卑鄙小人、齷齪賊人聯系在一起,帝都裡那些關於他是第一公子風華絕代的傳言已經被她自動屏蔽,她的腦海中已經為他勾勒出一個模模糊糊無恥猥瑣的形象。

乍一看到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人出現在面前,花著雨剎那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待到終於意識到這個男人就是姬鳳離,她不禁哀嘆老天不公。

絕對不公。

這樣一副皮囊生在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這樣的人,就是生得再絕色,也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偽君子而已。但是,這個偽君子很顯然是首次在梁州亮相,一瞬間,許多人的目光都被吸引瞭過去,尤其是女人。

花著雨眉頭深顰,心中盤算著,不知道一會兒救瞭爹爹後,有沒有時間和機會在姬鳳離身上捅一刀。沒聽說過姬鳳離會武功,據說,這當世四大絕世男子中,之所以沒有他,也是因為他武藝欠佳。

姬鳳離在監斬臺上悠然落座後,刑部的一個官員站起身來,開始數罪名,念官文。待到一切表面文章做完後,時辰也差不多到瞭,隻見姬鳳離從案上拿起瞭刻著“斬”字的令牌。

所有人都緊張地望著他手中的令牌,無人註意到姬鳳離眸中那深深的憾意。

眼看著令牌落地,劊子手手中的大刀快要舉起來瞭。

千鈞一發之刻,擁擠的人群突然尖叫起來,他們叫喊著,跳著腳躲閃著,有的湧向瞭刑場,有的試圖向後躲避。就好似寧靜的大海忽然波濤洶湧起來一般,處處都是人潮的尖叫聲,還有爆竹的噼裡啪啦的爆響聲。

爆竹是花著雨吩咐隱在人群中的孤兒軍早就準備好的,長長的許多串,就在人們的腳底下爆響著。

人群本來就擁擠,這樣一鬧,整個場面瞬間就亂瞭,士兵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守著刑臺的士兵也被人群擠得連連後退。

就在此時,花著雨動瞭,她安排的混在人群中的孤兒軍也動瞭。

花著雨伸手一揚,劊子手的手腕一軟,手中的大刀便落在瞭地上。她踩著一個人的肩頭,如大鳥一般,飛身一躍,便躍到瞭刑臺之上。

素白色的戰袍在正午的日光下搖曳而過,閃耀著流水般的光澤,被風兒揚起,好似一朵乍然盛開的白蓮。匹練般的長發華麗飄逸地順著肩膀流瀉而下,有不服帖的散發從臉頰擦過,掩著尖尖的下巴,有一種雅致的柔美。

當她抬起頭來時,所有人都愣住瞭。那冶艷的半張面具,那清冷的眸,那薄削的唇,那優美流暢的下頜,那倨傲的、冷澈的、不屑的眸光,這,不是銀面修羅還能是誰?

銀面修羅的名頭,在梁州,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畢竟,他不僅是戰場上的英雄,而且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他的意外死去,曾在梁州掀起一場不小的波動,也碎瞭無數少女的芳心。

今日,花著雨在刑場上乍然出現,不亞於在滾燙的水底再添瞭一把柴,場面更加不可掌控瞭。許多人尖叫著向前湧去,也不知究竟要去做什麼,是要看看這是不是真的銀面修羅,還是做別的什麼?

花著雨卻並沒有停留,飄身到瞭花穆面前,手中長劍一揮,還在怔愣的劊子手便倒在瞭地上。鋒利的劍刃刷地挑開瞭繩索,花著雨一把攬住瞭花穆的腰身,將他交給瞭隨後而來的平手中。

這一切隻是發生在須臾之間。

刑部的官員手中拿著驚堂木,大呼道:“有人劫法場,快去抓人,快去抓人!”

花著雨回首一看,隻見一團混亂之中,姬鳳離依舊淡然坐在那裡,自始至終都是超凡脫俗,並不曾有絲毫的驚惶和惱怒。甚至,優美的唇角上揚,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這讓花著雨想起那一次在戰場上見到他時的情形,那個時候,他也是站在那裡,淡然凝視著廝殺的士兵。

明明這一場亂局便是他挑起來的,可是始作俑者卻如此悠然,這令花著雨不得不怒。

原本,她沒打算在今天對他怎麼樣,畢竟,今日的首要任務是救人。

可是,記憶猶如水中的亂影,風馳電掣般在眼前一幕幕閃過。錦色臨去前的那一聲慘呼,皚皚白雪上那淒冷的血色,令她終究沒忍住。

何不趁著這一場騷亂,終結這一場債?否則,日後就沒有這樣絕好的機會瞭。

她從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隻不過一瞬間,已經身隨念動,腰肢驀然一扭,逆著刀光劍影,縱身向姬鳳離撲去。

那些沖上來的士兵,沒想到花著雨不僅要劫法場,還連帶要刺殺,原本以為她縱身要逃,誰也沒想到,她竟然翻身躍瞭回來。而等他們反應瞭過來,花著雨已經越過他們頭頂,寒光森冷的長劍直直向著姬鳳離而去。

清麗的眸光始終黏在姬鳳離身上,那樣的眸光,凌厲而倨傲,帶著不屑和輕蔑,如有實質般刺在姬鳳離的身上。

姬鳳離淡淡抬眸,波瀾不驚地望著她,眼底,一片水光瀲灩。在花著雨的劍尖就要刺中他時,他也動瞭。他的動作明明看上去慢而優雅,且天殺的好看,可身形卻迅如閃電,側身便避過瞭花著雨致命的一劍。

花著雨心中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再次落座在監斬官的位置,朝著花著雨笑瞭笑,笑容溫雅如流水月光。

花著雨心中好氣啊!

天知道她那一劍是多麼的凌厲,就這樣被他輕飄飄地躲過瞭。可是,在旁人眼裡,他明明是躲得很慢,那樣子,好像是她的劍術多麼不濟一般。

她銀牙一咬,眸光驟沉,玉手一抖,便要再次刺去。

可是,先機已經失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堆暗衛,呈扇形將姬鳳離圍得水泄不通,如臨大敵般對上瞭她。

知曉今日再不能得手,花著雨忽然笑瞭,一雙秋水明眸中,光風霽月。

“姬鳳離,你的命,本修羅暫記下瞭。後會有期!”她的聲音低醇,語氣很淡,卻如千斤壓頂一般,讓那些護著姬鳳離的士兵,都感到一股凜冽的殺氣。

姬鳳離波光粼粼的墨色瞳眸淡淡凝視著她,唇角一揚,笑意爛漫地說道:“本相隨時恭候。”

“放箭!快放箭,把這個賊子拿下!”不知是誰,嘶啞著聲音高聲命令道。

頃刻間,箭矢鋪天蓋地向花著雨射來。

花著雨的白色戰袍外,雖然穿著盔甲,但是,卻也不能護住全身。她忙運起真氣,頓時衣衫被真氣鼓脹,手中劍卻不閑著,耍成一個寒光閃閃的劍圈,將飛來的箭全部擋瞭回去。

箭雨猶如落花般在她身畔紛紛墜落。

這密密麻麻的箭雨,於他人,是致命的兇器,於她,卻好似一個華麗的背景。所有的一切好似一幅水墨畫,隻有她,才是那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冷眼掃過刑場,那些即將被斬首的將士,有的被救走瞭,而大多數還是被攔瞭下來,難逃斬首的命運。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顆顆忠君愛國的心,此時,已經成瞭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花著雨冷眸一凝,長劍揮舞,猶若閑庭信步般穿越刀光劍影,穿越紛飛箭雨。

白衫漸漸染血,猶若流白飛紅。墨發染血,帶著猩紅的血氣垂至腰間。而她眸中的凜然殺氣,一眼望去,猶若地獄中的修羅。

美而嗜血!

此時的花著雨,那種驚心動魄的氣質,令一個士兵驚艷得忘瞭動作,而下一瞬,兵刃便從他體內拔瞭出來。

幾十個孤兒軍緊隨在花著雨身後,同阻擋他們的士兵廝殺著。

刑場一側的房屋,忽然著瞭火。火勢一起,便極大,熊熊燃燒著。原本,那些弓弩手都是埋伏在房頂上射箭的,此時火一起,都號叫著從房頂上翻瞭下來,場面又亂上加亂。趁著一團亂,花著雨率領孤兒軍,殺出一條血路來。

滿園春。

大火已經燃瞭起來,那些原本盯著刑場看熱鬧的人,用衣衫浸瞭水,捂著口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四處逃竄。

二樓的雅室裡,煙霧已經漸漸彌漫瞭上來,暗香滿盈的屋內,現在卻滿是煙味。

蕭胤凝立在窗畔,高大的身影在煙霧之中,看上去有些朦朧。他的臉也被濃濃煙霧籠罩,看上去已經模糊起來,唯有一雙紫眸,散發著冷冽尊貴的寒芒,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樓下的刑場。

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塑,隻是森冷瞭些。

身後的幾個親衛卻已經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卻也不敢去打擾他。終於,回雪實在忍不住瞭,壯著膽子說道:“殿下,火馬上便要燒到二樓瞭,我們快些走吧!我想,丹泓肯定是不會來瞭,而且,花穆已經被救走瞭。”

蕭胤聞言,終於回身,眸光淡淡掃過回雪,紫眸之中深不可測。他淡淡說道:“誰說我是在等她?”

聲音雖淡,卻蘊含著刺骨的寒意。回雪頓時噤聲,忍不住打瞭一個寒戰。

“或許,她已經來瞭也說不定。”語帶慵懶,似乎漫不經心,卻又似乎意有所指。

眾人有些莫名其妙,隨著蕭胤轉身離開瞭酒樓。

花著雨做夢也沒有想到,待她趕到城外會合的地方時,平西侯花穆已經永遠地閉上瞭眼睛。

死因是中毒。早在他被押上刑場前,就已經提前被下瞭毒。

花著雨遣散一眾孤兒軍和幾個得救的將領,與平、康還有丹泓,一起將花穆埋葬在西疆荒涼的黃沙地,小小的墳包,連一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她直直跪在墳頭前,平靜得可怕。

沒有預想中的淚水,眼角幹澀,淚水早已經流幹瞭。而心,卻好似被一刀一刀在凌遲,疼得徹骨。她終究,沒有保住爹爹的性命。

她抬眸,精致的面具後,原本清澈如水的眸猶若被血色浸染,泛著隱隱的紅色,冷冽到極致,妖冶到極致。也不知過瞭多久,她才緩緩站起身來,靜靜地說道:“走吧!”

也許追兵就要到瞭,現在,她什麼也不想做,隻想活著。隻有她好好活著,才可以為死去的人昭雪,才可以令他們安息。

“南朝現在是不能回去瞭,你們自去找藏匿之處吧。”

“將軍,你要去哪裡?我們可以一起去嗎?”丹泓一把拉住花著雨染血的衣袖,急急問道。

平和康也是一臉期盼之色。

“不,你們誰也不要陪我,我要一個人。”她低低說道。

自此以後,茫茫人世,再也沒有親人可以依靠,隻餘她自己孑然一身。

“將軍,你一定要丟下我們嗎?”丹泓抿著唇,淒聲問道。

花著雨決然翻身上馬。

這一次的劫法場,他們都出力不少,現在她已經不是什麼將軍瞭,她也不想再牽累他們,他們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那好,既然將軍堅持,我們也不反對。這樣,我們三個月後,在禹都見面。”平黑眸沉沉望著花著雨,聲音悲沉地說道。平顯然已經猜到,花著雨早晚會回到禹都。他也知道,現在花著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花著雨的命令,他們向來是不敢違抗的,隻好無奈地看瞭她一眼,策馬向西涼國而去。這些年和西涼的大小戰役無數,他們對於西涼的地形,還是比較熟悉的,在那裡躲避一段時日是沒有問題的。待到他們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上,花著雨才撥馬向北而去。走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身後,已經有追兵的馬蹄聲傳瞭過來。

玄色的衣袍,黑色的鎧甲,是京師的士兵。他們,終究是追來瞭。

花著雨勒馬回首凝望,隻見大約上百騎朝著她奔瞭過來。看到花著雨,一眾人齊齊翻身下馬,手中持著雪亮的利刃,圍瞭上來。濃重的殺氣,洶湧而近。

花著雨知曉自己已經退無可退,她將丹泓和孤兒軍他們都打發走,便是為瞭自己迎戰這些追兵。因為她不想再有任何人犧牲,他們已經為瞭她做得夠多瞭。她翻身下馬,手中的劍緩緩出鞘,寒光映亮瞭她猩紅的雙眸,白衫染血淒艷至極。

“一起上吧!”她的聲音,冷極,寒極。

剎那間,一片寒光交織的劍網朝著她襲瞭過來,一陣刀劍的交鳴聲後,花著雨身側的一眾人已經齊齊倒瞭下去。她將劍從一個人的身上抽出來,血滴順著劍刃,滴落在黏稠的地上。

“再來!”她淡淡笑著說道,修長的身姿站得筆直,冶艷的銀色面具,閃耀著冷冷的光澤。

追兵忍不住齊齊打瞭一個寒戰,他們自然是聽說過銀面修羅的名號的,沒想到從幾千名士兵的包圍中殺瞭出來,到現在還是這麼悍勇。

“我們一起上!他已經快撐不住瞭。”不知是誰喊道。

剎那間,又是十幾個士兵圍瞭上來。其實,那個人說得沒錯,花著雨的確耗費瞭不少真氣,現在已經是疲憊之極。更何況,她的內力是昨日才剛剛恢復的。如今,她是以寡敵眾,要速戰速決,絕不能拖拉,否則,她必定會支持不住。待力氣耗盡之時,便是死路一條瞭。

那些人似乎也意識到瞭這一點,一眾人分散開,從不同的角度開始進攻。

一場廝殺,花著雨的肩背上不知何時被刺中,疼痛襲來,力氣也在漸漸流逝。花著雨身上傷口越來越多,她已經漸漸麻木瞭。

便在此時,清脆的馬蹄聲嘚嘚傳瞭過來。眼前又是一道血光,花著雨喘息著,再次擋住一劍。透過刀光劍影,她看見一輛馬車駛瞭過來。

來人,是敵是友?正在心中揣測,便看到馬車在他們不遠處停瞭下來。趕車的是一個奴仆,著一襲灰色衣袍,看上去已經很老瞭。

“阿貴,出什麼事情瞭,為何停車?”馬車中,傳出一道低醇清冷的聲音,好似冷泉飛濺在石上。

趕車的奴仆慌忙躬身稟告道:“稟公子,是一群人圍攻一個人。”

馬車中人“哦”瞭一聲,道:“竟有這種不公之事?既如此,你還不趕快去幫忙!”

“是,公子!”阿貴答應瞭一聲,便從車轅上躍下,一個縱身,已經跳入花著雨他們廝殺的圈子裡。

“你們是什麼人?我們是朝廷的軍隊,在此抓反叛逆賊,你們還是速速離開。”為首的士兵看到阿貴跳瞭過來,狠聲說道。

他以為這句話說出來,來人必定會怕瞭。但是,那阿貴卻連眼皮都不抬,瞧都不瞧他一眼。似乎,除瞭他傢主人的話,旁人的話都聽不見一般。他看上去老態龍鐘,手中拄著一個拐杖。但到瞭廝殺圈子中,就猶若忽然年輕瞭一般,手中的拐杖舞得虎虎生風,將那些士兵打得落花流水,不一會兒,便躺倒瞭一地,不是捂著腿便是捂著肚子,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來瞭。

“年輕人,還不趕快走!”阿貴朝花著雨說道。

花著雨一抱拳,沉聲道:“多謝公子和老丈相助。隻是,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年輕人不必客氣,有緣還會再見的,趕快走吧!”阿貴拄著拐杖,彎腰向馬車走去。

花著雨翻身上馬,她回首凝望,透過馬車白色的車簾,隱約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那人似乎也在凝視著她,灼灼的目光,似乎能將人穿透。

但是,人傢不願將名諱告知,她也不便再追問,隻是朝著馬車拱瞭拱手,便策馬離去。

《半城花雨伴君離(鳳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