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瀾生回到碧霄宮時,看到的是滿目瘡痍,頹垣斷壁。
妖族肆虐過的地方盡是鮮血與斷肢,濃鬱腥臭的血腥味在碧霄宮彌漫,昔日的金碧輝煌、紙醉金迷不復存在,餘下的隻是人間煉獄。
傅瀾生踉蹌著在回廊間奔走,卻不見一個活人。忽然,他聽到前方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和哄笑聲,他猛地頓住瞭腳步,隱匿身形。
一群修為不淺的妖族身上掛滿瞭珠寶玉石,勾肩搭背地從宮殿中走出。
“這地方好啊,寶物多,靈氣足,以後咱們就在這住下瞭!”一個妖精笑嘻嘻地說道。
“那也得等江長老找到傅淵停夫婦的下落,這碧霄宮防禦法陣的禁制隻有那兩人才知道。”另一個妖精道。
“江長老親自出馬,怎麼可能失手嘛,我們還是先挑好自己想住的房間吧!”
傅瀾生沉著臉色看那些妖怪離開,聽到父母尚未遇難,他心中稍寬,但又擔心他們正被人追殺……他靈機一動,取出血鑒,想用血鑒找出父母所在之處。
忽然一隻小手拉住瞭他的袖子,他猛地一驚,便聽到糯軟的聲音在身旁輕輕響起:“哥哥,是我。”
傅瀾生松瞭口氣,低頭看向阿寶:“不是讓你在船上待著嗎?”
阿寶委屈道:“我擔心你嘛……”
傅瀾生眉頭緊皺,但阿寶既然來瞭,他也不能再把她趕回去,生怕她撞到那些妖族。他低聲道:“你變回原型。”
阿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變回瞭小巧可愛的靈鼠模樣,扒在傅瀾生肩頭。
“阿寶,你躲到芥子袋裡,如果遇到妖族,你就裝作和他們一夥的。”傅瀾生叮囑道。
“嗯……”阿寶低頭想瞭想,“我明白,打不過就加入。”
傅瀾生嘆瞭口氣:“你說得沒錯……”
他將鮮血滴在血鑒上,很快便看到瞭父母所在之處,正是碧霄宮密道。
江離看著身受重傷的傅淵停和段霄蓉,緩緩停下瞭腳步,滴血的劍尖指向瞭面前二人。
“滄璃,這二十幾年來,我自問待你如親生兒子一般疼愛,難道你就不念半點父子之情嗎!”傅淵停捂著滲血的傷處,面容沉痛地說道。
江離冷笑一聲:“傅淵停,若不是你害死我生父,我自有美滿的傢庭,何須與你情同父子?你殺人奪妻,還故作情深,簡直令人作嘔!”
傅淵停沉痛道:“是,我是對不起江少陵,但對你和蘭池,我自問未曾有過半點虧欠!我當年受段霄蓉脅迫,與她結成道侶,被迫與蘭池分離,但心裡從未忘記過她……”
“呵呵呵呵……”江離未開口,冷笑的卻是段霄蓉。段霄蓉右肩受到重創,半身染血,鬢發凌亂,珠翠落地,不見平日的華貴與艷麗,隻剩下一身狼狽。她喘著粗氣,譏誚地看著傅淵停,聲音虛弱卻尖銳:“傅淵停,你莫不是謊話說多瞭,連自己都騙過去瞭吧。是我拆散你和蘭池嗎?當年我一心清修,是你故意接近我,虛情假意討好我,騙我與你雙修,圖謀碧霄宮宮主之位,現在倒說是我強迫你?呸!你當你是個什麼東西,我段霄蓉一身傲骨,不屑強人所難,更容不得他人欺騙!若不是為瞭瀾生,為瞭碧霄宮的顏面,你當我願意與你維持著虛假的夫妻關系麼!”
傅淵停本就蒼白的臉色,因著段霄蓉這番冷酷的指控而更加難看。
段霄蓉傲然直視江離,冷漠道:“你母親是我所殺,你要報仇便報仇,是我誤信小人,又縱虎歸山,活該落得今日下場。”
傅淵停哀切道:“滄璃,你心地純良,絕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不要讓仇恨蒙蔽瞭自己,被妖族利用……”
段霄蓉鄙夷地看著傅淵停,冷笑一聲:“傅淵停,我當年怎麼會看上你這麼個窩囊的東西!你殺瞭他的父親,我殺瞭他的母親,你當你求情幾句,他便會放過你嗎?還不如死個坦坦蕩蕩痛痛快快!”
江離緊握長劍,指節發白,他微瞇冷厲的雙眸,沉聲道:“傅淵停,段霄蓉,你們欠下的血債,自己去九幽冥界還吧!”
江離說罷一道赤焰劍芒刺向傅淵停眉心,卻被一道結界攔下。一個錦衣玉冠的青年忽然出現,擋在傅淵停和段霄蓉身前。
傅淵停一喜,喊道:“瀾生!”
段霄蓉卻是面露驚駭之色,淒厲一聲吼道:“你來做什麼!”
傅瀾生一袋子法器,尋思著哪些能擊退眼前這個實力深不可測的男人,但他知道,兩人修為境界差太多瞭,他對敵經驗極少,一時之間茫然無措,隻憑著一腔孤勇擋在瞭父母身前。
段霄蓉知道傅瀾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戰勝江離,她又氣又急,五內俱焚,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顫聲道:“江離,你要報父母之仇盡管沖著我們來,此事與瀾生無關!”
傅淵停眉頭一皺,心裡也知道傅瀾生的斤兩,方才見到救兵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
傅瀾生也沒想到,這人居然那麼快追進瞭密道之中,他一來便看到這人要對父母下殺手,來不及多想便沖瞭出來。
“母親,你和父親快走,我來拖住他!”他身上那麼多法器,總能拖延一時半刻。
傅淵停扶著石壁站起,瞬息之間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目光掃過段霄蓉與傅瀾生,一咬牙便往密道另一側逃去。傅瀾生或許拖不瞭多久,但段霄蓉護子心切,拼盡全力,必能拖住江離。
段霄蓉愕然看著傅淵停離去的背影,捂著眼低低笑瞭起來,笑聲淒厲又有一番恍然與釋然。
“我早該知道的……”她啞聲笑著說,半是自嘲,半是徹悟。
傅瀾生將段霄蓉護在身後,沒有回頭去看傅淵停的離開,他緊張地盯著步步逼近的江離,顫聲道:“你是不是想要碧霄宮法陣的禁制?我也知道,你抓瞭我就夠瞭,放瞭我父母!”
段霄蓉輕嘆一聲,目露哀愁與溫柔:“傻孩子,他要的是我們的命,是母親欠瞭人傢的血債,與你無關。不是告訴過你,若遇到危險,便躲起來嗎,你又不聽娘的話瞭……”
江離的劍尖對著段霄蓉,冷聲道:“我本無意殺他,但他若非要阻攔,也別怪我劍下無情。”
段霄蓉將傅瀾生推開,以自己的神竅對著江離的劍尖,冷厲的雙眼死死盯著江離,幹啞的聲音說道:“隻要我死,你就能放過瀾生嗎?”
江離一怔。
眼前這一幕,竟如此熟悉,似乎當日段霄蓉殺入蘭池別院的時候,他的母親也是這麼說的。
傅瀾生驚懼萬分,喊道:“不!”
他從芥子袋中取出一件法器拋向江離,想要將段霄蓉救下,江離一件洞穿瞭法器的護罩,刺向傅瀾生,卻見一團小小的金色影子向自己頸側撲來,他反射性地以劍身將那影子拍下,便聽到一聲軟糯的痛呼。
“哎喲!”
江離錯愕地看著被拍在地下的小東西——一隻小小的嗅寶鼠。
她四肢著地趴著,兩隻金黃色的耳朵因為受驚而發出一閃一閃的金光,烏黑的大眼睛因為疼痛而蓄滿瞭淚水。傅瀾生急忙上前將她捧起,怒道:“阿寶,誰讓你跑出來的!”
阿寶眼淚汪汪,委屈地看瞭傅瀾生一眼,又怯怯地看向江離,軟軟說道:“你,你別殺我啊,我是半妖,我和你是一夥的……”
江離怔怔看著阿寶,不知想到瞭什麼,眼中竟浮現出溫軟之色。
段霄蓉見江離失神,趁機拽住瞭傅瀾生的手臂,將他遠遠推瞭出去,她張開雙臂攔在江離身前,眉心神竅仿佛呼吸一般靈力溢出,拂動她額前的碎發。她的眉眼凌厲而決絕。
“傅滄璃,放他走,否則我們便同歸於盡!”
傅瀾生和阿寶聽到這個名字,雙雙怔住。
“傅滄璃……”傅瀾生錯愕地看著眼前臉上帶著刀疤的冷峻男子,“你就是傅滄璃……”
阿寶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耳尖顫瞭顫:“你是我爹爹嗎?”
江離疑惑地垂眸看向阿寶,隻見阿寶朝他伸出瞭爪子,糯聲道:“娘親說,我爹爹是世間最有錢的修士,他叫傅滄璃,他走瞭三年多瞭,娘親讓我來找爹爹。”
江離心中一顫,啞聲問道:“你娘親叫什麼名字?”
阿寶說:“娘親叫秀秀。”
秀秀……
秀秀……
江離冷峻狠厲的面容上流露出瞭一絲暖意,他緩緩垂下瞭劍尖,朝阿寶伸出一隻手,溫聲道:“你過來。”
阿寶眨瞭眨眼,從傅瀾生掌心跳到瞭江離的掌心,仰起頭好奇地打量自己的爹爹。
“你和娘親說的不太一樣,你該不會騙我吧。”她狐疑地問道。
江離垂下眼,專註地凝視這個小傢夥,唇角不自覺勾起,眼中也流露出笑意:“你娘親怎麼說?”
阿寶歪瞭歪腦袋,回想瞭一下:“娘親說,爹爹有錢又大方,長得好看又愛笑,雖然會欺負人,但是也很會哄人。可是爹爹不知道去哪裡瞭,娘親也不知道去哪裡找他,又怕爹爹回來瞭找不到她,所以我跟著哥哥來碧霄宮找爹爹。”
江離低笑一聲,臉上的刀疤似乎也因為這一笑而柔和瞭許多。他想起那個嬌憨可愛的姑娘,雖有瞭一副人樣,卻連路都走不好,平地也能摔上幾跤,不知道他不在她身邊,她過得好不好……當年段霄蓉忽然殺上門,他被母親傳送至東海,躲避三年,潛心修煉,段霄蓉不死,他便不敢回來,生怕連累瞭她。隻是他竟不知道,原來她懷瞭他們的孩子。
江離輕輕揉瞭揉阿寶的小腦袋,溫聲道:“你哪來的哥哥?”
阿寶的爪子指瞭指傅瀾生,道:“那就是哥哥。爹爹,你可不可以不要殺哥哥,哥哥很疼我的。”
傅瀾生對上江離半是敵意半是疑惑的眼神,頓時背脊一涼——他莫名就被阿寶安排瞭個爹……
江離緩緩收回目光,看向阿寶之時,眼中隻剩下溫和的寵愛:“阿寶,原來你叫阿寶……你和你娘長得極像,性子也像……”
阿寶眨巴眼睛,道:“爹爹,我還可以變成人形呢!”
阿寶說著身上便泛起瞭溫暖的金光,身子浮瞭起來,轉眼間便變成瞭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粉雕玉琢,雙眸烏黑明亮,笑容又甜又軟。見江離目露疑惑,她笑著道:“姐姐將玉闕神功傳給瞭我,我就變成這副模樣瞭。”
江離更加迷惑瞭——怎麼又來瞭一個姐姐……
不過江離倒是聽明白瞭玉闕神功,他在靈雎島之時,聽令於何羨我,曾經到過魔界與桑岐會面過,知道玉闕經的神異之處,他隱約猜到阿寶口中的“姐姐”多半是指暮懸鈴,隻是不明白暮懸鈴怎會與阿寶牽扯到一起。
但這些倒也不重要,他滿懷欣喜地抱起阿寶,摸瞭摸她粉嫩的小臉,她的眉眼像極瞭秀秀,但比秀秀看著聰明多瞭,不似秀秀那樣總是迷迷糊糊的。
阿寶抱著江離的脖子,許是父女之間天然的羈絆,她一點也不害怕他臉上猙獰的傷疤,伸出小手輕輕摸瞭摸,小聲道:“爹爹,你跟我回傢好嗎?娘親很想你的……”
江離睫毛微顫,看向傅瀾生與段霄蓉。段霄蓉見他看來,緊張地張開雙臂護住傅瀾生,眼中死意堅決。
他不怕段霄蓉以死相拼,但此刻,他卻擔心會傷到阿寶。他本無所畏懼,卻在這一刻有瞭軟肋……
阿寶不知道江離為什麼非要殺段霄蓉,她以為江離是聽令於靈雎島,她不想傅瀾生被爹爹殺瞭,也不想爹爹受傷,她將小腦袋靠在江離肩上,小手揪著他的衣襟,聲音軟糯地哀求道:“爹爹,我們回傢嘛……”
江離沉沉嘆瞭口氣,收瞭長劍,輕道一聲:“好。”
段霄蓉愕然看著江離轉身離去,她垂下眼眸,神色復雜地攥緊瞭雙拳。
江離牽著阿寶的小手,面含微笑地聽著她說起秀秀的糗事,聽到她到處打聽她的下落,他眼中的笑意便漸漸斂去,隻餘愧疚和悲傷。
“阿寶,爹爹不叫傅滄璃,爹爹的真名是江離。”江離溫聲道。
“江離……”阿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就不是傅阿寶,我是江寶!”
江離低低一笑,揉瞭揉她腦袋上的發團子:“是,你是江寶。”
卻在這時,密道忽然一陣巨顫,無數落石自上方墜落,江離臉色一變,厲聲道:“阿寶,變回原型!”
阿寶聽話地變回嗅寶鼠,被江離護在懷中。江離張開護身結界,便聽到身後傳來段霄蓉又急又怒的聲音:“是傅淵停,他打開瞭密道自毀的法陣!那畜生,連兒子的生死都不顧瞭嗎!”
江離臉色一沉:“如何逃生?”
“無處逃生。”段霄蓉氣喘籲籲,面容黑沉,悲憤交加,“自毀法陣若從外面啟動,陣中之人便隻能硬扛法陣的攻擊,至死方休。”
傅瀾生臉上失瞭血色,喃喃道:“父親他為何如此……”
段霄蓉淒厲一笑:“他心中本就隻有他自己,可我沒想到,他連親生兒子也棄之不顧。”
傅瀾生失神地看向江離與阿寶,忽地渾身僵住,他猛然想起南胥月的那一卦。
父女緣淺,僅有一面之緣……
難道,便是應驗在今日……
連綿不斷的炸裂之聲響起,周圍陷入黑暗之中,法陣之力運轉開來,勾動天雷劫火,攻殺陣中之人。江離與段霄蓉全力撐開結界,抵禦法陣攻擊。江離死死將阿寶護在懷中,低聲道:“阿寶,怕不怕?”
阿寶的爪子揪著江離的衣襟,嗅寶鼠的膽子最小瞭,黑暗中隻見她的小耳朵閃著金光,瑟瑟發抖,卻軟軟地說:“阿寶不怕。爹爹疼不疼?”
江離笑瞭一聲,隨即悶哼一聲,啞聲道:“不疼……”
阿寶窩在江離懷裡,目不能視,隻感覺到爹爹的心跳渾厚有力地籠罩著自己。原來有爹爹保護的感覺這麼好,難怪娘親一直念著爹爹,她也很喜歡爹爹……
“爹爹,娘親很想你,阿寶也很想你。”
“我也想你們……”
“爹爹,你不在的時候,娘親都有在好好學習,她說怕你嫌棄她笨。”
“呵,我怎會……”
“可是她走路還是會摔倒,我看到她偷偷哭瞭,阿寶摔倒也沒有哭。”
“阿寶……你要好好陪著娘親……”
“我會的,還有爹爹也要陪著娘親!爹爹,你是不是也哭瞭?”
有熱熱的液體落到阿寶背上,打濕瞭它的毛發。
“好阿寶,要乖乖聽娘親的話……”
“阿寶會聽話的……爹爹,爹爹……你為什麼不說話啦……”
劇烈的聲響引起瞭妖族的註意,何羨我匆匆趕來,待到法陣平息,才走進廢墟之中。
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密道之中隻見兩具慘不忍睹的屍體,背部焦黑一片,千瘡百孔,血流遍地。一個小姑娘坐在血泊之中,抱著屍體嚎啕大哭。
“稟告島主,是段霄蓉和江長老的屍體,還有一個重傷昏迷,應該是碧霄宮的少宮主傅瀾生。”
何羨我走到那女孩面前,半跪下來問道:“你是誰?”
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抱著江離的屍體,口中直喊著爹爹,又伸出手抓住另一個人的袖子哭著喊哥哥……
何羨我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島主,傅瀾生和這個女娃子,要不要殺瞭?”身旁狐妖問道。
何羨我擺瞭擺手:“先帶回靈雎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