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頭年夏天缺少瞭雨。理論上,專傢們說,這個城市每年七、八兩個月的降雨量應該占全年的降水量的百分之七十九。這個比例不怎麼合理,但人們很少討論糾正的途徑。人究竟能糾正什麼,不能糾正什麼,這也是你越走得長越想不清楚的問題。世界氣候在變暖嗎?河南從前是熱帶,所以簡稱豫,豫者,人牽象之地也,說明河南從前多大象。還有河姆渡文化遺址,證明當年浙江那邊也是熱帶,到處都是熱帶雨林。那麼多的熱帶後來不熱瞭,誰知道變暖瞭變涼瞭為什麼變為什麼不變?
然後秋天雨星寥寥。然後整整一冬天不下雪,大雪已經與童年同時離去,童年時期每年冬季你都堆雪人。雪到哪兒去瞭?雪到瞭她前年到瞭的地方。要不就是躲一些年再回來,現在它很遙遠,當遙遠接近於無限,時間也就變成瞭圓周、圓球,復活著她他他她,紀念著許多小說、詩、悔過書、考卷、通知單,化成無言的天空,有時有霧,有時晴朗,晴朗得令人懷疑為什麼有人造謠生事,煽動霧霾。幹杯!
冬天幹燥得令人失去瞭對於春天的信心,無雪雨的冬天之後的春天還能是春天嗎?一冬不水的五個月過去以後,鳥兒還會飛回、青草還會發芽、花兒還會開放、小河還會流奔嗎?一個大男人經受不住一個星期的幹渴失飲,一塊城市的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的土地,能經受小半年的幹旱嗎?
隨便你悲觀、樂觀、片面、全面、善良、刁惡、雞湯、糞汁、取締或者提倡……怎麼思想怎麼澆灌怎麼念藏經還是喜歌、唱衰還是唱帥,三下五除二,三月二十二日,全市的杏花都開瞭。三天以後,白玉蘭掛上一樹又一樹,五天以後,紫玉蘭昂首挺項,後來居上,如火如荼。幹脆就如茶也沒有什麼不好,老瞭老瞭吧,蕁麻疹幹脆念尋麻疹而不是“前”麻疹瞭,葉公好龍幹脆念頁公而不念射公瞭,鄒領導念平聲揍而不念周瞭,大傢來個如火如茶豈不更好?有時候將錯就錯,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以退為進。老天爺的特點也是約定俗成,抓大放小,一風吹,向前看,人艱不拆,有容乃大,容天下難容之事嘍。
到瞭這個年齡,你終於堅定瞭對於杏花的體認。春天始於杏花。杏花開放像潑成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杏花如湖如波如小小的泛濫。杏花開放使春天成瞭氣候,使春天像憂鬱與溫柔一樣地擴散。這是玉蘭、迎春、刺梅、碧桃什麼的做不到的。
所以你們早就喜歡杏花。你們移栽瞭不止一株杏花。你們當年總是在一起說,喀什噶爾的杏子比桃還大。與杏相比,桃太艷,梨太遲,海棠酸,櫻桃太靜,丁香也缺少規模優勢。
時間有時候深文周納,有時候網開八面,卻又是按部就班。它們千篇一律,卻又是毫厘不爽,該咋的咋的。雨水節氣之後是驚蟄,驚蟄之後春分大大方方地來到瞭,她壓根不為失雪、霧霾、在該冷的時候沒有冷、在不該起塵土的時候揚起瞭土粉而不好意思。小渠與大渠裡的流水仍然如銀帶閃閃。青草的繁盛仍然不減,雖然去年的枯草可能比往日更多,仍然圧不住芳草的青翠年年、春色連連。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大氣污染,似乎今年的鳥兒也少瞭,你仍然在凌晨欲醒的時候聽到瞭柔情活潑的鳥鳴,如果鳥兒沒有來到樹梢,至少是來到瞭你的心尖即夢的深處,啼囀得如此婉約生動,讓你傷感得不好意思,世人不識餘之戚,猶謂偷閑學少子!
十六歲的時候你可以給同桌的與非同桌的女生寫信,你每個春天給自己出一本詩集,內部發行,隻限女友。哪怕你計劃自殺或者臥軌或者思想過人體炸彈的瘋狂輝煌也還是青春。三十歲時候你聲稱你在戰鬥中負過傷,而且在重傷後向敵人甩出瞭手榴彈。四十歲時候你開始謙虛,討好上司而且見瞭女士就笑美如蓮……如今已經成熟,你,您,還酸饅頭個什麼勁兒呢?
樹枝上的玉蘭高舉如炬,樹冠上的杏花紛披如紗,連翹的小黃花如隨心點染,海棠比它們矜持一點,桃李也躍躍欲試。榆葉梅的鮮麗略有突兀。夢中的鳥鳴使你想起瞭往事,你錯過瞭太多的花開,包括花謝。花謝大美,花開揪心。盛開不過是開始,謝落才是美麗的完成與升華。你還能有多少遭芳華凋落呢,你哭瞭。
我們的生活有時候科學得要命,就像有時候荒唐得要命一樣。春天,花兒始放始凋,小雨初降再降的時候,清明來瞭。這是到墳墓上獻花的季節,這是懷念先人與親愛的季節,這是鐘情與誠摯的日子,這是深沉與低下頭默哀的日子。這是悔恨與惋惜,不再悔恨也不再惋惜,默哀得愈多,你的生活的滋味就愈厚。也許你有理由為你的淚水自豪。這是春天的多情多思靜謐卻又不安的日子。
你開起瞭車。你的好友開起瞭寶馬760,五年過去瞭,他住瞭醫院,他可能是得瞭重癥,他臉上長瞭斑點,你到瞭病房不敢與他相認。他說活到老就是要學到老,要學會安靜地勇敢地死亡。談起死亡來,他甚至有一點興奮,就像五年前他談起瞭他購買的寶馬車,原裝,他聲稱:我本來就是一個俗人嘛。
疾病與大限使你的這位朋友超越瞭凡俗。你可能講述過書寫過不知多少次光陰、生命、春天、勸君惜取少年時,你永遠趕不上他的此時深深的痛苦中的幽默。他終生敏感、吹噓、浮躁、自戀,所以他是好樣兒的。
在高速公路的第一個出口你被告知出早瞭一個口,你開出去,見瞭第一個左面的路口就拐回來,你再上瞭路,白白交瞭五塊錢。下一個也就是你應該出去的那個路口為交費已經排起瞭長龍,他想起瞭在豫地開車的經驗,從洛陽到開封的收費口上寫道,如果為交費而排起的隊超過瞭二百米的話,應該立即打開道路,免費放行。這幾句話像是男子漢豪壯的詩篇。隻是不知道實行瞭沒有。
證實瞭的是你自己陷入瞭停滯的車龍,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想起瞭一切:第一,今天是清明前的一個周日,天又好,這時通往四郊的公路當然擁堵。第二,這裡是四條道,一公裡以後並成農村的小路一獨條,獨挑,再兩公裡後並上一個狹窄的石橋,從石橋下來是連續的拐彎,都是一條獨路,橋後的路還有三公裡,即使這些路都跑完瞭,進瞭墓地也會你堵著我我堵著你。你的車還能怎麼走?
墓園這裡是一個帝王的景區,人民過去是不可以到這裡來的,所以這裡的路很窄,現在人民都要來瞭。人民一擁,道路難通。而且今天沒有霧霾。今天有點風,有少量的沙有少量的土卻沒有霧霾,這已經是阿彌陀佛,妙哉善哉瞭。
現在的四道快車線,走哪條?這裡也有概率論的原理與法則。命運學就是概率論,所以說數學是上帝的學識。命運是公正的,這是大數定理。你拋硬幣,拋瞭一萬次,四千九百次是字兒朝上,五千一百次是冪兒朝上,它們的公正率是百分之九十九。一億次的拋擲,公正率則可能是百分之九十九,或者更高。你看著現在是四條車道,有時是最外的第四道慢,第四道的車主不安分瞭就往裡撇,有時是三道二道顯慢瞭,有時又是第一道一動不動。越是撇過來撇過去的車越是落到後面。而你已經老奸巨猾,老成持重,老馬識途。你不會在堵車的當兒存在幻想羨慕他道老是折騰自己。你不費那個油那個勁兒那個細胞與心力手力,你知道放棄瞭幻想就不再痛苦不再憤青兒不再裝腔作勢亂打無定向橫炮。也就不再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憋出病長出什麼來。你第一是苦笑,第二是苦笑,第三還是苦
笑著。
堵成長龍後你睡著瞭至少一整分鐘。你以為是一分或一加一一加二分鐘,突然你從駕駛儀表上看到,已經過去瞭兩個半小時。你不能明確你是不是,不,你應該明確,你不可能是連續睡瞭一百五十分鐘。你的感覺是在遭堵而且隨遇而安以後,整整兩個七十五分鐘瞭,你才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堵車,一篇法國小說描寫的是高速公路的開車者們利用這段時間進行瞭公關、商務、政務、集會、結社、推銷、調情、求偶、拉皮條與販毒、尋找殺手的活動,各項業務績效斐然。有一男一女已經進入做愛的準備按摩,脈搏、血壓、腎上腺激素的分泌都已達標,就差勇敢地進入瞭……突然,交通暢通,唰唰唰,每個人都忘記瞭堵塞中正在進行的諸端好事,一切煙消雲散,開車走人。它的啟示真如僧侶的沙事,一個月用沙建築最美的城郭與宮殿,用掃帚在十秒鐘內把美妙清光。
不像有這樣的得趣。不像有堵車期間與美女做愛的機會,中華的發展程度當然與法蘭西不同步。更不像有交通突然暢通的可能。
你享受的仍然是春天,你邊堵邊欣賞。堵到極處是欣然,你有幾分得心應語。道路兩旁是含煙擺拂的垂柳,是早杏如浪花四溢。那早春的新綠穿過污染泄露著春風春雨。那片片的繁花述說著季節的轉瞬即逝。那畢竟沒有被汽車尾氣掃滅幹凈的鮮嫩氣息艱難地贊美著花季的好景無常令人心碎。那愈行愈近瞭的青山並不幹旱,它們仍然嫵媚多情,它們好像在說“愛我吧,我是濕潤的”。這天有點小風,天空多少顯現瞭一些藍的清潔。擁堵的車流躍然鬧心,卻也堅持著春季蘇醒的興奮與躁動。坐在正副駕駛位置上的青年男女隔著車窗玻璃仍然顯示瞭韶光正好。人們春天的出行是為瞭對逝者的懷念,但也可能還是有人為瞭春遊,為瞭與沉悶的冬天告別。是為瞭憑吊也為瞭賞心,生者與逝者將在清明前後相會,將在相會中飽嘗生命的痛惜與大悲的奇妙。他們在懷念當中盡情撫摸,他們的哀慟當中滲透著刻骨銘心的珍惜。百感交集中你不忘強調節氣是陰歷與陽歷的結合,清明是終極與此岸的際會。
半仰著頭顱看著路邊林帶形成的拱形綠色凱旋門,眾多的凱旋門連接重合起來成為長的洞穴。一切都深不見底遠不及端。原來被堵塞也是一種欣賞,城市風光隻有在堵車的時候才被留意也被微笑,美麗的郊區,綠色的穴頂通道,疾走與被困,這就是我們。
從早晨九點鐘奮鬥到下午三點鐘,他駕車行走瞭百多米。至少有幾十年瞭,他沒有這樣充裕地耐心地感受春天。他本來十分明白,知道這個季節的周末不可以駕車走向北部山區。他突然忘記瞭這一切被卷入車流應該是天意。他懷念著這一生的數十個春天,多數是與她在一起。幸福的人從來不接受傷害,與她一道他不怕水深火熱,俄羅斯的“二戰”歌曲唱的是“火裡不會燃燒,水裡也不會下沉”。回想一切他感覺到的是坎坷的幸福與甜蜜。
他終於醒悟,今天不必再堅持下去瞭。等待使你空前地清醒,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其實也不會太久。你根本不應該這時來到這個地方,你本來不應該是空著手,你本來不應該當日就到達墓園。或者說,你本來就應該是明天再到達墓園,你雖然有自己的日程,你自幼有安排日程的習慣。世上還有另一種日程,例如與她的日程,你欲安排也安排不瞭。你早早地開始瞭你的掃墓之旅。從糊塗開始向明白過渡。現在你應該掉頭打道回到你們共同的別居,你應該大量地準備好盛開著杏花的枝條,你可以明天凌晨五時前起床,再用你有的剪枝剪子剪下杏的花枝,用微波爐打熱一碗粥出發。剪子是你們一起買的,微波是你們一起建構起來的,粥的結構與你們當初一樣。你要保證在晨六時前到達墓園,你要獨自與她說話,這次就說說別居的杏樹。那株大白杏結果進入瞭盛期,不但量大個兒大甜美,而且芬芳得令人沉醉。那株連續五年沒有開花以致你們兩人曾議論杏樹分不分雄雌與這株樹是不是得瞭不育癥,今年粉紅色花盛開,此樹正在雄起。你可以與她共同回想你們植杏樹與櫻桃的情景。一起種樹是人生的多麼大的幸福。要保證七時十五分前告別墓園,在其他車輛湧來以前。凌晨而去,清晨而歸,擁堵於我何有哉?
然後回到別居的時候約好或者是忘記瞭約沒有約過的客人已經來到,他們耐心地平和地蹲在你的防盜門前。客人還帶來瞭兩位你所不識的客人,你們一起在社區的小小會所裡吃瞭烤羊腿宮保雞丁幹燒魚,你們喝瞭不少酒。喝到瞭你根本忘記瞭客人是怎樣走掉的與你是怎樣睡著的。
你夢到瞭許多花枝,似杏非杏,似花非花,似有雨有語非語非聲。醒來時天已相當亮,你激動得發起瞭抖,原來一夜春雨,淅淅瀝瀝。大地因水漬而閃光。太陽從雲層中飄然走出。清明時節的早晨是多麼明亮,它徹底告別瞭鬱悶與污濁的冬天。但是你耽誤瞭杏花也耽誤瞭出祭的時間表。莫非真的老瞭,你如今做任何事都缺少縝密與預見性、提前量、合理化、優選法。你本不是這樣的人。
這時嚇壞瞭你,你在自己的會客廳裡看到瞭堆存在沙發桌上的杏花枝杈,它們燦爛光明地進入瞭你的傢。早春杏花在你傢中爆炸瞭,橫七豎八,鮮活挺棱。你隔著玻璃窗向後花園望出去,你看到瞭杏樹邊支放著的鋁合金人字梯。你起來,往外走,你發現瞭你的房門隻鎖瞭一道,沒有鎖第二道。
這是什麼?是奇跡?是夢遊?是醉趣?是你的你托瞭夢?是午夜你開開房門進入瞭花園?你還搬動瞭鋁合金梯子?你從抽屜裡找到瞭剪枝剪子,有條不紊地完成瞭為親愛的逝者準備杏花的任務。這是危險的遊戲,你可能絆倒在門前,你可能墜落到梯子下面,你可能被樹枝紮到眼睛,你更可能四腳八叉到雨與泥裡。你沒有摔倒。然而,你一點也不記得瞭。你的心怦怦跳瞭起來。記憶與邏輯的失落使得人生、春天、杏樹與墓園為之顫抖。沒有瞭記憶與邏輯,你摸到瞭赤裸裸的生命、自我、思念、甜甜的苦。你面對的是生與死的交流,是醒與睡的共享,是不可能與或可能的神秘。當然,那就是她,她幫助你,她指引你的生活中發生瞭這午夜清明的杏花雨。
你摸瞭一下自己的頭發,你大叫起來,有雨濕水跡,可憐的、可貴的、星星點點的雨。
我的人!你瘋瞭,你瘋狂地原地打轉。我的杏!你搖著頭大哭。
是冥冥中的懷念向草坪與杏園述說瞭自己的心思。是她與祂幫助你準備好瞭春天的花枝。小樓一夜聽春雨,墓地明朝獻杏花。杏花,春雨,墓園。你跪下瞭,你熱淚如註。
早起三光,晚起三荒。你早早超越瞭交通堵塞。你到瞭你的你的墓前,你擺放供獻瞭春光燦爛的杏花,杏花使墳墓生機勃勃,比什麼花束花籃花盆都更單純也更個性。杏枝飽含瞭你們倆的太多的快樂太多的話語。杏花使你們回到瞭青年時代。一切不但如昨日更如今日。你更覺得清明的天意與生機,墓園的永久與甜蜜,杏花的親切與隨和,在北方,杏花帶來瞭她我你,激揚瞭春光春意。還有懷念的安詳與遼闊。還有今晨花枝的永無查證的來歷。你告訴說:“咱們的杏樹。”你張開兩臂,擺瞭一個當年她喜歡擺的新疆舞蹈的姿勢。你在當天的擁堵形成以前,順利地走瞭。帶回去的,除瞭悲與傷的回憶,除瞭生與死的慨嘆,還有充滿杏花的春之語。你相信這一切杏語,大快樂,大悲憫,大歡喜,全無痕跡也全無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