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弦月西移,夜色濃深,此夜海風溫柔濕潤,吹皺瞭海面,搖碎瞭星河,憑欄小憩,便可聽取濤聲陣陣。

或許是因為那道雪蟹確實後勁大瞭些,比擁雪城的酒還要烈,連海風也吹不散她臉上的滾燙,反而讓人越發犯懶。暮懸鈴傾著身子探出腦袋看海,有不知名的海魚被火光吸引,在浮雲空舟的四周跳動著,不時躍出水面,劃過漂亮的銀色波紋。

——真美啊……

——它們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

——不知道好不好吃……

——難道這也是假的?

——也許真實醜陋不堪,假的才美呢……

——好想跳下去玩水啊……

——我好像不會遊水……

被醉意影響瞭思維,她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連身後響起瞭腳步聲也未曾察覺。

“鈴兒。”直到那人走到身旁,輕輕在她耳邊叫瞭一聲,她才遲鈍地轉過腦袋,歪瞭歪頭看向眼前之人。

“南公子?”暮懸鈴含著醉意的聲音又軟又啞,霞飛雙頰,霧眼迷蒙,少瞭幾分狡黠靈動,卻多瞭讓人憐惜的嬌憨。“你怎麼在這啊?”

南胥月溫聲道:“我去你房間敲門,沒有回應,便想你應該是來這裡吹風瞭。”

暮懸鈴唔瞭一聲,又扭頭去看魚:“南公子,你會遊水嗎?”

南胥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微笑道:“不會。”

“也有你不會的事啊。”暮懸鈴有些傻氣地笑瞭一下,又皺眉懊惱道,“對不起,我忘瞭你腳受傷瞭。”

“你無須道歉。”南胥月不在意地笑瞭笑,“我隻是個普通人,不會的事本就很多。”

“你才不是普通人。”她認真地掰著指頭細數他的好處,“你讀過那麼多書,法陣機關造詣無人能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你還很和氣,對誰都那麼溫柔,就算是一隻嗅寶鼠,你也有求必應。你隻是……遇上瞭壞人,才被廢瞭神竅。”她說著忽地怔瞭一下,抬起手摸瞭摸自己的眉心,“我有神竅……對啊,玉闕經可以重鑄神竅!”她興奮地睜大瞭眼睛,一雙水潤的桃花眼亮得動人,“南胥月,我傳功給你,你要是學瞭玉闕經,說不定也能重鑄神竅瞭!”

南胥月愕然,隨即低笑道:“你可真是喝醉瞭,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啊,你要是恢復瞭神竅,不會比謝雪臣差的。”暮懸鈴像是發現瞭寶藏一樣激動,攥著南胥月的袖子道,“你試試嘛?”

“傳功之事,便是將自己的一切毫不設防地展露給對方,歷來隻有師徒、夫妻、父子才會彼此傳功。”南胥月噙著笑低聲問道,“鈴兒,我是你什麼人?”

暮懸鈴愣瞭愣,卻沒有回答南胥月的話,而是道:“可是,謝宗主也傳給我瞭……”

好像有個答案在水中浮浮沉沉,隱隱要探出頭來。

南胥月抬手撩起她鬢邊被夜風吹散的碎發,輕輕別於耳後,溫涼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嬌嫩而敏感的耳廓,耳尖像受驚的小獸一樣抽動瞭一下,泛起一絲淡淡的粉色。

“我知道你喝醉瞭,卻還是忍不住想從你口中聽到虛假的安慰。”南胥月悄然靠近,微微傾身,細嗅她身上的香,三分酒香,三分花香,釀成瞭一懷讓人沉醉的清甜香軟,“如果沒有謝雪臣,你會愛上我的,是不是?”

暮懸鈴輕蹙秀眉,迷醉的桃花眼中沾染瞭濕意,仿佛揉碎瞭繁星細細灑落,她透過眼中的薄霧迷惑地看著南胥月。

“和謝宗主有什麼關系?”她不明白。

“是,和他沒有關系……”他輕笑瞭一聲,又嘆息道,“鈴兒,你這樣……真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你。”

“你才不會欺負人。”暮懸鈴不信,“你是一個好人。”

“如果你不喜歡,我也可以變壞。”他似是自嘲地勾瞭勾唇,俊秀的眉眼間染上瞭輕愁,他與她靠得極近,淡雅的木香與甜膩的少女香氣交織在一起,他怔怔地看著她頸間的玉佩,溫煦的聲音因隱忍而微啞,“他不適合你,隻有我才懂你。”

“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曾被這人世遺棄,看過最黑的夜,走過最長的路,在最痛苦絕望的時候,僅僅一個微笑,就能讓我們得到救贖。我懂你珍惜每一個給過你溫暖的生命,因為我也如此。”

“但你比我溫柔,任何給過你溫暖的人,你都願意以命相報,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擋在我身前,哪怕你並不愛我。可我做不到……”

“我亦可以為你奮不顧身,但是也隻有你……”

他自知並非真正溫柔之人,隻是用溫和的表象來掩飾內心的薄涼,那些謙和與溫柔,隻是為人的修養,他真正願意傾其所有去愛的,也隻有她一人。

暮懸鈴怔怔看著南胥月俊秀的臉龐,近在咫尺的明潤雙眸潛藏著不為人知的痛與悲,他低著頭,月光沒有落進他眼中,他眼中隻有她。

“南胥月……”她迷茫地皺起眉,低聲呢喃,沒有抵觸他落在自己面頰上的溫度。

南胥月的指腹摩挲著她臉上柔嫩的肌膚,俊秀的面孔緩緩迫近,低啞的聲音在耳旁蕩開:“鈴兒,你曾答應過,給我一點點喜歡。”他的手輕輕扣住她纖細的下頷,蠱惑似的壓低瞭聲音,輕輕問道,“能不能,再多一點?”

能不能呢……

暮懸鈴恍惚瞭起來。

心口好像空瞭一處,好像她本來有很多很多的喜歡,但是都消失不見瞭。去哪裡瞭?

她迷茫瞭地蹙起眉頭,忘瞭回答他的話,便像是默許瞭他的親近。南胥月的吻將將落下,卻在這時,手上一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扯著她的身子脫離瞭南胥月的懷抱。

暮懸鈴猛地撞進瞭一個堅實的胸膛,被人扣住瞭細腰,她揉著腦袋清醒瞭三分,抬起眼怒視謝雪臣:“你做什麼!”

南胥月徐徐轉過身,看向謝雪臣,唇角含笑,眼中卻沒瞭絲毫笑意與溫柔。

“一線牽。”南胥月看著兩人手腕間一模一樣的紅繩,“鈴兒不是囚犯。”

謝雪臣冷冷看著南胥月:“我從未將她視為囚犯。”

暮懸鈴漲紅瞭小臉,惱怒地推搡捶打他的胸膛:“胡說,你就是拿我當狗拴著!”

謝雪臣輕嘆一聲,抓住瞭她不安分的手,放軟瞭聲音:“你喝醉瞭,回去再說。”

南胥月阻攔道:“她喝醉瞭,你送不合適。”

“南莊主,以你剛才所為,恐怕沒有資格說出這句話。”謝雪臣沒有掩飾話中冰冷的敵意。

暮懸鈴見無法撼動謝雪臣,便向南胥月伸出手求救:“南胥月,救我!”

謝雪臣心中一窒,一絲苦澀襲上心頭。

南胥月沉聲道:“她不願意跟你走。”

謝雪臣道:“她中瞭悟心草之毒。”

“什麼?”南胥月一驚,“可是癥狀並不相似。”

“不知道桑岐做瞭什麼,但是玄信判斷應是無誤。”謝雪臣道,“我們這次進落烏山,就是為瞭取得悟心草的解藥,長生蓮的蓮子。”

暮懸鈴緩緩停下瞭動作,仰著腦袋看謝雪臣,遲鈍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我中瞭毒?”

謝雪臣垂下眼看她,溫聲道:“是,蓮心子,是為你而取的。”

暮懸鈴臉色一變,更加用力地掙紮起來:“你亂說,我才不吃那種東西!”

蓮心子乃是眾生苦,憑什麼叫她吃苦頭!

南胥月神色晦暗,猶疑不定,隻聽謝雪臣道:“若不解毒,會有性命之虞。我會讓她服下解藥,為她護住心脈。南莊主,你若真是為她著想,便該知道如何取舍。”

南胥月終究還是放棄瞭阻攔。

若是鈴兒解瞭毒,她的眼裡心裡,都隻會存在一個謝雪臣。

可若是不解毒,又會危及性命……

他寧願看她好好活著,而他可以等……

暮懸鈴被謝雪臣打橫抱著回到房中。身後房門自行關閉,一道結界隨即形成。

謝雪臣將半醉半醒的人放在高床軟枕香衾錦被之上,坐在床畔堵住瞭她逃跑的路。

暮懸鈴手腳並用掙紮瞭起來,謝雪臣不忍心動用靈力護體,擔心震傷她,便生受著她的攻擊。憤怒又喝醉的人沒有分寸,每一次都是用盡瞭力氣打在他胸腹之間,謝雪臣眉頭一皺,唇角溢出一絲鮮血,染紅瞭顏色淺淡的薄唇。

暮懸鈴愣瞭一下,頓住瞭動作,啞聲道:“你為什麼不躲?”

“你說呢……”謝雪臣苦澀一笑,“你如此聰慧,不該不明白。”

“我該明白什麼?”暮懸鈴腦中嗡嗡響著,一片混亂。

“一線牽,是姻緣紅線。”謝雪臣扣住瞭她的掌心,修長的五指與她交纏相握,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執子之手,是望與子偕老。”

暮懸鈴呆瞭呆,感受到掌心逐漸升起的溫度,她輕顫一下,用一種恍然又迷惑的語氣說道:“你當真……喜歡我?”

“喜歡二字,未免輕瞭些。”謝雪臣低低一嘆,他伸手勾住她的腰,微微傾身抵著她的額頭,鳳眸深深凝望著她懵懂的雙眼。

“那是愛嗎?”暮懸鈴問道。

謝雪臣眼中漫上柔軟而沉重的情意,輕聲而鄭重地說道:“是愛,會妒忌懷疑,會患得患失,會身不由己的愛。”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話會從謝雪臣口中說出,胸腔之中的跳動劇烈瞭起來,讓她的呼吸也亂瞭節奏。她垂下眼不敢看謝雪臣,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著被褥。

“我知道,你現在無法回應我,是因為悟心草的毒性作祟。我取來蓮心子,是為救你性命,也有我的私心。”謝雪臣低頭輕吻她眼角的淚痣,啞聲道,“我盼著你能重新愛上我。”

眼角的癢意讓她不由自主地眨瞭眨眼,羽睫沾染瞭淚意,顯得愈發濃密烏黑,如蝴蝶振翅。

“也許你弄錯瞭……如果服下蓮心子,我還是不喜歡你呢?”她不由得問道。

謝雪臣心上一緊,隨即苦笑道:“那我……也不能放手。”

赤紅的蓮子浮於空中,散發著略顯苦澀的清香,暮懸鈴遲疑地看著,想到這是天下至苦之物,便不禁瑟縮瞭一下。

謝雪臣堅定有力的手掌貼著她的後背,聲音溫柔而堅定:“我會陪你一起承受。鈴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謝雪臣張口含住瞭蓮子,濃烈的苦意勝過世間最烈的酒,霎時間席卷瞭口腔直達心扉,他一聲不吭,傾身吻住她豐潤鮮艷的紅唇,舌尖撬開瞭緊閉的雙唇,將蓮子渡入她口中。

掌心的嬌軀猛地一震,她下意識地要將蓮子吐出,卻被他堵在唇邊,靈巧而柔軟的長舌抵著她的舌尖,伴隨著濕軟的纏綿,一絲鮮血的腥甜侵入口中,他的手在她下頷處輕輕一點,喉嚨便不由自主地吞咽,蓮子落入腹中,那苦意便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臟,劇烈的苦痛之意吞噬瞭她所有的意識。

何為眾生苦?

是愛別離,是怨憎會,是五蘊熾。

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與心間的苦相比,舌尖的苦又算得瞭什麼?

暮懸鈴的心臟劇烈地抽痛起來,像是被人反復用最尖銳的利刃刺穿,又毫不留情地來回攪動。那種痛是無形的痛,是失去至親至愛後的心如刀割,是遭人背棄,眾叛親離的絕望無助。是她眼看著謝雪臣在她面前斷瞭氣息,她抱著他冰涼的身體,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眼淚洶湧而出,自眼角滑落,打濕瞭長發與枕榻,她抽搐著痛哭。謝雪臣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掌心貼著她的後背肩胛,磅礴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湧入她體內,裹住瞭劇烈跳動的心臟,護住瞭她的心脈。

眾生苦的藥性在她心口處擴散開來,層層疊疊的苦痛像一波波的浪潮拍擊著她的心房,沖撞著悟心草毒性的封鎖。兩股霸道的力量在她脆弱的心口處拉鋸對峙,此消彼長,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直達靈魂深處的劇痛,讓她冷汗直流,渾身發顫。

暮懸鈴臉色慘白,嗚咽一聲,一口咬上瞭謝雪臣的左肩。謝雪臣沒有抵禦,他隻怕她咬傷瞭自己。鮮血的腥甜沖散瞭舌尖的苦意,濕熱的淚水灑落在他頸間,燙在他心口。

“鈴兒,鈴兒……”他清啞的聲音低低呼喚她的名字,

記憶中的畫面緩緩地變得清晰,那些失瞭顏色的蒼白一點一點地恢復瞭本來的顏色。她想起與他初遇的心動,與他重逢的狂喜,想起失去他的悲痛欲絕,想起被他拒絕的難過委屈……

“謝雪臣……”沙啞的聲音無力地喚著他,“謝雪臣……”

謝雪臣一震,一隻手撫上她淚濕的臉頰,顫聲道:“鈴兒,你想起來瞭?”

她伸開雙臂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像落水的人攀住唯一的浮木,顫抖地將自己貼入他懷中,失聲痛哭。

她都想起來瞭,被桑岐灌下的悟心水,還有她對謝雪臣說過的那些無情的話,做過的那些決絕的事。

被抽空的心又被緩緩地填滿瞭因他而起的或喜或悲的情緒,劇痛因此緩緩平息,被另一種酥麻的充盈所代替。那是苦盡甘來之意,是看破紅塵,卻依然愛你。

她收緊瞭雙臂,眼淚不斷在他領口處堆積,濕透瞭重衣,單薄的背脊因難以自抑地痛哭而輕輕抽搐,謝雪臣一手輕撫著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始終輸出著靈力為她守護心脈,疏通經絡。

“鈴兒,還疼嗎?”他的聲音沙啞輕顫,憐惜地輕吻她汗濕的鬢角。

心跳終於緩緩趨於平穩,但她的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對不起……”哭啞的聲音軟軟地道歉,“我傷瞭你好多次……”

謝雪臣輕柔地擁抱著她的身體,清冷的聲音裡含著沉重的情意:“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三個字。”

暮懸鈴從他頸間抬起頭來,漂亮的桃花眼哭得通紅,眼角的淚痣已然消失瞭,他松瞭口氣,便看到她揚起臉,珍重地吻住他的唇。

“謝雪臣,我愛你。”

從七年前開始就是。

他抬手扣住她的後腦,加深瞭這個吻。

人生最大的幸事,莫過於失而復得。

《千朵桃花一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