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上臺,聚光燈打開,她的臉孔光潔純凈,她繃著令你想起卓婭就義的臉。滿臉的嚴肅仍然驅不盡笑靨裡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亂跳。開口出聲瞭,滿溢的熱烈,些許的嘶啞,毫無保護的孩子般的純真,面對法西斯野獸毫不懼怕……她唱瞭德文,她朗誦瞭中文,她的小藍花,她的卓婭,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聲,訴說得好苦、好甜、好夢幻、好雲彩,好大的西北風啊。她的聲音是低語也是吶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風。李文采一陣子自以為聽到關於她的竊竊私語:她是學俄語的啊,她怎麼會講這麼好的德語?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國,她是從德國回來的?西德?民主德國?或者是社會主義陣營絕對不承認主權屬於西德的西柏林?不知為什麼,像一陣陰風,李文采想,如果她是從西柏林來的,她會不會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與西德阿登納總理聯合派來的間諜?暈,暈,暈……李文采暈過去瞭。
臨床診斷是房性心動過緩與疑似心臟神經官能癥。
然後李文采陷入瞭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經歷,他的處境身份與他的對於文學尤其是外國文學的糊裡巴塗的迷戀,他的已經三年未見的勤勞潑辣胴體通黃的媳婦與他的平生第一次暈眩,他對於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經將他撕成好幾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間諜?第二,他是不是有著強烈的奸淫仉仉的動機?這兩個問題讓他萬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認真的痛苦。
他們的傢鄉管商鞅受到的車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塊”。他認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塊,也許是十六塊……他不知道是哪兒錯瞭環兒,是脫臼也是裂縫,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經是一個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學的、傢鄉的、八路軍的、兒童團的、黨支部與學院黨委的、革命的、外語的、學生會的與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
他在那個刮大風的禮拜天,在金色頭顱帶來的不安中,懷著對於春夏秋季節的戀戀不舍,慌慌亂亂地去到瞭大湖公園。其實是小小的湖。小湖裡翻滾著大浪,他想起魯濱孫、哥倫佈與麥哲倫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園的石徑上,也感覺到瞭地表的起伏。夕陽使橋洞明暗莊嚴分明峻厲。西風使頭發與柳條一樣地不勝靈感,不勝胡思亂想,以及四季風雨,喜怒悲歡。寒冷與衣衫襤褸使青春年華屈辱莫名。遊人瑟縮著零零散散,樹葉不知道何方是歸宿。李文采想瞭想是不是應該跳到波浪翻滾的湖水裡去,那就更是徹頭徹尾的叛變瞭。他在波濤的大浪邊一坐坐瞭五個小時,直到公園管理人員將他驅逐。
他回到自己的單身漢雙人宿舍,同舍人這天沒有回來,他構思瞭一番,他寫瞭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雖然沒有提名字,他在高級筆記本上寫瞭一封給仉仉的信,他相信這封信的洶湧超過瞭大湖裡的波浪,大浪沒過瞭元代的石橋。他寫得比歌德也比福樓拜還比泰戈爾好。
第二天一早,他去郵局掛號寄出瞭筆記本,給仉仉。回來,他到醫務室,他的體溫四十一攝氏度。
三天後,他又給仉仉發瞭一封長信,深責自己是一個叛徒。他連署名的勇氣也在最後一分鐘失去瞭。他畫瞭一隻兔子。
開始露餡的無非是他購買的大量外國文學書籍。他在朗誦會上的突然暈趴也令領導好生奇怪。大傢一致認為他是忘瞭本,他自己也堅信自己是忘瞭本。他的傢鄉再也不會出他這樣的人,他的同事裡再也沒有這樣的人,約翰·克利斯朵夫也不是他這樣的人。總之,他每況愈下,他頻頻在組織生活會上被“幫助”。而到瞭後來大的政治運動鬧起來,他犯瞭更大的病,更大的錯誤,更大的糊裡巴塗。他接受瞭所有令人涕淚橫流的幫助。他的檢討發言勝過瞭托爾斯泰的自省懺悔。
糊塗的是,他事後無法分辨是不是在“幫助會”上他交代過,說他卑鄙地想著要奸淫仉仉……太恐怖也太驚人。更驚人的是,他可能不可能,硬是檢舉瞭仉仉的間諜嫌疑。
那些年的許多事都忘記瞭……後來,後來,在好多個後來以後,他見人隻知道背誦:
房間很深,兩扇窗戶又正對著一條夾在高樓之間的小巷子,這時房裡便已經光線晦暗……
他受到瞭留黨察看兩年處分。他的傢鄉,他的組織,他的老革命經歷與他的媳婦救瞭他。他的媳婦已經擔任村裡的婦女隊長。李文采一攤糊塗糨糊,媳婦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媳婦在最困難的時期來到城市,不容分說地接管瞭對於李文采的路線掌管與命運決斷,然後一切走上瞭正軌:“出人,出(或不出)書,走正路。”
從外國文學的毒害一直發展到他的名字,見多識廣的同事認為他改名文采是別有用心,是為四川的惡霸地主劉文彩翻案。改名的事是他檢討中自己交代的。但是他一直沒有交代他把自己的文學創作本本寄給瞭仉仉。他為此心如煎熬。不是他不老實,而是他怕給仉仉找麻煩。
這完全不合邏輯,如果仉仉有什麼麻煩,還用問嗎?是他給仉仉找上的。而後來,他卻想,他沒有用自己的創作筆記本加害仉仉。這個邏輯就像是說他沒有殺人,因為,他已殺過瞭。
政治運動也撲向瞭仉仉,文采看見瞭大字報對仉仉的討伐。黨委機關的各種層級會議與文件已經與他無緣,他擔心仉仉的命運,他無處可以打聽,他幹著急。
媳婦做主,他寫下瞭對仉仉的揭發,他認識到仉仉與他談的關於外國文學的香氣(原話是氣味,揭露時他給改成瞭香氣)的話,是為瞭腐蝕他,蛻變他,是代表帝國主義與國民黨反動派來爭奪他的。
對,媳婦幫助他想出瞭一個偉大的說法:仉仉客觀上是來自西柏林黑窩子的間諜。
最後,他算是過瞭關,明確瞭他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淚橫流。
……
五十多年過去瞭,快一個甲子。他孿生龍鳳胎一兒一女,都已經事業有成,生兒育女,收入頗豐。他媳婦“文革”結束以後也飽享瞭小康的人生之樂與兒孫繞膝天倫之樂,隻是年前開始出現瞭間歇性腦軟化,發展極快,一年後已經基本上進入遲鈍狀態。
李文采“文革”結束後到一個國有工廠當瞭一回黨委副書記,光榮離休。他隨女兒自費旅遊去瞭趟維也納,參觀瞭當年兩個陣營交換被俘間諜,並且常常進行外匯黑市與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館,小小的咖啡館在一區米西巷一號。然後是凱文登大街,那條街很寬大,賣最新款的銀器與路易·威登箱包的專賣店吸引瞭許多遊客。而巴寶莉專賣店的櫥窗裡懸掛著的西服,牛氣沖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權所有,隻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遊人,都散發出高級香料與特級防腐劑的氣息。他在那裡佇立瞭二十多分鐘,想不清楚他這一生的經歷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覺得有點亂。莫非他又要犯暈眩病?他扶著墻,閉瞭會兒眼睛。
除瞭維也納,他還去瞭在那裡拍攝瞭莫紮特傢鄉薩爾茨堡與山城因斯佈魯克。敢情奧地利的湖泊比他的傢鄉還多。
隻是在老同學的聚會上,他看到瞭當年外語學院同班同學中的科學院院士、博士生導師、駐外大使、公使、參贊、合資企業董事長、局長級幹部,還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親。他略顯黯然地說一句:“我是一事無成兩鬢白啊。”然後所有的同學都來說服他,讓他認識到他是全中國最最幸福的一個。他苦笑著。在聚會結束的時候,他承認,其實他挺好,平安,健康,闔傢團圓。離休老幹部,上上下下,都沖著他“送溫暖”。
這一年他已經七十九歲。剛離休的那年他天天坐著公交車去爬山,帶著行軍壺去山泉打長命仙水。後來改成瞭遛湖、喂魚又喂鷗。後來改成小區散步,買包子。後來改成拄著藤杖挪動。
這個禮拜天刮起大風,但是天晴朗得愛死人,因為是深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條刮得大把大把地橫在瞭空中。楊樹上的黃葉紛紛飄揚起舞。他悄然覺得,再沒有幾天樹木就會變得光禿禿、瘦棱棱,一片茫然。
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時候,他夢中看到的是一張老式膠木唱片,放到微波爐裡加熱,怕過於幹燥,他往微波爐裡加瞭一調羹水。
全都放下瞭。在那次聚會上,老同學們最後說他笑得真誠、純樸、滄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個真誠、純樸、滄桑的笑容。”同學們說他的此話可以進電視節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來,一直笑出瞭眼淚。
他決心在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時刻去大湖公園。他記得年輕時候曾經在初冬冒著大風去過大湖公園。他穿上瞭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奧地利之遊時候購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賣烤白薯小販常戴的灰藍毛線軟帽子,圍上紫色鄂爾多斯羊絨圍巾,拄上藤杖。他來到當年來過的湖邊,張望著,想念著,冷卻著,嘆息著,更空洞地笑著。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瞭滿足。
後來仉仉怎麼樣瞭呢?他竟然一無所知。與他關系不錯的學院圖書館館長張老師告訴他,仉仉自殺嘍。另一名俄語助教告訴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養”瞭。直到“文革”結束,原來的黨委書記彌留之際,在ICU急救病房,插著鼻飼橡皮管子的書記告訴他仉仉退學瞭。退學?當一個政治運動像疾風暴雨一樣地撲過來的時候,誰能幸免?誰能無禍?誰能退學從而置身事外?他不信,書記說不出話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