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半妖來說,散功有多兇險,從來沒有人知道,因為不會有一個半妖自己散功,而被人修抓住的半妖,往往直接殺死,不會費盡心力給她散功,畢竟要把握好分寸散功而不致死,絕非一件容易之事。
暮懸鈴散功之後便陷入瞭高熱之中,她的身體一會兒如寒冰,一會兒如火燒,心跳時急時緩,甚至出現嘔血的癥狀。即便是謝雪臣為她散功之時耗盡心力,也無法控制散功後出現身體敗壞之相。謝雪臣唯有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不間斷地為她渡去靈力,在她體內搜尋那股橫沖直撞的氣。那股氣甚是霸道,就連謝雪臣也說不清來頭,像是妖氣,卻比尋常妖氣要強上許多,但碰上謝雪臣的靈力時,卻又乖順瞭起來,綿軟地順著謝雪臣的牽引,一步步地各歸其位,導入經絡之中。
謝雪臣全神貫註操控著靈力,每一次都直到力竭方才停歇片刻,但暮懸鈴的身體狀況仍不穩定,他隻能打起精神繼續照看她。暮懸鈴始終處於昏迷之中,後來稍微穩定一些,卻又開始出現囈語,嘴唇微動,斷斷續續地發出模糊難辨的音節,以謝雪臣的耳力也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擔心她哪裡是哪裡難受說不清楚,便俯下身去湊到她唇邊傾聽,卻聽她呢喃著似乎在喊:“哥哥……”
她還有一個哥哥嗎?
謝雪臣有些疑惑,還未想明白,便看到暮懸鈴微微睜開瞭迷離的眼。
“鈴兒?”謝雪臣喊瞭一聲。
暮懸鈴不知是看到瞭他,還是看到瞭幻象,她紅得病態的雙唇微啟,輕輕喊著:“大哥哥,抱抱……”
謝雪臣愕然。
暮懸鈴纖細柔軟的雙臂卻已纏上瞭他的脖子,那雙手沒什麼力氣,軟軟地搭在他肩上,他卻沒辦法狠心推開她,因為她顫抖著說:“我冷。”
謝雪臣猶豫瞭一息,便伸手將她抱進懷裡。他的手隔著薄薄的衣衫貼在她後背之上,靈力註入穴位之中,遊遍四肢百骸。暮懸鈴乖巧地貼在他懷裡,腦袋枕在他頸間,輕緩的鼻息拂過他的喉結,嘴裡無意識地念叨著:“大哥哥不要走……”
謝雪臣心想,是把他認成誰瞭嗎?
她總是喊他謝雪臣,從未叫過他大哥哥,她口中的大哥哥……是不是一個和他長相相似的人?
可能她對自己的感情,也是因為那個“大哥哥”。
謝雪臣強迫自己忽略掉心中的一絲煩悶,將註意力放在靈力之上。
暮懸鈴這一世短短二十年,快樂的日子很少很少,認真算起來,便隻有一日光陰。那一日的喜樂,卻也不少,足夠支撐她在魔界度過七載不見天日、痛不欲生的日子。
她在最難過的時候,便會回想那一天,反反復復地回味,像一顆含在口中七年的梅子,硬是要從中品出一絲甜味。
她第一次知道甜味,就是大哥哥給她買瞭一根冰糖葫蘆。
很小的時候,她就看到別的小孩子在吃,他們吃糖葫蘆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她遠遠地看著,隻知道裡面包著的那個果子叫做山楂,她漫山遍野地找,終於找到瞭山楂樹,興奮地摘瞭一顆放進嘴裡,又苦著臉吐瞭出來。
又酸又澀,一點都不好吃。
聽她這麼說,大哥哥忍不住笑瞭一下,隻是不知為何,看起來有絲憂傷。他買下瞭所有的冰糖葫蘆,看著她狼吞虎咽,順著她的背說——
“鈴兒,慢點。”
“你怎麼知道我叫零零。”她抬起箍著鎖靈環的腳踝,那鎖靈環早已長進瞭肉裡,但零零二字仍可分辨。
大哥哥在她身前半蹲瞭下來,撩起她的褲管,露出細瘦的小腿,還有上面縱橫交錯的新傷舊患。她難堪地想收回腳,害怕被他看清醜陋的傷痕,赤足卻被他握在瞭掌心。
他從芥子袋裡取出藥罐,小心翼翼地幫她擦藥,那些藥一看就十分名貴,因為剛擦上去,她的傷就不痛瞭,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大哥哥,這藥太名貴瞭,不要給我擦瞭,我的傷過幾天就會好瞭,而且就算擦好瞭,過幾天也會受傷的。”她咬著唇輕聲說道。
大哥哥低著頭,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卻莫名地感受到,他在為她心疼。
很奇妙的感覺——原來有人會心疼她。
那她天天受傷,就天天有人心疼瞭。
大哥哥輕輕地揉瞭揉她的腦袋,溫聲道:“鈴兒,我在你身邊的每一天,都不會讓你受傷。”
她故作惱怒地掩飾自己紅瞭的臉蛋:“你弄亂我的頭發瞭!”
雖然它從來就沒有整齊過,她笨手笨腳的,又經常要做很多粗活,頭發總是簡單地紮成兩個發髻,松松垮垮地有些凌亂。
大哥哥拆開瞭她凌亂的發髻,拿起一把梳子輕緩地幫她順著毛躁的長發。
“我幫你梳頭發,你乖乖坐好。”他站在她背後說。
她乖巧地坐端正瞭,嘴裡咬著酸酸甜甜的糖葫蘆,自生下來從未有一刻這麼開心過。
她聞到自身後傳來的香氣,清冽淡雅,讓她想到臘月的雪,還有雪地裡的梅。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她好奇地問道。
身後的人忽然動作一頓,卻半晌沒有回話。
她的心緩緩沉瞭下去,忽然覺得冰糖葫蘆不甜瞭,又酸又澀——他不願意告訴她名字,他是怕她纏著他嗎?
其實她也沒有那麼想離開明月山莊,她是半妖,去哪裡都是妖奴。她想起很多年前,有個長得很好看很溫柔的公子說要帶她走,她其實有一絲絲期盼的,但最後他沒有實現諾言,她好像也沒有那麼失望,因為這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隻是一個妖奴而已,誰會真正放在心上呢,他能和氣地聽她說話,已經是很難得的好人瞭。
她無精打采地垂下腦袋,舌尖的酸意蔓延到瞭心尖。
忽然,有一雙手從後面抱住瞭她,他的腦袋抵著她單薄瘦弱的後背,聲音像是從骨骼血肉之間傳遞而來,悶悶地在胸腔裡回響。
“鈴兒,你要好好的。”
暮懸鈴艱難地掀開眼皮,她聞到瞭讓她眷戀心安的氣息,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個懷抱裡。
一股溫暖的氣息在身體裡遊蕩,溫柔地將她包裹住,撫平瞭疼痛和灼熱。
“大哥哥,你要好好的……”
所有人都知道,謝雪臣自抱瞭暮懸鈴進房之後,便三天三夜不曾離開,有些人已經暗自思忖,難道擁雪城會多一個半妖之身的女主人?
堂堂仙盟宗主,竟然被一個半妖迷得神魂顛倒,傳出去簡直顏面掃地。
哪怕是離經叛道的何羨我,也會覺得仙盟宗主與前魔族聖女糾纏不休,有傷仙盟士氣。
謝雪臣雖然沒有出過房門,但外面的消息還是一一傳到他手中。兩界山傳來一個重要訊息——魔族忽然召回瞭所有半妖和魔兵,門戶全閉,不知道魔界發生瞭什麼事。
謝雪臣走出房門,在正氣廳重開眾議。
“癡魔和戰魔戰敗,魔界元氣大傷,這應該是他們收兵的原因。”傅淵停分析道,“桑岐計謀失敗,方寸大亂,正是我們出兵的好時機。”
素凝真也同意傅淵停所言,立即道:“還請宗主下令,立刻出兵攻打兩界山。”
何羨我倒謹慎一些:“桑岐如此大張旗鼓,像是怕人不知,恐怕內裡有詐。”
“不過是虛張聲勢。”素凝真嗤之以鼻,“靈雎島若是怕瞭,便由我們鏡花谷來打頭陣。”
何羨我懶得與她爭辯,冷冷移開瞭眼。
謝雪臣對桑岐亦十分忌憚,他始終覺得桑岐另有謀劃,當日萬仙陣埋伏他,用意也似乎有待推敲。但他對桑岐瞭解不多,這人似乎始終籠罩在一張黑袍之下,讓人看不清虛實,高深莫測。
“如今已有數千修士在兩界山待命,貿然出擊實為不智。”謝雪臣看向何羨我,“還是有勞靈雎島的妖兵前往查探。”
妖兵中有不少蟲獸,既可以躲避敵方耳目,又可以混入敵方陣營,用來查探消息刺探敵情,最合適不過。
何羨我見謝雪臣沒有沖動冒進,也是暗自點頭,恭敬領命。
素凝真微微皺眉,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如今擁雪城已無大事,諸位掌門可先回宗門處理事務,五老前往兩界山待命。”謝雪臣下令道。
素凝真問道:“宗主打算何時動身?”
謝雪臣道:“待何島主探回魔界敵情,再做進攻計劃。”
謝雪臣三日三夜,幾乎不眠不休地用靈力維持住暮懸鈴的生機,旁人看他若無其事,但他知道自己已瀕臨極限,心神甚至恍惚瞭起來。
他需要休息打坐,但仍然擔心暮懸鈴的身體狀況,從正氣廳離開後,還是走向瞭暮懸鈴的住所。
然而尚未踏入院落,他便聽到瞭暮懸鈴的聲音,隔著疏落的雪松,他看到站在園中的兩個身影。
“我有七年,沒有這樣曬過太陽瞭,暖暖的,一點也不難受瞭。”暮懸鈴的聲音十分虛弱,卻隱隱有絲欣喜。
站在她身旁的那人一襲青衫,如青松蒼翠,頎長挺拔,他動作輕柔地為她披上瞭一件白色的裘衣,修長的十指靈活地將兩根絲帶系緊,溫聲道:“你剛醒過來,身體還十分虛弱,應該多躺一會兒。”
“南公子,我剛才聽說,你要回蘊秀山莊瞭。”暮懸鈴仰起頭看他。
俊秀的青年微微點頭,含笑道:“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仙盟不會放我走的,他們要將我囚禁在這裡三百年。”暮懸鈴道。
“隻要你願意,我便有辦法。”南胥月聲音溫柔而堅定,讓人不由自主地便信賴他,“鈴兒,當年是我沒有能力帶你走,你有沒有怨過我?”
暮懸鈴輕輕搖瞭搖頭:“你當時那麼和氣地同我說話,我就很感激瞭,我隻是個半妖,到哪裡都隻是妖奴,又有什麼分別?”
南胥月幽深的雙眸難掩悲傷,他忽然伸出手臂,將人擁入懷中。暮懸鈴沒有防備地撲進一個溫柔而堅定的懷抱,待反應過來想要掙脫,卻沒有力氣。
“不一樣。”南胥月的動作克制而堅定,既怕傷瞭她而不敢用力,又怕她逃走而不能松手,“在蘊秀山莊,你不會是妖奴,你可以當蘊秀山莊的主人。”
暮懸鈴的掙紮驀然僵住,她有些懷疑自己聽錯瞭。
南胥月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從未想過南胥月對自己會有別樣情感,他雖然對自己總是溫柔和氣,但對其他人也是這樣,他可以應秀秀之請半夜奔襲百裡救人,也可以為謝雪臣不計代價佈陣,他本就是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謙謙君子,因此他的那些細致體貼,在暮懸鈴看來,也隻是對朋友的客氣而已。
“我不明白……”她雙手抵在他胸前,眼中露出迷茫和不解。
“我不需要你現在答復我,等你身體好一些,我再來看你。”南胥月輕輕撫過她細軟的長發,松開瞭抱著她的雙臂。
“謝兄,你方才都看到瞭。”南胥月走出院落,看到瞭不遠處的謝雪臣。
暮懸鈴魔功盡失,喪失瞭敏銳的感知能力,而他卻早已察覺到謝雪臣的靠近。
謝雪臣近乎審視地看著南胥月,後者清俊的臉龐上一如既往地帶著和煦如春風暖陽般的微笑,但漆黑的雙眸卻不見笑意。
“你和她原就相識。”謝雪臣道。
南胥月沒有隱瞞,因為這本就是他要告訴謝雪臣的:“是,十幾年前,我就與她相識,隻是後來失去瞭聯系,我不知道她被桑岐收為弟子。”
謝雪臣想起南胥月曾入地牢探視過暮懸鈴,他悉心為她包紮過的傷口,還有暮懸鈴夢囈時喊的“大哥哥”……
難道她夢裡喊的那個人,是南胥月?
南胥月徐徐走到謝雪臣身前,微笑道:“謝兄,你心懷天下,斷情絕愛,在你心裡,她的分量微乎其微。她魔氣溢散,倒於雪地之中,你頭也不回地離開,是因為你覺得她身為妖魔,本性惡劣,你不信她。她背叛魔族,暴露身份,卻被仙盟勒令散功,你大義為先,沒有護她。你隻想留著她一條命,但她被囚禁在擁雪城三百年,即便活著,又和死瞭有什麼分別?”
南胥月向來溫和有禮,謝雪臣從未見他如此失態,說出這般尖銳的言辭。字句誅心,切中要害。
但暮懸鈴對他謝雪臣而言,真是隻是微乎其微嗎?
他心裡清楚,早已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上許多。
但謝雪臣沒有糾正南胥月的措辭,因為他知道,無論是他多麼看重暮懸鈴,最終的決定,也是將她從心上剝離。
“你是仙盟宗主,法相之尊,歲在千秋,而我隻是一介凡夫,至多不過百年。”南胥月道,“我會用餘生來守護她。”
“而你做不到。”
誅神宮。
桑岐坐於魔尊寶座之上,微閉著的眼忽然輕顫羽睫,銀灰色的瞳孔異光流轉,露出驚喜之色。
“嗯……成功瞭……”
欲魔恭恭敬敬地跪在下方,陪著笑問道:“大祭司,可是有好消息?”
桑岐的笑冰冷而殘忍,就像一隻狼捉住瞭獵物,卻不急於吃掉,而是慢條斯理地戲弄,從凌虐中得到快意和滿足。
“該去接回聖女瞭。”桑岐說。
欲魔一怔,小心翼翼問道:“可是癡魔不是說,聖女背叛魔族,投靠人族瞭?癡魔還說,聖女身上有我的魔氣,我那個□□投影,恐怕就是被她煉成魔丹吃瞭。”
“那又如何?”桑岐無所謂地擺瞭擺手,“她隻是一時糊塗,我才是她的師父,她總歸是會回來的。”
“大祭司大人有大量。”欲魔虛偽地奉承道。
欲魔聽說戰魔被謝雪臣打得灰飛煙滅,癡魔被終身囚禁,不禁慶幸自己先前受瞭重傷不能出戰。他本以為大祭司計謀受挫,會怒不可遏,但大祭司卻始終淡定自若,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欲魔自知蠢笨,猜不出大祭司所想,但他明白一點,他們這些魔神都隻是大祭司的棋子而已,折損瞭兩個,對他來說都是無關痛癢。
虛空海每天都會有新的魔兵降世,戰魔隕落,虛空海便多瞭一團更加凝實的魔氣,過個百八十年,甚至不需要這麼久,便會有一個新的戰魔降世。
這就是魔族的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