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林花著雨胭脂濕 第五章 淪為司寢

作為北朝的都城,上京共有三重城垣,最核心一重是宮城,第二重是裡城,第三重為外城。蕭胤的太子府便位於上京的裡城,蕭胤率眾回到太子府時,天已入夜。

遙遙看到,府門前站著許多人,走得近瞭,看到是一眾侍女擁簇著一個婦人。那個婦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容貌端莊,眼角額頭有著歲月風霜雕刻下的皺紋。看到蕭胤,她唇角輕揚,帶著欣喜慈愛的笑意。

“姆媽。”蕭胤從馬上躍下,向著婦人施瞭一禮。

花著雨記得蕭胤的親生母親似乎很早便過世瞭。這個被稱為姆媽的婦人,應該就是回雪曾經提起的蕭胤的奶娘白瑪夫人瞭。蕭胤對於這個婦人,倒是極其尊敬的。

“雪姬見過殿下。”攙扶著白瑪夫人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她朝著蕭胤施禮。橘黃色燈光映著女子嬌俏秀麗的面容,她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略帶嬌柔地望著蕭胤,眸中情意綿綿。

“阿胤,你總算回來瞭,這些日子,姆媽擔心得很。這位是……”白瑪夫人看到瞭花著雨,有些詫異地問道。

雪姬原本並未看到花著雨,聽到白瑪夫人問話,這才將原本黏在蕭胤身上的眸光移瞭開去,投到瞭花著雨身上。

蕭胤回首,雲淡風輕地瞥瞭一眼花著雨,“姆媽,她隻是一個奴婢。”

白瑪夫人的眸中很明顯劃過一絲疑惑,但是,她卻沒有再問什麼,隻是輕輕頷首,便隨著蕭胤轉身向府內而去。

自此,花著雨便住在瞭蕭胤的太子府,居住在蕭胤寢宮的偏殿,做瞭太子府的一名奴婢,所做的差事是司寢。

據回雪說,司寢就是專門為蕭胤鋪床疊被的。若是遇到天冷,還要在蕭胤睡前捂暖被褥。回雪還說這是一個美差,是侍女們爭相要做的。

花著雨傢中也是婢女成群,如今卻是第一次聽到“司寢”,第一次聽到捂被子。或許是她在外面苦慣瞭,沒有在富貴鄉享受過,不知道這富貴人傢的侍女還有這樣一個差事。

捂被子,莫不就是平和康他們平時閑聊時所說的暖床?難不成是要她先鉆進去暖好瞭,再讓蕭胤睡進去?莫說做瞭,便是想一想也覺得尷尬。

這活,她是絕對不會做的。

如今已經到瞭陽春三月,便是塞北,也漸漸地暖和瞭起來。暖床應當是用不著瞭,到瞭今年嚴冬,誰知道她會在哪裡?但眼下,這司寢卻又不得不做,她要在太子府韜光養晦,安心養傷,可不能再受罰。

司寢確實是一個美差,隻需每日晚間,在蕭胤就寢前,為他鋪好被褥。再在第二日清晨,蕭胤起身後,為他整理好被褥。隻是,差事雖然輕松,卻是經常無可避免地和蕭胤碰面。若是那些暗慕蕭胤的侍女,定會喜不自勝。可對於花著雨而言,卻無疑是煎熬。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漸漸地有關她的流言飛語傳瞭出來。

這日,趁著晌午人少,花著雨溜到瞭太子府的後園查看地形。她的手傷已漸漸痊愈,能夠活動自如瞭,她打算尋找機會,趁機離開。

時令已進入瞭四月,雖然塞北的春天來得晚,也終是來瞭。太子府的後園,也是一片明麗風光。各色花開,逗引得粉蝶在花間翩翩飛舞。時有清脆鳥鳴聲從滿目新綠的林子裡傳出來。

後園風景雖美,卻不似花著雨想象的那般幽靜。前面的池塘邊,一群侍女簇擁著一個女子。

花著雨識得,這個女子便是那夜攙扶著白瑪夫人的雪姬,聽說她是白瑪夫人的女兒,還未曾出嫁,一直隨著白瑪夫人住在太子府中。她繞過一處花圃,向另一邊走去。原想避開這些人,不想有人眼尖,竟然看到瞭她。

“喲,這不是那個勾引殿下的狐媚子嗎?”雪姬身邊的一個侍女嬌聲說道。

花著雨淡淡顰瞭顰眉,繼續前行。眼下,她並不想和任何人起什麼沖突。

雪姬顯然未料到,花著雨竟然視她如無物。她憤然起身,率領著一眾侍女,便追瞭過來。

“你給我站住,你一個奴婢,見瞭本姑娘,何以不下跪?別以為你夜夜侍寢,殿下就是寵你瞭。你看看你,逛個園子,也是孤零零一人,連個侍女也沒有。看來,殿下也沒將你當回事,軍妓就是軍妓,殿下就是玩你,也不會給你任何名分的。”雪姬的聲音,鄙夷中夾雜著說不出的嫉恨。

花著雨乍然明白,敢情這位雪姬,是戀慕著蕭胤,想要做太子府的女主人呢。她收住瞭腳步,冷笑著翩然轉身。正是花開之時,桃之夭夭,綴滿瞭花枝,密密實實的。她的笑容,在一樹的胭脂火中,格外冷然。

“你說什麼?”花著雨冷然顰眉,語氣裡暗含著令人心驚的氣勢。

雪姬頓住腳步,叉腰笑道:“你以為你做的事情別人都不知道嗎?借著司寢的名義,夜夜勾引殿下!可惜啊,你卻是一個軍妓。殿下從不碰妓子的,雖然一時被你迷惑,卻也隻是玩玩而已。勸你不要得意忘形瞭。”

花著雨不知,自己竟然被傳得如此不堪。

司寢變侍寢?這些人倒真是會想啊!

她更沒想到,自己做軍妓的事她們竟也知道瞭,一口一個“軍妓”地羞辱。

這種羞辱何時方能停止?這都是拜蕭胤所賜!

她挑眉冷然笑道:“雪姬姑娘,你也知曉,殿下從不碰妓子,可是,這次卻為我破瞭例。或許,殿下還會為我繼續破例也說不定!是不是?”

雪姬臉上鄙夷的表情僵住瞭,她瞪大美目,眼瞅著面前的女子,分花拂柳而去。

是夜,花著雨透過窗欞,遙望著院外。

院裡一株花樹開滿瞭花,在盈盈月色下,遙望如雲霧般縹緲。香氣,透過窗欞,沁入到室內,馥鬱而遊離。

白日裡雪姬說的那些話又在耳畔縈繞,讓她心中生出一種厭煩。她心中清楚,她已經成瞭阻擋雪姬獲得蕭胤歡心的絆腳石。若是再在太子府中待下去,因著那些流言,恐怕會有數不清的麻煩上身。

蕭胤雖可惡,但是總歸是大男人,就算是罰她整她也是光明磊落的。而女人間的爭寵卻不再是明槍,而是暗箭,以她如今的境況,隻怕是防不勝防。

她這裡正心事重重,蕭胤的貼身侍衛流風忽然過來傳她過去。

天色已經不早,方才她也為蕭胤鋪好被褥瞭,此時喚她前去,卻不知為瞭什麼?一個凝神間,已經到瞭蕭胤的寢殿。

殿內掌著燈,蕭胤正坐在椅子上看書,暖黃色的光暈染在棱角分明的俊臉上。冷銳之氣在柔柔的光下已盡數不見,他看上去很悠然。

他確實生得人模人樣,倒也怪不得雪姬和婢女們每日裡費盡心思明爭暗鬥都要爬上他的床。隻是,這些和她有什麼關系,她卻平白無故地也被卷入其中。

流風將她帶瞭過來,向蕭胤施禮後便退瞭出去。花著雨心中正惱著,便凝立在屋內,抿唇一言不發。

屋內一時間靜悄悄的,隻聞蠟燭的燃燒聲。

忽而,一聲低低的鷹鳴打破瞭室內的寂靜。

花著雨凝眸,這才註意到那一日在戰場上看到的海東青不知何時立在瞭蕭胤肩頭上,此時正歪著頭打量著她,一雙墨黑的鷹眸,看上去頗具靈性。

她冷冷瞥瞭一眼海東青。主子不是好人,這鳥怕也不是什麼好鳥!

“過來為本太子磨墨!”蕭胤放下手中的書卷,冷聲吩咐道。

花著雨清眸流轉,見在旁邊伺候的侍女恍若未聞,該端茶的依舊端茶,莫非蕭胤是要她磨墨?話說也就她一人閑著。果然,見她紋絲不動,蕭胤抬眼瞥瞭她一眼,“怎麼,本太子使喚不動你瞭?”

“奴婢不敢!”花著雨垂眸道,“奴婢是司寢。”

蕭胤唇角譏誚揚起,瞇眼道:“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司寢。現下你的手傷已愈,日後便做本太子的貼身婢女吧!磨墨!”

花著雨凝眉,要她做貼身婢女?回雪便是蕭胤的貼身婢女,每日裡除瞭歇息,便都是伺候他瞭。用膳時為他佈菜,處理公務時為他掌燈磨墨,出行時還要隨行,整日都要小心翼翼追隨伺候,若是遇上他心情不好,還要被責罵。何況,若讓她做瞭他的貼身婢女,她更無脫逃之日瞭。

“奴婢愚笨,怕是做不瞭殿下的貼身婢女!”花著雨放低姿態,緩緩說道。

蕭胤紫眸微瞇,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花著雨。“殿下,奴婢有事稟告!”一個侍女從內室走瞭出來,站在蕭胤面前說道。

蕭胤冷哼瞭一聲,眸光依舊凝註在花著雨臉上,緩緩問道:“何事?”

“奴婢方才在內室為殿下熏香,無意間發現……”那侍女頓瞭一下,眸光復雜地瞥瞭一眼花著雨,遲疑著說道,“發現司寢為殿下備的被褥上,有……”

花著雨心中一緊,眸光凌厲掃向那侍女。她認得這侍女,是專為蕭胤熏香的。

“有什麼?”蕭胤似乎也有些意外,聲音低沉地問道。

“有血跡,像是女子的月信!”侍女遲疑著,終於將話說瞭出來。

她的話一落,室內其餘的侍女皆是抽瞭一口氣。要知道,嬪妃姬妾在有月信之時,都是不能侍寢的。若是在主子被褥上留下這些女子穢物,是大不敬之罪。太子不曾召人侍寢,被褥隻有司寢接觸過,難道說……那些流言蜚語竟是真的,司寢莫非真的夜夜侍寢?因而不小心在殿下被褥上留下瞭這些東西,就算是殿下寵她,怕也是難免責罰瞭。

“你去將被褥拿來!”蕭胤臉色一寒,冷厲的眸光如鋒芒。

那侍女忙疾步到瞭內室,將一條褥子捧瞭出來,上面果然有些斑斑點點的嫣紅。

“你怎麼說?”蕭胤回身坐下,眸光凌厲地問道。

花著雨勾唇冷笑,沒想到暗箭這麼快便朝著她射瞭過來。不過,這陷害若想成功,須有前提,那便是她真的侍寢瞭。

其實,這件事,蕭胤心知肚明。她沒有侍寢過,隻是鋪鋪被褥,又怎麼會在上面留下這些?可是,看樣子,蕭胤並不打算饒過她。他優哉遊哉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是打算看她的好戲。

花著雨真恨不得一腳將他踹扁,再一頓亂棍好打。

“殿下心中清楚,又何須我說什麼?”花著雨反唇相譏。

蕭胤冷冷哼瞭一聲,自椅子上站起身來,紫眸中泛起暗沉的光芒,寒如冰雪。

“本太子的貼身侍女你不做,司寢你也做不好,果然愚笨至極。既然如此,便到洗染房做苦力吧!”他冷冷地扔下這句話,回身進瞭內室。

花著雨在幾個侍女憐憫同情的眸光註視下,從蕭胤的寢殿退瞭出來。

月色如水般灑在庭院內,花樹在夜風中婆娑起舞,暗香淡淡。她想,明日裡,太子府裡應該就會滿佈她失寵被罰到洗染房的流言。可是別人不會知曉,所謂的懲罰,其實對她而言,卻是解脫。

花著雨快步走回偏殿,迅速收拾好自己的隨身之物。回雪早已在她門外等候著,待她收拾好瞭,便領著她來到浣衣女居住的院落。

低矮的房屋,圍成瞭一處不大的院落,院中沒有任何花木,栽滿瞭晾曬衣裳的竹竿,竹竿之上,掛滿瞭各色衣衫。院中,彌漫著淡淡的皂角味。院子正中,有一口水井,有幾個婢女正圍在那裡浣衣,搗衣聲在寂靜的夜裡,聽在耳中,沉重而清冷。

果然是苦力,這麼晚瞭,還沒有歇息,依舊在洗衣。

回雪將她領到一間屋內,這是一間三人合住的小屋,佈置得極是簡陋,遠遠不如她作為司寢時所住的小屋。但是,她卻很欣慰。將薄薄的被褥鋪好,她回身看去,見回雪依舊站在門口。

“我瞧著,你也是一個聰明人,為何要這麼執拗,總是得罪殿下?如今這裡不比在殿下寢宮內做事,你恐怕要吃些苦頭瞭。若是有事,你可以差人去尋我,如果可以,我會幫你的!”言罷,回雪轉身離去。

“新來的,還不過來幹活!”院內有人大喊,花著雨應瞭一聲,便起身到院內浣衣。

花著雨自小吃苦不少,對於這些粗活,並未放在心上。隻是未想到,這一洗,便洗到瞭天色微明。回房歇息瞭沒多大一會兒,新的活又來瞭。

這樣沒日沒夜地浣衣,果然很難熬。不管活有多累,總得讓人歇息吧,這樣做下去,總也有吃不消的一天。不過,就算累,花著雨也覺得比伺候蕭胤強。而且,她已經計劃好瞭出逃。

聽浣衣女們說,過幾日,便是蕭胤奶娘白瑪夫人的生辰。

據說,蕭胤的母後過世很早,那時候蕭胤的父王忙於征戰,無暇顧及他。他從七歲起便由白瑪夫人撫養長大,對白瑪夫人極是尊重。每年白瑪夫人的生辰,蕭胤都會在府裡大擺筵席,為她慶賀。

花著雨便想趁那日賓客多,好借機溜出去。這一次,不比在軍營無處可藏。隻要出瞭太子府,她便先尋一個地方躲起來。這麼大的上京城,蕭胤要尋她,也是不容易的。

轉眼幾日便過去瞭,這日一早,府裡便張燈結彩,極是熱鬧。

隻是,這日的天色不太好,到瞭黃昏,天空大片暗湧如波濤的陰雲密佈,遮掩瞭殘陽的餘暉,夜幕低垂。

這日恰好輪到花著雨當值將洗好的衣衫送到各院之中去。這對花著雨而言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正好趁著送衣衫沒人註意離開這裡。

隻是,花著雨沒料到,她計劃好瞭離開,別人也計劃好瞭算計她。

天色尚早,花著雨原本打算送完瞭衣衫後,待天色全黑,便借機行事。但是,當她將衣衫送到雪苑時,卻發生瞭件意外之事。雪苑裡居住的是雪姬,門口的侍女看到她,立刻進去回報瞭。雪姬即刻從屋內走瞭出來,看到抱著衣衫的花著雨,唇角漾起一抹冷笑。

“哎呀,雪姑娘,你的衣衫被扯破瞭!”一個侍女從花著雨手中接過衣衫,檢查瞭一番,忽然拎起一件淺紅色暗花的雲錦宮裝說道。

雪姬一臉快意地走到花著雨面前,伸出塗滿瞭蔻丹的纖纖玉手,指著花著雨的手道:“幾日不見,這雙手就這般粗糙瞭。洗染房的活不好做吧?”眼波一轉,凝註在那件鉤破的衣衫上,厲聲道,“這件衣衫,可是胤哥哥賜給我的,再找不到第二件瞭。原本打算今日夜宴時穿的,你這個賤奴,做瞭浣衣女還不老實,還想著陷害本小姐。沒瞭這件雲錦衫裙,你叫我今夜穿什麼?來人,把這個賤奴關押到柴房,痛打二十大板!”

花著雨勾唇冷笑,她心裡明白,自己之前已經檢查過,衣衫都完好無損,如今破瞭隻能是這個侍女劃破來誣陷她的。就算是她做瞭小小的浣衣女,還是有人不願放過她。這個雪姬,將她趕到洗染房還不夠,如今還想打死她。

“慢著!”花著雨冷冷說道,“雪姬姑娘,你要做太子妃,自去取悅殿下,而不是費盡心思在這裡對付我。我是奴婢不假,但我好歹是從南朝來的和親公主,若是處罰,恐怕也輪不到你!”

雪姬臉色劇變,根本沒料到花著雨是和親公主,但依舊咬牙道:“罷瞭,把她關入柴房,好生看守。待本姑娘稟瞭殿下,再行處罰!”

侍衛得令,即刻將花著雨押到瞭柴房。她現在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女,任誰都可以懲罰,怪不得回雪說,她在洗染房已經不比在蕭胤寢宮當值。若非亮出瞭和親公主的身份,怕是逃不過這二十大板的。不過,雪姬知曉她原是前來和親的公主,恐怕日後更會變本加厲對付她瞭。但這些她已經不在乎瞭,早晚她都要離開這裡的。

柴房之中,陰冷而潮濕。裡面堆放著柴草和平日裡不用的破桌爛椅。僅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卻被木條釘死瞭。柴房的墻壁上,還掛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刑具,看來,這裡平日裡便是關押犯錯的奴才之地,相當於一個小小的刑房。

花著雨搬瞭一個破椅子,踩在上面推瞭推窗戶,釘得很死,不能撼動一分。心中頓時頗為沮喪,腳下椅子忽然一歪,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嘩啦一聲散瞭架。她重重跌倒在地上,撲瞭一身的灰塵。就在此時,聽得柴房的門鎖一陣響動,吱呀一聲開瞭。

從門裡向外望去,天色尚未黑透,但天空中陰雲密佈,似乎隨時有雨。

兩個侍衛疾步走入室內,冷然道:“殿下吩咐瞭,你弄壞瞭雪姬姑娘的衣衫,原應重罰,但今日是白瑪夫人的生辰,不宜見血,便罰你三日不能進食。三日後,再行處罰。”言罷,便將房門再次鎖住瞭。

靜靜的夜裡,悠揚的絲竹之聲遙遙傳來,動聽而縹緲。

她倚靠在墻壁上,隻覺得腹中開始餓瞭起來。

在洗染房,每餐的膳食極差,沒有一點葷腥,總是不到餐點,腹中便開始饑餓難忍。她恐怕是堅持不瞭三日,得想法子逃出去才是。

她屏住呼吸,想聽聽外面是不是有侍衛守著。

“聽說南朝的平西侯花穆出事瞭,你可知曉?”一個侍衛小聲問道。

“怎麼不知道?若非是他,我們這次和南朝的戰事,說不定就勝瞭。如今他被判瞭全傢抄斬,南朝少瞭這員大將,這事對我們北朝來說可是一件大喜事啊。”另一個侍衛喜悅地說道。

伴隨著兩個侍衛的話語,天空中一道閃電掠過,撕開濃重的烏雲,緊接著一道驚雷炸過,淅淅瀝瀝的雨聲響瞭起來。

一向幹旱少雨的北朝,在早春竟然下起瞭一場雨。

一陣眩暈襲來,花著雨眼前模模糊糊,耳畔寂靜無聲,世界,在她面前,瞬間變成瞭一片混沌。

過瞭好久,淅瀝的雨聲才重新傳到她的耳畔。

全傢抄斬?

花著雨猛然起身,狠狠地搖晃著柴房的門,啞聲叫道:“開門!”

那聲音很冷,帶著不可遏制的顫音,似乎是很怕,怕失去什麼,又像是恐慌。

門外的兩個侍衛心中皆是一驚,還以為柴房內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殿下雖然要罰這個奴婢,但是卻並沒有打算讓她死。是以,兩人取出鑰匙,將柴房的門打開瞭。門開處,一道纖影急速飄瞭出來,其中一個侍衛猝不及防,他的脖頸已經被一隻纖纖玉手掐住瞭。

好涼的手,冰得他心中一寒。

“方才你說,平西侯被判瞭什麼罪?”女子的聲音,極冷,極銳,肅殺得令人窒息。

那侍衛心頭一凜,鬼使神差地乖乖答道:“花穆因謀反罪被判瞭全傢抄斬,十日後,在梁州斬首示眾!”

“你說的可是真的?”一股戾氣從花著雨纖柔的身上迸出,強烈得迫人欲窒。

“句句是真,據說,南朝連皇榜都已經張貼出來瞭!”另一個侍衛不敢大意,在她身後緩緩答道。

他眼見花著雨扼住瞭那個侍衛的脖頸,心中一驚。眼前女子的氣勢很驚人,並非一般人能有的,隻有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歷練過,才會有這種令人窒息的殺氣。花著雨的手緩緩松開,那個侍衛整個人猶如傻瞭一般,一動也不動。

雨聲漸漸大瞭起來,天地之間,到處都是黑沉沉的,黑得無邊無垠。

她站在黑暗之中。

她站在風雨之中。

黑暗和冰冷的雨水,鋪天蓋地地朝她壓來。

衣衫盡濕,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單薄的肩膀。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冰魄一般的眼眸,暗沉得沒有一絲亮光。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良久,低低的笑聲從花著雨緊抿的唇間溢出,怎麼也不受她的控制,止也止不住。漸漸地,她笑聲越來越大,帶著狂和冷。眼眸中,卻閃現著點點淚光。

一直笑到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猛然伸袖,擦去瞭眼角的淚。

現在,並非傷心之時。

她靜靜回眸,如水瀲灩的清眸中,隻餘冰冷。

“我要見蕭胤!”她冷冷說道。

“殿下此時正在宴會上,不會見你的!”侍衛被花著雨方才的氣勢嚇住瞭,此時方回過神來,沉聲答道。

花著雨冷冷掃瞭他一眼,並未理睬他,快步向前走去。

“你不能離開這裡!”兩個侍衛疾步上前,攔住瞭花著雨的去路。

“滾開!”花著雨黑眸一凝,瞬間現出一股戾氣。

話音剛落,花著雨忽然動瞭。她的內力沒瞭,但武功的招式尚在,身體依舊是敏捷的。

眼前銀光一閃,帶血的銀簪已經從左邊侍衛的肋下抽出,熱血飛濺,那侍衛軟倒在地。在另一個侍衛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她一記手刀,已經劈在他的頸間。

這一連串動作的速度比之以前是差得遠瞭,但是,收拾這兩個武功平平的侍衛,卻還夠用。

她撿起侍衛手中的劍,邁過倒在地上的兩人繼續前行。穿廊過院,一直走到瞭蕭胤宴客的前院。

絲竹之聲,透過蒙蒙雨水似真似幻地傳到耳畔。隨著她的接近,那樂音越來越清晰,婉轉歡悅到極致。

那裡,華燈盞盞。

那裡,有酒、有琴、有歌、有舞、有歡笑……

悲傷,隻屬於她自己。

華燈旖旎的殿門口,一眾侍衛一字排開,腰間挎著的刀劍在燈光下閃耀著冷冷的幽光。

花著雨面無表情地提劍而來,為首的侍衛冷喝一聲道:“什麼人?”

“叫蕭胤出來!”花著雨冷聲說道。

蕭胤的侍衛刀劍出鞘,一時間,寒光如雪,殺氣四溢。

“大膽,殿下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嗎?拿下!”為首的侍衛怒聲吩咐道。

一眾侍衛頓時一步一步朝著她包圍瞭過來,不一會兒便將她逼到一棵桂花樹下。

花著雨冷眸微瞇,一抹寒光從清眸中閃過。

樹底下,刀光紛飛,寒光閃爍。

在侍衛們雷霆般的攻勢下,花著雨雖然也刺傷瞭幾名侍衛,但是她的左臂上,卻也被一劍刺中,頓時血流如註。沒有絲毫內力,單憑劍招,她對付方才雪姬派去看守她的兩個侍衛還湊合,但是,面對蕭胤的這些親衛,是絕對勝不瞭的。右肩上又一痛,又中瞭一刀。衣衫上沾滿瞭血,不知是她的,還是別人的!

“住手!”忽而一聲冷斥,蕭胤的親衛流風和回雪從廊上緩步走出。

一眾侍衛刀劍回鞘,肅然退開。

花著雨佇立在庭院之中,手中的劍兀自滴著血。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慘淡的燈光從廊下的燈籠中射出,照在花著雨身上。一襲血色長裙,青絲凌亂披垂,眉眼冷凝,無悲無喜。她提著劍,緩步向廊前走去。

“你要見殿下?”流風沉聲問道。

花著雨瞥瞭他一眼,兀自向廊前走去。

“丹泓,怎麼是你?”回雪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是花著雨,不免極是驚詫。在她眼中,花著雨來到太子府這麼久,除瞭有些執拗外,一直都是一個本分規矩的婢女。而今夜的花著雨,完全顛覆瞭她之前的形象,超乎她的想象。

花著雨冷著一張臉越過她,便要踏到殿內去。回雪閃身攔在瞭她面前,“丹泓,你要找殿下,也要容我通稟一聲。究竟是什麼事?能和我說嗎?”

“那好,我要一匹寶駒,再備十日的幹糧,再要今夜出城的令牌。若能,便馬上備來;若不能,便不要攔我。”她需要立即出城,等不到明日。而夜晚出城,需要有令牌。

“你要離開?”回雪一愣,這個主她自然做不瞭,“你等等,容我通稟一聲。”

“不必瞭!”花著雨越過她,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跨入殿內。此時,蕭胤是一定不會見她的,必須硬闖。

一踏入殿內,絲竹聲、笑聲和動聽的歌聲便湧來耳畔,熏香、脂粉香、酒香也隨之漾來。

花著雨抬眸,隔著幔子,看到流金般的燭火正燃燒著,幾個花枝招展的舞姬在廳內盤旋舞著,一個女子正在唱著曲子,歌喉圓潤動聽。她撩開幔子,緩步向內走去,衣裙上滴落的雨水和鮮血,在米黃色的地毯上暈開,透著淡淡的血腥味。

花著雨的進入,就如同美妙流暢的樂音忽然插入瞭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舞姬們止住瞭舞步,歌姬也停止瞭歌唱,所有人都向她望來。

燭影下,原本其樂融融的歡聚場合因為她的到來,乍然變瞭氣氛。

回雪從花著雨疾步走出那一刻便跪倒在蕭胤面前,稟告道:“殿下,丹泓有急事要見殿下,回雪沒能攔住她!”

蕭胤端坐在正中的金玉大椅上,左邊坐著白瑪夫人,右邊坐著雪姬。蕭胤冷厲的眼風從花著雨臉頰上刮過,紫眸一瞇,眸中閃過一絲暗沉。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飲而盡,身側的雪姬忙伸出纖纖素手提起酒壺為他斟滿瞭酒。

“怎麼不跳瞭?”他瞇眼掃瞭一眼舞姬們,淡淡問道。

舞姬們回過神來,悄然掃瞭一眼花著雨。

胡琴聲響,舞起,歌聲也再次唱起。

蕭胤斜倚於案前,手中握著酒盞,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眸光凝註在廳中的舞姬身上。燭火明滅,將他唇角的笑意映得格外清晰。

花著雨冷嗤一聲,素手一抬,一道寒芒閃過,隻聽得叮的一聲,胡琴的幾根琴弦已經齊齊斷瞭。樂音止歇,沒有樂音伴奏,舞姬和歌姬也都停瞭下來。

蕭胤的臉頓時籠瞭一層寒霜,他冷哼一聲,“大膽!”

話音剛落,從暗處飄出兩道人影,花著雨隻覺得腿彎上一痛,整個人便跪倒在地面上,兩把明晃晃的刀架在瞭她的脖頸上。襲擊她的人,是蕭胤的貼身近衛輕雲和蔽月。此時的她,絕非他們的對手。

有婢女又拿瞭一把胡琴過來,頓時歌舞聲又起。

等待!

手臂上的傷口被雨水澆濕,火辣辣地痛。而心中的焦急之火,燒得更旺。但是,她除瞭等待,並不能做什麼!腦中思緒疾如電閃,如何能讓那個坐在高位上的男子,順利放她離去?

不知過瞭多久,歌舞才停歇,人聲、笑語聲才漸漸遠去,殿內一時間寂靜無聲。

“什麼事值得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來見本太子?”蕭胤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不知名的寒意,悠悠傳來。

花著雨抬眸,靜靜看著斜倚在椅子上的蕭胤,冷聲道:“我要回南朝!”

“看來,你是聽說花穆的事瞭。那是謀反的大罪,你現在回去,難道不怕被連累?難道你要去救他?就憑你,莫不是要去劫法場?”狹長的紫眸一瞇,眸中閃耀著冷銳和嘲諷。

“不錯!”花著雨堅定說道。

“你敢!”蕭胤面色一變,冷聲說道,猛然拔高的聲音震得室內鴉雀無聲。隻有燭火依舊搖曳著,灑向室內暖黃的光暈。

流風、回雪、輕雲、蔽月都斂聲屏氣,悄然向後退瞭退。他們跟瞭殿下幾年瞭,看到的一直是殿下氣定神閑的樣子,還從未見過殿下這般發火。

“你倒真是一個念舊的忠奴。對瞭,本太子倒是忘瞭,你本就是妓子,伺候過花穆和他的那些將領,對你的老情人念念不忘,情深到去劫法場,真是……”

“閉嘴!”花著雨猛然抬眸,一向水波瀲灩的清眸中,滿是寒霜。

蕭胤愣瞭一下,唇角慢慢勾起一絲笑意。幾個親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的殿下被一個奴婢吼瞭。更讓他們瞠目結舌的是,殿下竟沒有發怒!

“我今夜一定要走!希望你能幫我!”花著雨按下心頭的怒氣,冷冷說道。

“你憑什麼認為本太子會幫你?”蕭胤坐在椅子上,單手支著下頜冷冷問道,“花穆是我的勁敵,他要被處死,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幫你去救他?”

“你若幫我,日後我必心甘情願幫你。”

“可笑,本太子有什麼需要你幫的?”蕭胤好似聽到瞭天大的笑話,挑眉說道。

“你有!第一,你在北朝的地位還不穩。第二,你們塞北尚有三個部落沒有歸順,是你們的心頭大患。這些,我都可以幫你做到!”花著雨這些日子在北朝也並非白待,對於北朝的情況已經瞭解得很清楚。

蕭胤的母後早逝,他的父王蕭崇現有一寵姬夜妃,夜妃也育有一子,名蕭鹿,雖然才四五歲,但是甚得蕭崇寵愛。夜妃的娘傢是北朝大族,其父在朝為官。而蕭胤的外祖傢當年隨著他父王南征北戰,早已戰死。夜妃恐怕時時刻刻都在盤算著如何除去蕭胤,而蕭胤又何嘗不是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

蕭胤聽瞭花著雨的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她面前,瞇眼審視著眼前的女子。血色斑駁的衣衫籠著她纖瘦的身子,發絲凌亂披散,臉上也濺瞭星星點點的血色。此時的她,就和他最初見到她時一樣,很狼狽,很淒慘。隻是,她的一雙清眸,卻充滿著堅定逼人的亮光,令人不自覺地去相信她,追隨她!

戰爭是男人的事。可是,她一個女子,卻能追隨在贏疏邪身邊,待在花穆軍中兩年。而且,在戰場上撫琴一曲,就能令南朝士兵士氣大增。或許,她真的能幫他也說不定!

“好!本太子答應你,但是,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他俯視著她,鄭重說道。

《半城花雨伴君離(鳳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