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一戰,謝雪臣雖竭力攔下瞭法鑒尊者自爆,但擁雪城仍是受創不小,仙盟眾人也花瞭三日才恢復傷勢,於第四日召開仙盟眾議,決定對癡魔、一念尊者和暮懸鈴的處置方式。
對癡魔的處置沒有任何異議,在發現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後,眾人一致認為應將癡魔永久囚禁於擁雪城,因為縱然將它打得灰飛煙滅,它的魔氣也會重歸虛空海,百年之後重新凝結成型,再度誕生一尊魔神。
而一念尊者,在眾人議會之時便傳來消息,說他自絕於石室之中,留下瞭一個灌註他畢生修為的金丹。法相金丹,是極其強大的武器,他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歉意和愧疚。
於是爭論的焦點,便隻有對暮懸鈴的處置瞭。
傅瀾生來到正氣廳外時,看到南胥月靜靜地站在一棵雪松之下,他身形頎長卻稍顯單薄,面容清雋又隱含一絲寂寥,明潤的雙眸恍惚地看向遠方,思緒卻不知落到瞭何處,任由樹梢上的積雪落在瞭肩頭也未曾察覺。
傅瀾生暗自嘆瞭口氣,上前替他撥去肩上雪花,喚回瞭南胥月的思緒。
“南胥月,你可是在為鈴兒姑娘擔心?”傅瀾生心情有些復雜,“其實我早察覺她身份有古怪,隻是沒想到,她竟然是魔族聖女,桑岐弟子。你……你之前知道嗎?”
傅瀾生不知道南胥月是也被蒙騙,還是有意替她隱瞞。
南胥月淡淡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為何?”傅瀾生微微皺眉。
“我信她。”南胥月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堵住瞭傅瀾生的滿腔疑問。
傅瀾生一時竟找不到話來質問瞭。
南胥月從袖中取出一個芥子袋交到傅瀾生手中,道:“這是鈴兒讓我轉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傅瀾生剛問瞭一句,便看到芥子袋被從裡拉出瞭一個口子,冒出瞭一個圓圓的腦袋,還有兩隻半圓的金色耳朵,他驚訝喊道,“阿寶?”
阿寶從芥子袋裡鉆瞭出來,扒在傅瀾生掌心,烏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含著淚,嗚咽道:“哥哥,姐姐會不會有事?”
南胥月在一旁解釋道:“那日鈴兒被擒之際,偷偷將芥子袋扔給我,我去地牢見她,她讓我把阿寶托付給你,來日你帶它去碧霄宮找爹。”
傅瀾生神情頓時有些古怪:“她為什麼不找你幫忙?”
南胥月瞥瞭他一眼,道:“應該是信得過你。”
傅瀾生一聽,覺得暮懸鈴看人的眼光還是挺準的。
其實暮懸鈴是覺得,傅瀾生身上寶物多,阿寶跟著他對修行有好處。而且傅滄璃的下落十有八九還得去碧霄宮找,找傅瀾生幫忙是最妥當的。自然,傅瀾生人品也是尚可信任,畢竟是南胥月認可的人。
傅瀾生輕輕捏瞭捏阿寶的耳尖,道:“你姐姐這回恐怕要遇到困難瞭。”見南胥月看向自己,傅瀾生才嘆氣道,“前兩日,我看到素凝真來找我父母,是為瞭處置暮懸鈴之事。我不知道他們說瞭什麼,但素凝真離去之時神情滿意,應該是得到瞭我父母的承諾,一起對付暮懸鈴。”
南胥月眉頭緊鎖,露出擔憂之色。如今仙盟能表決者隻剩下四傢,鏡花谷與碧霄宮達成同盟,靈雎島更大可能是兩不相幫,如此一來,謝雪臣便隻能一人面對其他人的咄咄相逼。
此刻正氣廳周圍佈下結界,沒有人知道裡面發生瞭什麼,但這一場眾議持續瞭近兩個時辰方才結束,由此可見,過程並不友好。
南胥月在門外站瞭兩個時辰,見正氣廳的大門打開,他挪動雙腳之時,才察覺到腳上的酸痛。
素凝真面上雖然帶著一絲不滿,但情緒十分穩定,可見結果雖然與她要求的不一致,卻也相去不遠。
高秋旻跑向瞭素凝真,急切詢問對暮懸鈴的處置。
素凝真道:“宗主已經下令,散去妖女魔功,囚於擁雪城三百年。”
南胥月一顆心沉瞭下來,將目光投向謝雪臣,謝雪臣目光清冷如雪,點瞭一下頭。
他是見過魔氣溢散之痛的,而強行散功,更是痛上百倍,便如被人用鈍刀鋸碎全身筋骨,清醒著抽筋扒皮,萬箭穿心。
而囚禁三百年,對於半妖來說,便是囚禁至死。
素凝真不滿道:“其實以魔族聖女的身份,於陣前處決祭旗,最能壯大人族聲威。”
何羨我皺眉道:“這等行徑與魔族何異?”
何羨我也覺得修煉魔功不可姑息,但陣前殺人泯滅人性,更何況暮懸鈴於謝宗主有恩,於情於理,也不能如此殘忍行事。兩人在正氣廳上堪堪又要打起來,但謝雪臣隻釋放瞭威壓,便讓兩人鎮定瞭下來。
謝雪臣最終同意瞭散功,卻不同意處死暮懸鈴,改為囚禁三百年,鏡花谷和碧霄宮才勉強點頭。
“謝宗主,既然命令已下,不如就今日行刑吧。”素凝真看瞭眼天色,正是日上三竿,雪止天晴的好天氣。
南胥月上前一步,沉聲道:“謝宗主,她受傷未愈……”
謝雪臣攥瞭攥拳,淡淡道:“把她帶來吧。”
暮懸鈴從地牢走出時,刺眼的陽光讓她流出瞭眼淚,她低下頭,淚水便劃過細細的下巴,落進頸間的紗佈裡。
暮懸鈴閉著眼睛,由著守衛拉著鐐銬,押著她從地牢走到正氣廳,她閉著眼睛數,一共一千三百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煎熬,當頭的烈日猶如熱油淋在頭上,她掐著自己的掌心忍著焦灼和疼痛,指節泛白,掌心卻滲出瞭鮮血。
暮懸鈴感覺到許多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懷疑的,怨毒的,擔憂的,心疼的……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按瞭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她低著頭,視線中出現瞭雪白的衣角,一股熟悉的微涼氣息籠罩住瞭自己。
“魔族聖女暮懸鈴修煉魔功,為禍人間,經仙盟眾議決定,散去暮懸鈴魔功,囚於擁雪城三百年。”
她聽到頭頂上傳來謝雪臣的聲音,平靜而清冷的聲線中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
她揚起臉,微微睜開瞭一絲,謝雪臣的面容卻有些模糊。
旁邊傳來素凝真尖銳的問話:“妖女,你可還有話要說?”
暮懸鈴微微蹙眉,有些發白的唇瓣輕啟。
“有。”
眾人屏息看向瞭她。
暮懸鈴努力想看清謝雪臣的模樣,但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眼眶發紅,雙眼酸澀發痛。
“謝雪臣……”她細聲問道,“你的傷好瞭嗎?”
謝雪臣廣袖之下的雙拳攥得指節發白,他強抑著顫意道:“已經好瞭。”
暮懸鈴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瞭。”
眾人沒想到她的問題竟是如此,錯愕之下面面相覷。本該是殘忍冷酷的行刑現場,竟莫名有一絲繾綣溫情。素凝真和高秋旻臉色鐵青地看著眼前一幕。
謝雪臣忽地半跪瞭下來,與暮懸鈴平視。
“鈴兒,我親自為你散功。”謝雪臣說道,“可能會很疼。”
暮懸鈴終於看清瞭他清俊的面容,在那雙幽深的鳳眸裡倒映著憔悴的自己,她看著他輕聲笑道:“我不怕疼。”
謝雪臣微涼的指尖碰到瞭她的臉頰,終於還是狠心收瞭回來,他自地上起來,後退三步,右手五指張開,一陣不尋常的靈力波動自掌心蔓延開來,仿佛有一場風暴正在掌心凝聚。周遭天地靈力皆往他掌心洶湧而去,雪白的衣袖鼓動飛揚,風雪驟起,修為低者不由自主後退數步避其鋒芒,唯有南胥月寸步未退,緊緊盯著跪在地上的暮懸鈴。
謝雪臣的右手如有千鈞之重,緩緩地抬起手臂,那股磅礴的靈力隨之牽引,當掌心對向暮懸鈴時,卷著細雪的靈力頓時將她緊緊圍住,單薄嬌小的身體被風雪裹挾著浮起,淡紫色的衣裙被狂風激蕩,肆意翻飛,猶如一隻紫色蝴蝶於暴風中飄零。
暮懸鈴的臉色陡然變得慘白,一滴滴冷汗順著額角流下,謝雪臣的靈力像一把把鈍刀切割著她的身體,細雪像鹽一樣撒在傷口之上,看不見的靈力絲線順著毛孔鉆入她的血肉骨骼之中,將這些年來她吸入體內的魔氣一一拔除。
“啊啊啊啊——”
暮懸鈴咬破瞭嘴唇,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口熱血噴灑而出,染紅瞭身下的雪地。烈日之下,肉眼可見的魔氣一絲絲地從她身上溢出,她被暴風雨一般強大的靈力沖刷著四肢百骸,仿佛凌遲一樣千刀萬剮,痛得她不自覺地抽搐起來。冷汗濕透瞭重衣,她仰起纖細的脖頸,頸上的白色紗佈從風中飄落,傷口迸裂開來,細細的血絲順著脖頸流下,她像一隻折頸的仙鶴一般,脆弱而淒美,讓人不忍直視,又移不開眼。
謝雪臣握劍的手從來堅定而果斷,這一刻卻輕輕顫抖。
隻差一點點瞭……
他借由靈力感受到她體內魔氣的波動,那些看不見的靈力絲線,是他觸覺的延伸,他宛如親眼看到瞭她的每一寸肌膚,撫遍瞭她皮下的每一寸骨骼,直到那些漆黑的魔氣盡數從她體內拔除,他才顫抖著撤瞭掌心之力。
紫色的身影自空中翩然跌落,落進一個含著清冽雪香的懷抱之中。
暮懸鈴已經失去瞭意識,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鼻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隻有抱著她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
“謝宗主。”素凝真忽然站瞭出來,冷聲道,“魔功散盡,此時正是妖女心神最為薄弱之際,我認為應該對她問心!”
問心,是人族審訊手段,在犯人意識不清、意志薄弱之時,入侵其心,進行拷問,對方必然會說實話,但此法甚是陰毒,對受刑者可能造成無法逆轉的精神損傷,重則終身昏迷,輕則淪為癡兒。
謝雪臣冷冷地掃瞭素凝真一眼。
“素谷主,暮懸鈴散功囚禁,如今隻是一個普通半妖,不再是魔族聖女,沒有必要接受你的問心。”
謝雪臣身上傳遞而來的肅殺冷意讓素凝真不禁背上一寒,她硬著頭皮道:“她一定知道桑岐的許多秘密,對我們此戰獲勝必有幫助!”
素凝真話音未落,一把金色光劍忽地來到她眼前,劍尖銳意盡開,直指她眉間。
是鈞天!
素凝真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鈞天劍,堂堂仙盟宗主,居然為瞭一個半妖之女對她橫劍相向!
謝雪臣緊緊抱著暮懸鈴,鳳眸環視一眼場上眾人,頎長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
“暮懸鈴自今日起,便是擁雪城的人。”
眾人看著那個白衣身影消失,威壓陡然撤去,盡皆松瞭口氣,但隨即臉色又凝重瞭起來。
素凝真拂世之塵狠狠甩出,將一根石柱攔腰打斷,轟然倒塌。
“謝宗主竟是此意。”素凝真鐵青著臉道,“名為囚禁,實為保護,呵呵……擁雪城的囚徒,也能算是擁雪城的人嗎?”
若是在這之前傅淵停還有什麼疑惑,此刻便都看明白瞭。謝雪臣是不可能讓人殺瞭暮懸鈴的,無論是真的動瞭情,還是出於道義。他雖然不知道素凝真和桑岐有過什麼過節,但素凝真對暮懸鈴卻是有非殺不可的恨意,暮懸鈴散功之後對上素凝真毫無自保之力,謝雪臣也隻能用這種方式保護她瞭。
“想不到,謝宗主也是一個有心之人。”傅瀾生輕聲感慨道,忽然發現身邊空瞭一個位置,扭頭看去,便隻看到南胥月寂寥而單薄的背影,緩緩消失於風雪盡處。
謝雪臣將暮懸鈴輕放於床榻之上,她身上早已被冷汗濕透,額前的碎發貼著蒼白的臉頰,呼吸輕不可聞。謝雪臣坐在床沿上,右手掌心貼在暮懸鈴小腹上,一股溫熱的靈力緩緩流入她的經絡之中。
她本來修煉魔功,魔氣與他的靈力相排斥,但如今魔功散去,他的靈力便能進入她的身體之中溫養千瘡百孔的經絡。
但是散功對身體損傷太大,他隻能小心翼翼地把靈力分成千絲萬縷,潤物無聲地修復她的創傷,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是一件容易之事,需要將心神分成萬千,捕捉每一縷絲線的變化。半個時辰後,謝雪臣便覺得靈力運行有阻滯之感,隻好暫時先撤瞭靈力。
暮懸鈴的臉色蒼白依舊,心跳似乎強瞭一些,但氣息依然微弱,仍未完全脫離危險期。
謝雪臣見她渾身濕透,便施展凈衣咒,清除瞭她身上的汗水和血污,目光又落在她頸間的傷痕上。
她的手臂上衣衫破碎,也有一處劍傷,但應該是用瞭靈藥,已經愈合結痂,隻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傷痕。頸上的傷原本不深,沒擦生肌散,反而在今日迸裂開來。
謝雪臣撩起她頸間的長發,取出一瓶藥膏細致地塗抹傷處。指腹之下的肌膚蒼白細嫩,越發襯得傷口猙獰恐怖。
他知道是誰傷瞭她,也知道是誰為她包紮過瞭,她心裡……真的沒有一絲怨恨嗎?
謝雪臣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你本不必隨我進城。”謝雪臣無意識地說道,“那一日,也大可不必對付癡魔。”
他自然明白暮懸鈴為什麼這麼做,天生十竅之人,聽到的,看到的比常人更多,所以他漸漸明白瞭,她看似玩笑的告白,藏著的都是真心。
隻是仍然不明白,這顆真心從何而起。
微涼的指尖輕輕撫觸她精致的眉眼,謝雪臣垂下眼,低聲道:“原諒我無法回應你一片真心。”
他早已決定孑然一生,對她的一絲心動,也會扼殺於萌芽。
“但……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這是一個法相尊者對著道心立下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