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訴

無論安靜對此知道與否,他倆都知道彼此的由來。所以像有一片雨霧飄浮在兩人之間,他們能感受到彼此心照不宣的尷尬。在這樣的心態下,保持距離是天性,也是為瞭避免一不留神可能帶來的受傷。

馮安寧拿著長笛,從琴房裡出來,他走在愛音樂團大樓狹長的走廊裡,他聽見瞭一縷竹笛聲,它正從民樂隊的排練房傳過來。

絲絲縷縷,聲息特別,仿佛晨光穿越天邊的雲層,纖弱,但明晰,有著憂愁的光影,它頑強地從虛掩的門,從走廊那頭,從上午十點穿窗而入的街道市聲中,飄過來。

安寧聽到瞭它。他收住瞭走向交響樂隊一號排練廳的腳步,他在走廊拐角窗邊站住瞭,心裡有隱約的不適,但耳朵好似不聽心的使喚,在分辨這些音符,像沉入深水的魚一樣深深地吸納。

很顯然,許多人也聽見瞭它。民樂隊隊長、笛子首席鐘海潮正從樓梯口上來,在這縷笛音中,他的步子越來越慢,從安寧這邊望過去,他仿佛躡手躡腳在捕捉一隻蜻蜓。揚琴女孩蔚藍拎著一隻小包,在資料室門前向安寧招手,但那飄浮而來的笛音讓她扭過頭去,舉到胸前的手停在瞭空中。愛音團長張新星正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去文化廳開會,原本他可能想對迎面緩緩過來的鐘海潮打個招呼,但那片如訴的笛音是那麼突兀,像有黏力的膠水,在空中流淌,令他的表情剎那凝固,仿佛迷失。

那纖弱的聲音,有奇怪的穿透力。後來在一號排練廳,兩位小提琴手王建與李滿滿在嘀咕:越吹越好瞭,誰都知道他吹得最好。

站在後排的安寧清清楚楚聽到瞭這句議論。很奇怪,別人隻是耳語,但他卻聽見瞭。

這上午的排練,安寧老是走神。他發現自己的耳朵總是在留意門外,留意民樂室那邊是否有笛音傳來。他眼前浮動的是那張年輕的臉,清秀,靦腆,嘴邊橫笛時總是微微閉眼,皺起眉頭,像隱忍著正在升上來的睡意。林安靜,愛音樂團民樂隊的笛子演奏者。

安寧感覺著自己心裡的不適,他知道這不安的因由,與這個叫“林安靜”的人有關。但安寧分辨不清此刻這不安裡面具體有哪些成分。

安寧看見周圍的樂手們都停瞭下來,轉臉看著自己。指揮老何的手指點著自己。又走神瞭,安寧向老何抱歉地笑瞭笑。

安寧最初的名字叫林安寧。後來去掉瞭林姓,改隨母親姓馮,馮安寧。

馮安寧與林安靜,是愛音樂團的兩位樂手,分使長笛與竹笛,當他們從樂譜上抬起頭看著你時,你會發現他們有幾乎一模一樣的深邃眼睛和那種洞悉人的眼神。兩位樂手,雖然一位硬朗中帶著一些酷感,一位清秀略有萌態,但悅人容貌中的相似之處,是一目瞭然的。

他們是相鄰兩根藤上的瓜,還是相近胚芽的果?

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其中難言的尷尬。

其實,盡管林安寧從2歲起就改名“馮安寧”,他也無法擺脫命運中與“林氏”遙相對應的處境,甚至媽媽還給他起瞭個小名叫“賽林”。

在安寧童年的記憶裡,每當母親馮怡說起父親林重道,總是言簡意賅:“他不要我們瞭。”

父親林重道、母親馮怡原本是一所縣城中學的音樂老師,在安寧也就是林安寧2歲那年,父親林重道去省城教育學院進修,因擅長吹笛,進修期間他代表教育學院參加瞭省裡的文藝表演,結識瞭一個高幹的女兒,就此再也沒回到縣城那個傢去。他留在瞭省城,有瞭新傢,並又有瞭個兒子叫安靜,林安靜。

對於安寧來說,父親的臉,就像自己那個消散於歲月的姓氏“林”一樣,在記憶裡是模糊的。安寧懂事以後,就很少向母親討要父親,因為他知道這會讓母親心情不好。

他還漸漸懂瞭母親叫喚自己的小名“賽林”,這裡面包含著多大的期待。

母親不僅叫喚兒子小名“賽林”,還把所有的力氣付之於賽“林”的行動中。她省吃儉用,無論刮風下雨,都送兒子去參加各種培訓。那個小縣城沒有優質的音樂教育資源,於是從小學二年級起,她就利用雙休日帶他來回上海。在日復一日的奔波訓練中,他將對手清晰地定位在那張模糊的臉所代表的一切,他為此失去的一切。他記得小時候每逢他吹練得腮幫子酸痛,母親總是摟著他安慰:我們隻能靠自己爭氣。

當兒子安寧像她期望的那樣呈現出音樂天賦之後,她為他選擇瞭長笛。她知道遺傳的不可抗性,所以她知道吹奏將是他的長項,她還知道老師其實希望他學笛子,但她說,長笛比笛子洋氣,國際化。

後來的路,一直艱辛,音樂學院附中、中央音樂學院、美國音樂學院……他們就像這個年代所有艱辛的母子,其間的歷程與“快樂男聲”“中國好聲音”等選秀節目中的催淚故事沒有什麼不同。勵志的背後是磨礪。

隻是磨礪太多瞭,得到的歡樂就會打折扣。安寧知道自己不是個快樂的人,心底裡從小就沒有這樣的質地,但沒人知道這一點。他在眾人面前是那麼陽光,懂事,他能像演出一樣隨時做到這一點,這也是因為生存的磨礪。

兩年前,安寧從美國留學回來,看到母親瘦得像張紙片,傢裡徒有四壁,他是那麼心痛——為瞭自己的這點學業,母親花盡瞭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安寧沒選擇在北京、上海發展,而是回來參加瞭省城愛音樂團的招考。他覺得不能讓自己遠離母親瞭。

他順利地進入瞭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並成為骨幹。因為乖巧,和善於和人溝通,他還成瞭團支部書記,團長助理。

生活在經歷勤勉後,終於露出瞭平坦的間隙,但它也沒讓苦小孩有太多的愉悅。因為愛音樂團中有一個吹笛子的民樂手,他叫林安靜。

事實上,在安寧小時候,他就知道有這麼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有一年奶奶去世,父親回老傢奔喪,安寧在葬禮上看到瞭這個叫林安靜的小男孩,是大城市小學生的模樣。

他記住這個名字,還因為那些年在報紙上常出現“林安靜”這三個字。因為林安靜是省城少年宮樂隊的笛手,經常代表全省小學生參加各種外事活動,報紙將他描述成瞭一個“神童”。

母親馮怡對此不屑一顧。安寧有一次聽見她在對外婆議論:你要知道,那個媽是教育廳的副廳長,會包裝罷瞭,這也是他們大城市的優勢,而我們靠自己爭氣。

海歸安寧考入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時,安靜已在樂團的民樂隊裡待瞭三年,安靜畢業於本地的一所音樂學校。長大後的安靜,早不見瞭當年照片上那個陽光小男孩的一點影子。現在的他靦腆、安靜、寡言,像逍遙於空中的一朵閑雲,與人相處恬淡如水,仿佛隨時準備淡出周圍人的視線。

安寧覺得他是溫室裡的花。

就像田徑場上賽跑一樣,安寧瞥瞭一眼過去,就知道自己能跑贏他。

安寧想跑贏他。他知道嗎?

無論安靜對此知道與否,他倆都知道彼此的由來。所以像有一片雨霧飄浮在兩人之間,他們能感受到彼此心照不宣的尷尬。在這樣的心態下,保持距離是天性,也是為瞭避免一不留神可能帶來的受傷。在樂團的宿舍樓裡,安靜住在二樓,安寧在三樓。他們從不串門。又好在一個是西洋樂、一個是民樂,交集的時間較少,偶爾在樓梯上相遇時,點一下頭,擦肩過去,就像兩個尋常的同事。

安寧記得,自己來到愛音後不久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這個弟弟曾來敲自己宿舍的門。窗外正在下雨,空氣中是梅雨時節的潮氣,安靜的身後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儒雅男人,線條清晰的臉龐,讓人分辨不清他的年紀,可能五十多,也可能六十。安寧一眼認出他是林重道。多年不見,如今父子相逢,沒有書上描寫的那種戲劇化情感,而是淡淡若水。安寧讓他倆坐在自己的床沿。宿舍裡沒有多餘的杯子,所以接下來的時間裡他一直在想要不要用自己的杯子給他泡杯茶。這個父親看著自己,樂呵呵地笑著,眼睛微瞇起來。這一刻他眼神裡什麼都沒有,那笑容掩飾拘謹遮擋滄桑,看得出他想用安然的笑消解生疏和無法言喻的一切,他寒暄、問詢這些年安寧的求學情況,然後他指瞭一下安靜,對安寧說:“也好,也好,在一起工作,有個照應。”這讓安寧心裡遏制不住地譏笑。照應?是啊,這些年怎麼沒見你來照應?在林重道來之前,安寧其實對他無感,畢竟這人是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已離開,愛與怨無法具象。而現在當父親跨進這個門,那麼笑呵呵的樣子,安寧發現自己的情緒還是古怪地湧上來,後來他分析,這多半是因為母親的艱難和自己從小對離異傢庭的自卑,如今,對於自己來說,它們好像有瞭具體的對應。

人就是這麼怪,可以疏遠,但不可以觸動。

在林重道說話的時候,安靜恬靜地看著他們,後來他從桌邊拿過一本書,索爾•貝婁的《更多的人死於心碎》,翻看起來。他仿佛與窗外的雨聲一起沉浸在這下午局促的時光裡。父親喊他走瞭,他才醒過神來。安寧說你拿回去看好瞭。他笑笑,把書擺在桌邊。他們就告辭瞭。安寧關上門,吐瞭一口氣。

那天晚上睡覺時,安寧發現被子裡被塞瞭一個信封,裡面是1萬元錢。

安寧把錢存入瞭銀行,他沒想好,要還是不要。或者說,什麼時候、怎麼樣還回去。

後來安寧估計信封是弟弟安靜放進去的。但那天他們離去的時候,安寧可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事。當時他站在窗邊,透過雨簾看見安靜和父親出現在樓下,他們坐進瞭停在路邊的那輛銀色奔馳,安靜開車,車子消失在彌天的雨中。這車是安靜的,他平時就開著它進出樂團。雖說他在這樓裡有宿舍,但他隻是偶爾住住,更多的時候,排練一結束,他就開車回傢,絕塵而去。

安寧不知道他們的那個傢在這城市的哪裡。今天他們來訪也沒說請他去傢裡玩。玻璃窗上雨水縱橫,安寧感覺心裡也在升起潮濕的雨霧。這是怎麼瞭?其實他以前壓根沒在意這個,或者說以前與父親有關的一切隻是個空洞的概念。現在怎麼瞭?他對著潮濕的虛空說,沒什麼瞭不起。

沒什麼瞭不起。可以理解這樣的心態,就像理解梅雨季節不知所起的一陣陣疾雨。對所有從底層向上生長的草根來說,很多時候他們需要一個可以傲視他人的視點,以此克制自己隨時湧上來的虛弱和自卑。

事實上,相對於安靜的學歷,無論是安寧還是母親馮怡,都有優越感。因為它符合有關爭氣的一切定義。

至於兩兄弟在團裡的位置,這一年來安寧以自己的進取同樣證明瞭這點。這座城市與時下中國眾多城市一樣,目前的市場熱點與政府文化扶持重點,不是民樂,而是作為高雅藝術的交響樂,這就連帶到兩類樂手在團裡是身處主流還是邊緣的問題。更何況,安寧本人,屬於全球招聘的人才,懂事,會交流,在領導面前能消化自己的情緒,更關鍵的是自己想要,因而讓人覺得好用。於是一年下來,他就成瞭愛音的團支書,青年小樂隊的隊長。

而安靜,則像他嘴邊笛子飛出的悠閑樂音,從小生長於萬事不操心的環境,母親是高幹子弟,教育廳的領導,父親先在教研室工作,後來去瞭省人事廳,做到瞭副廳長。從小受寵的安靜,確實是溫室裡的花朵,散淡,溫順,被動,習慣被人安排妥帖,因為父母親的關系,整個青少年時代,面對的都是別人客氣的臉色。

但也正因為此,普遍性客氣背後,往往是對其本人的無視。尤其是在父母親退休以後。

安寧告訴自己,現在不需要像剛進團時那樣忐忑瞭,因為跑贏他瞭。

但每當安靜橫笛吹起《水月》《林語》,樂音隨風而過時,安寧心裡總會“咯噔”一下。因為那些音符像彌漫的雨霧,哪怕輕弱,但氣息滲透到面前,仿佛在對你言語,或者寡歡,或者有些許快樂。

這樣的感受,近些日子好像越來越強烈瞭。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