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一章

那年他二十三歲。那個禮拜天刮起瞭大風,但是天晴朗得愛死人,因為是深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初冬,那天立冬。柳條刮得大把大把地歪來倒去,死去活來,難以自持。楊樹上的黃葉紛紛飄揚,搖蕩起舞。他決定要頂風去大湖公園。人生能在空明澄靜的狀態下遊幾回湖水、石橋、大公園和入冬的風?他悄然覺得,再沒有幾天樹木會變得光禿禿、瘦棱棱,一片茫然。然後是連續五個月的冬的蕭條與沉寂,除非有朋友帶他去羊湯店,那裡的湯鍋,永遠是繁花似錦,如火如荼。

後來他知道,慌慌張張的是他,不是落葉。立冬一個月瞭,樹葉仍然沒有落光。

那天早晨已經醒過來,時間過早,勉強自己再睡下去。漸漸他看到瞭炕上的自己變成瞭一個人頭,金色的,歐羅巴型,隻有頭。既不恐怖,也不憂傷,而且他想到瞭一個雄渾的名字:約翰·克利斯朵夫。

人頭變成瞭一本形狀不太確定的書,不確定的一本或一些本。夢見瞭或者沒有夢見,隻是事後才想:可能?或者應該?看見還是不可能看見?

做瞭還是隻是想著做瞭?虛?實?真?假?羞慚?

無愧?

不,不是說那個人頭砍自約翰·克利斯朵夫,也與書作者羅曼·羅蘭無關,他後來長久想不明白為什麼別的孩子隻知道王二小、李逵、關公還有陳世美,而他會想起來一個其實也是極其模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姓不姓,名不名,誰不誰。是他起床以後才明白瞭羅曼·羅蘭。“贊美幸福,也要贊美痛苦”,法國大作傢這樣說過嗎?想起羅曼·羅蘭,這位實在不像“老革命”的二十三的老革命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在金色而且模糊的頭顱緩緩顫動的時候,他清醒地覺得自己是重新睡著瞭。如果他清醒,他不可能看到一個美麗頭顱的旋轉。如果他睡瞭,他不可能掂量頭顱變書的真實性,也不會有能力判斷自己的眨眼,乃是處於睡與非睡、醒與非醒的邊界線上。少年時代他常常睡不好,他掙紮於紅纓槍和文學、月光與青紗帳、地瓜與大黃米地頭。

他知道他很早就是兒童團員瞭,並不明確自己是黨員,也羞愧於自己寒磣的木頭槍上沒有拴紅纓穗。

五年前被選拔上外國語大學以後,村支書給他開介紹信,讓他填瞭一張表格,上面赫然寫著李文財,一九四四年入黨。他覺得“財”字不好,臨時更名李文采。他喜歡這個采字,這個字有幾分文學。過瞭很久,他才明白自己是十三歲零三個月的時候入的黨。他記不太清楚瞭,他到底是哪一年生的,也說不太好。他生活在老解放區,日本沒投降,他傢鄉就解放瞭,他沒見過國民黨,他成天參加共產黨的會議和學習,唱共產黨的歌兒,隻是他不會扭秧歌舞。

外國語!你該死的外國語!可能是村支部發現瞭他炕頭上擺著幾大本以洋人名氏命名的厚書,想到瞭應該培養他做外交官。他們村歷史上出過一個大官,代表清朝皇帝到琉球國封王,他抬著一塊匾,上寫“如朕親臨”,他代表的是大清皇帝。大官的後代是惡霸,已經判處瞭死刑,應該是就地正法。惡霸傢裡有外國文學書的譯本,沒有人讀,他讀,一接觸就如醉如癡如喝瞭糊塗湯。

到城市上外語學院後,他發不出卷舌音,看到別人嘚嘚兒的哆嗦舌尖兒他哭瞭。更發不出小舌音,他練習得作嘔,據說隻有嘔吐的時候他的發聲才是對的。他始終不會發沒有輔音的元音U和I。幸虧他有個少年入黨、抗日戰爭時期的老革命的身份,他沒有等畢業就調到瞭黨委工作。

他從小迷上瞭外國文學,在他們那裡遠近百公裡,再沒有第二號。是外國的,是文學的,他就迷,他看一本迷一本,即使還沒有開始讀,他已經崇拜得五迷三道,淚眼蒙矓。他的感覺是外國文學能夠催人生,能夠催人死,能夠催人勃起也能夠給他一個透心兒涼。他覺得他就是約翰·克利斯朵夫。與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樣,早早地就有雙親為他尋找女性的身體,逼著他十七歲娶瞭媳婦。讀瞭《復活》他想來想去他絕對就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如果不嚴加管束,他無法設想他這一輩子可能糟踐多少身穿潔白連衣裙的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如果沒有文學,一個個臭小子該有多麼硬邦邦地醜惡,多少花一樣的女孩會被他們玷污蹂躪刺穿。他讀瞭點雨果,一會兒覺得他是從小偷變成聖徒的冉阿讓,一會兒覺得是呆板兇惡的警察殺(沙)威。因為他讀《悲慘世界》的感想竟然是:當殺威畢竟比當冉阿讓痛快出火得多。他甚至想到,人生一世,沒有比做好人更窩囊的事。他為自己的骯臟乖僻無地自容。然後在《紅與黑》裡他是於連,一幹幹娘兒倆。在《雙城記》中,他是草菅人命的侯爵,也是被迫害成精神病的醫生曼奈特,動不動他釘鞋,他嚇得喊出瞭聲。還有時時結繩記下階級的也是全傢的血海深仇的德法奇夫人,叫作苦大仇深啊,他更是德法奇夫人準備著滅門的仇傢。然而,讀瞭法捷耶夫《青年近衛軍》以後,他驚駭地發現,奧列格、邱列寧、鄔麗婭和劉巴,自己哪個也不是……然後他發現,他連《少年維特之煩惱》裡的維特也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因失戀而向自己的太陽穴上砰的一槍,而是他沒有戀,沒有戀則欲失不能;卻有一個能夠屏蔽與壓倒他,卻實在引不起他多少激情的大媳婦。結婚的收獲是加深瞭對於黃皮膚與肉氣味的認知。沒有戀就沒有一切,連“煩惱”、“惆悵”、“彷徨”與“輾轉”也未曾擁有。幹脆說他找不到自己應有的苦悶、傷痛、憂鬱。我親愛的高雅的溫柔的少婦影子般的憂愁啊,您在哪裡?他負面的經驗隻有長癤子的痛與長針眼的脹,與輕度痔瘡。

其實他愛的不是哪一本外國文學書與書裡的哪一個人,他漸漸明白,他愛的是外國文學書籍的氣息,是嗅覺,尤其是封面與封底、油墨與紙。新華書店裡的外國文學書籍有一種特殊的激活鼻孔的神秘元素。當然與羊湯鋪、火燒店、豆腐腦挑子、酒缸的氣味不同。那時候沒有酒吧,隻有酒缸。進門就看到瞭一個或者一排大缸,用提子打散白酒,缸邊上有兩三張桌子,光禿禿的木椅子,賣一點咸魚、豆幹、五香蠶豆。關鍵在於,外國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氣味也不相同,巴爾紮克《人間喜劇》的油墨、封面與紙張,絕對與《傢》《春》《秋》《駱駝祥子》不同,與《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更不一樣。甚至於,西歐北美作傢的書也與蘇聯圖書氣味有微妙的差別,別人不知道,仉仉知道。

歐洲文學書,翻譯過來氣味與它的人物一樣強烈,像酒非酒,像“四合一”香皂,像龍涎香,像強奸犯也像火槍手,像拳擊的猛烈,也不無多毛的老娘兒們腋下腺體味兒。

調入院黨委得到工資,他用當時的天價三元多錢購買瞭一本精裝厚筆記冊,冊子裡有繪畫插圖與作傢名言。我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魯迅。這世界要是沒有愛情,它在我們心中還會有什麼意義!這就如一盞沒有亮光的走馬燈——歌德。他在上面題瞭字:文采心波。他開始瞭自己的文學寫作生涯。他信筆由韁,磕磕碰碰,東拉西扯,咕咕噥噥,詩詩文文……這個時候,神秘的神祇來造訪瞭。

她名叫仉仉,開始他以為是叫唧唧。她梳著男生式小分頭,同學們說那是卓婭·科斯莫傑揚斯卡婭式的發型。她面孔白皙,大眼睛目光炯炯。她的形象既有女生的機敏叫作鬼機靈,又有男生的清爽叫作英俊峭拔。她是新生,兩個月後就當瞭學生會主席。她的女而男的魅力無與倫比。她的父母據說是極特殊的人物,雖然那時候誰也不在意誰的父母是誰。有一位學生會的文體部長父親是著名的本地軍統頭子。

是她到校黨委來辦事的時候說李文采的辦公室裡有外國文學的氣息,先說到味兒,後找到瞭書架上的梅裡美小說譯本《卡爾曼》與《高龍巴》。仉仉告訴李文采,卡爾曼在歌劇裡普遍譯作“卡門”。

說起對於外國文學氣味的體認,仉仉聲音低柔而又兇猛,婉轉而又憨厚。李文采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兼具男生與女生偉力的嗓音。

李文采代表學校黨委去參加學生會那一年舉辦的“‘和平與友誼’詩歌演唱朗誦會”。頭一個節目是俄語系同學的小合唱《喀秋莎》。第二個節目就是仉仉朗誦與歌唱德語民歌《勿忘我》:

BlaublühteinBlümlein

DasheiβtVergissmeinnicht

……

德語唱完瞭她用漢語朗誦:

有種花叫作勿忘我,

開滿瞭藍色的花朵。

你呀朋友,請把它佩戴於身,

願你能當真,牢記贈花的我。

有什麼法子,鮮花總要凋謝,

美夢也會,一個一個地破滅,

隻有愛情,我們倆相依相愛,

永遠如初,永遠是那樣真切。

《老爸去相親(奇葩奇葩處處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