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小河從一個暖暖的懶覺中醒來,看看墻上的掛鐘,居然已經十點半瞭。誤瞭晨跑的小河決定讓自己就“松懈”一次。
上次睡得這麼踏實,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瞭。
這五年來,小河匆匆忙忙,從這個會場打車奔向下一個會場,在車上還會回復幾個漏下的訊息和電話;每日上下班擠入罐頭般的地鐵,翻看創投和行業公眾號,遇上手機沒電就好似世界末日,無所適從。
在這個世界上,對“時間就是金錢”最有體會的就是投資人。從成立一隻基金開始,基金的LP就買瞭於時和江小河們3—5年的時間,而於時和江小河們則需要用這3—5年的時間給基金的LP賺到回報。
在投資上,還有一個最基本的企業價值模型—DCF(現金折現法)估值模型。這背後的邏輯就是“時間是有成本的”。一個創業項目,是在三年後給投資人帶來1個億,還是五年後給投資人帶來1個億,這其中的價值相差懸殊。
投資的實質就是時間和風險的博弈。他們必須爭分奪秒。
在這個暖洋洋的冬日清晨,小河看著天花板,悠悠地想:我們在將自己的時間轉換為金錢,而吳躍霆、梁穩森這些人卻已經讓金錢成為自己的夥伴。記得有人說過:整天工作的人是沒有時間賺錢的。以往叮咚響個不停的手機這幾天異常的安靜,除瞭偶爾跳出的推送,就再沒有別的人打擾。
最近的一封郵件,來自元申股份HR,小河還記得收到新郵件提示時的期待和點開郵件之後看到“很抱歉”三個字時的黯然。
果然,即使履歷上所展示的工作能力與經驗與元申股份的用人需求頗為貼合,卻隻需要“江小河”這個名字,就會在HR這一關被直接刷掉。
更早是獵頭發來的信息,說手中掌握的資源沒有與小河匹配的,還誠心道瞭歉,有合適的崗位馬上聯系她。小河心知這是對用人崗位風向極為敏感的獵頭的婉拒之詞。
再往前的通話記錄,來自一位原本聯系不上的LP,當她充滿期待接通電話,對方卻隻是詢問佳品智能和張宏達的情況,還有於時對她想成立自己的基金的看法——
與LP的電話差不多同時收到的,是邁克的文字留言,一貫不是留語音信息就是直接電話的邁克難得用文字留言,他承認錯誤,再小心地詢問小河,融資階段,這新基金的合夥人如果隻放他一個人是否會好一些,由他出面去談應該能避免提起那些情況。
小河卻不怨邁克,也不想拖邁克後腿,她猶豫半晌,回復邁克:好,但別用“瑩暉”這兩個字,這個兩個字對我很特別。
邁克回瞭擁抱的符號再加“保重”二字。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彈出來的各種廣告推送,直接關掉瞭手機。
就在關掉瞭手機的一刻,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時間都變成瞭自己的。
那日小河被唐若“揭發”瞭在外搞新基金還“沽名釣譽”之後,她已經不想跟於時再解釋什麼,誰對誰錯已理不清楚。
今天還有整整一個下午可以揮霍,她想去一個地方,張宏達跳樓的地方—中關村創業大街。隨人群走出地鐵四號線出口,再走進這條無比熟悉的小街。
一百年前,這條街叫做“老虎洞胡同”,是當時的直隸海淀鎮最繁華的商業街,人稱“小大柵欄”。二十年前,這條街名為“北京海淀圖書城商業步行街”,在清華、北大、人大三角地帶,遍佈書店、餐廳和小商品店。小河上學時,常常信步踱過來,吃根雪糕逛書店,買喜歡的小說。幾年前創業創新大潮襲來,這條街被正式命名為“北京中關村創業大街”,從一條普通的商業街變成喧囂的頂點,成為中國“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策源地。
有人說中關村創業小街將成為中國矽谷,小河卻更贊同這條街是中國創業者的“延安”—朝聖之地。這幾百米的小街,曾經是中國互聯網創業欣欣向榮的“紀念幣”。“創業”這兩個字之於年輕人,是創奇、是智慧、是夢想、是人生濃墨重彩的必須經歷。而今,雖然創業公司駐地被其他創業園區分流,但這兒卻因代表著一個時代,而仍然被中國大多數的創業者所向往著,如同向往著一片樂土。
小河走到那個晚上張宏達墜地離世的地方,血跡早已不見,人來人往,腳步匆匆。
那日之後,無論小河如何拼命地回憶張宏達墜地的現場,卻記憶模糊。此時此刻,身邊行人如織,她剎那間甚至覺得佳品智能和張宏達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小河放慢速度,轉過街角,收到路邊小哥發來的傳單,並被求“掃碼”。小河打開手機,掃瞭碼,收獲一個感謝和小鑰匙扣。她算瞭算自己這種掃街得到的“註冊用戶”的獲取成本大約是5塊錢,雖然自己粘性不高,但現在的行情,即使她這樣的註冊用戶用來充估值,怎麼著也值50塊人民幣瞭。
路過這傢創投咖啡,小河見咖啡館的外面豎立著幾個易拉寶,上面寫著:社交產品高峰沙龍—嘉賓是著名天使投資人。
小河上瞭二樓,層高展開,天花板上是各種遺留的蒸汽管道與線路,迎著門有一面巨大的招貼板,上
面層層疊疊貼著各種招工帖,有招設計師,有招產品經理的,當然最多的還是招程序員—對大多數創業者而言,偉大的點子都已具備,缺的僅僅是一個CTO。
她粗略看瞭下,墻上的公司如果都能被做出來,世界將被重新定義一輪。
創業者們喜歡圍在一起,打聽彼此過去的工作和現在的創業模式。投資人也願意入鄉隨俗,他們期望從跟創業者的談話中瞭解行業動態,市場需求,更期望能從中捕捉到新項目的方向和靈感。
小河擠著坐到一張咖啡桌前,同桌是一位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帶著黑框眼鏡,身著白色襯衫,外套圓領咖色羊絨衫,他很熟絡地跟她交談起來。
“Hli認識下,這是我的名片。”他拿出一個小名片夾,名片夾邊緣已經磨破,可見內裡的紙殼兒,他將名片遞給小河,“你做什麼項目的?ToC還是ToB”
小河看著這名片,一隻沒聽過名字的基金的副總裁,這年頭職級膨脹得夠厲害。她知道對方把自己當成瞭來聽沙龍分享會的創業者,索性繼續裝下去,“ToC,我沒有帶名片。”
“垂直電商平臺嗎?”
對面這位見小河認真點頭,似乎有瞭心理優勢一般地坐正瞭身體,“用戶量呢?”小河認真“扮演”好自己的初級創業者角色,“註冊三十萬,日活五萬。”
“哦,那還比較早期,我不投種子期的項目。”這位年輕投資人聽到數據略有失望,數據還太小,不像是個明星案子,對小河的興趣迅速降溫,再不搭訕,扭頭要奔向另外一桌。
小河暗想,這所謂的投資人連自己“創業產品”的名稱都還沒問呢,真夠搶時間,也夠功利。
被“甩瞭”的小河轉到咖啡館後面的一片區域,一大片空間被切分開來,擺瞭一張張長桌,每張長桌上七八個電腦屏幕閃爍著,線路在地上交錯纏繞,走路時得留意才能不被絆著。一半椅子空著,另一半上坐著的人,幾乎都戴著黑眼圈。環顧一下,墻角處有幾個小玻璃間,有人在裡面竊竊私語。投資人可以在外面來回走動,遇到感興趣的團隊直接進房間聊。用金錢碰撞理想,雙方聊到遠大前程瞭,幾張紙一簽,小團隊就可以哼著小曲搬出這個地方招兵買馬去瞭。
一旦理想成交,懷揣夢想的幾方皆大歡喜。
小河再轉到另一個區域,嘉賓正在對著PPT進行分享,巧瞭,臺上的嘉賓正是李雲清。他的身份是成功的創始人,給其他的青年創業夥伴分享經驗。認識他這麼多年,工作上接觸也不少,而這次見他在臺上侃侃而談,卻覺得他不似那般穩重陽光,隻覺他言辭匆忙,甚至略顯膚淺。
李雲清旁邊的主持人,是唐若。
最近唐若刷美女投資人人設刷得很成功。圈子就這麼大,唐若又是面面俱到、什麼場合都撐得起的樣子,已成功主持瞭多個沙龍。
臺上的李雲清和唐若都沒有發現小河,繼續在一來一回地講述著創業中的種種。小河看著落落大方、氣質出眾的唐若在臺上與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李雲清配合默契,有虛有實地講瞭許多連自己聽瞭都覺得誠意滿滿的話題,心裡自是一陣黯然。
唐若控場能力極佳。落落大方,侃侃而談,這曾經是初入行的江小河對鏡苦練的金融精英范式的“才藝”,卻終因無此天賦而不得要領,始終差強人意。
小河再次離開座位,去其它會場轉瞭轉,卻也沒半點兒有趣的內容。有一場是一位有些眼熟的嘉賓在講著“一切設計要以用戶需求為核心”,“脫離使用場景的功能都是耍流氓”之類的話,特點是非常正確的廢話,創投雞湯段子。可是現場的觀眾還是個個都舉起手機拍起幻燈片,生怕落下一頁。
分享嘉賓在點評某個創業者的項目,“總體來說,這個賽道空間很大,我就喜歡和海歸精英以及有沖勁的年輕人聊天,但你需要先證明你自己給我看。”
這位分享嘉賓餘光也看到瞭小河,圈子裡的人都熟頭熟腦,二人微微點頭示意,並不顯熱絡。
小河覺得這位年輕副總裁、這些年輕的創業者、這位分享嘉賓都似曾相識。過去的自己如周遭的熙熙攘攘一樣,對新信息無比焦慮,生怕錯過瞭一絲機會,但是,今天卻覺得這一切都是扯淡虛空,自欺欺人。
小河想到一個寓言,普羅米修斯創造瞭人,又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掛瞭兩個口袋:一隻裝別人的缺點,一隻裝自己的缺點。他把那隻裝別人缺點的口袋掛在人們的胸前,另一隻則掛在被後。因此人們總是能夠很快地看見別人的缺點,而自己的卻總看不見。人們往往喜歡挑剔別人,卻無視自身存在的問題。
小河轉身往回走的時候,迎面碰上剛結束訪談的李雲清。唐若自然也在,小河不得不和她打個照面。李雲清興致正高,“巧遇”小河更是高興,非要拉著她去咖啡廳坐坐。
唐若見狀便以有事為由先走瞭,臨走還淺淺地看瞭小河一眼。小河從她的眼神裡,看到瞭充滿挑釁的勝利者的驕傲,忍不住別過臉去。
喝咖啡時,李雲清臉上的興奮還沒有完全褪去,他現在的模樣讓小河很難將他與自己少女時認識的那個安靜畫畫的李雲清重疊起來。
“小河,唐若介紹合融財富給我融資呢。”
“合融財富?就是那吳躍霆?”原來唐若跟吳躍霆之間早通過王東寧的引薦有瞭交集。小河猛然間明白瞭當時“瑩暉”基金的融資PPT的確就是唐若從吳躍霆這邊所得。
夠惡心。
李維清仍然沉浸在公司的快速發展中,“三諾很快就要再開十三傢主題影院。每一傢都會由我精心設計,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換一個主題。”李雲清講起自己的創業成果,神采飛揚。
小河確實是很欣賞李雲清的創業理念,但她此刻覺得李雲清的狀態過於激進,尤其是跟吳躍霆和唐若攪在一起更令人隱隱擔憂。小河做投資這五年來,她已見過太多項目的起起落落,加上此前佳品智能的事情,她已經不再是以往那個盲目貪多求功的江小河。
正在思慮著怎麼勸說李雲清,卻聽他提瞭句,“其實佳品智能的張宏達張總,他的創業理念這些年都在影響我,我一直很理解他,雖然行業不同,但我認為他的方向是對的。”
與張宏達相處的點滴畫面又浮現於小河眼前,又聽李雲清說,“張總在他那個行業所做的一切,將來都會得到驗證,可惜他卻在那之前走瞭,太可惜瞭。”
回想著與張宏達一起經歷的種種,小河心中突然一凌,眼前的李雲清正順風順水地往上走,可當時的張宏達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小河提醒李雲清,“三諾影院現在需要穩定基礎,擴張過快不適合三諾。”
小河快言快語提瞭幾個項目因盲目擴張帶來的失敗。小河急啊,她希望能通過這些告訴李雲清,應當進一步看清楚局勢,來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下一步。
李雲清被潑瞭冷水,嘴角笑意收斂。小河是相熟多年的鄰傢妹妹,本意是想與她分享自己創業有成的喜悅,兼而安慰她。
“小河,你是投資方的人,你很清楚,於時對於三諾影院的業績指標是有對賭協議的,後續的投後管理上,我這段時間也跟唐若交流瞭很多,她給瞭我不少實用的建議。所以,不用擔心,我是考慮清楚之後才做這個決定的。”
小河看著李雲清的神情,自己這一番勸說隻怕是一點作用都起不瞭。
咖啡喝罷,被掃瞭興的李雲清問瞭小河接下來的安排,並說自己晚上約瞭人,與小河告別。小河心裡也不痛快,卻沒再多說什麼。
李雲清走後,小河獨坐在咖啡廳裡,透過窗戶看向外面街道上的華燈初上,回想著過往與李雲清相處的片段。
當年那個激勵自己發奮學習的“別人傢的孩子”,那個優秀又陽光的雲清大哥,已經隨著這城市喧鬧的車水馬龍,一起漸行漸遠。
如今的情勢,小河心明如鏡:佳品智能的污點、募集新基金的無力、半個投資圈兒的誤解每一個出口都被堵死瞭。
自己如今想在投資界求職的希望已經渺茫至極,除非將將過去的事情查清楚,否則污點不會自己消失,永遠是她職業生涯上的污點。
不然呢?
不然,可以選擇的也許隻有離開投資界,離開北京罷。
走出咖啡廳的一刻,小河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變輕瞭,什麼明星項目,什麼上市敲鐘,都不重要瞭。該做出她的選擇瞭。
她想回傢鄉瞭,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去。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