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他反復吹練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中滲透,深深淺淺,陰晴圓缺,像是在用一支細細的狼毫在宣紙上勾勒筆墨,寫意,沖淡,但彌漫力強勁,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裡醉瞭,碎瞭。
安靜坐在民樂室的盡頭,他在吹《水月》。
那些起伏的音符就像一隻隻蜜蜂,從笛孔裡起飛,撲閃著,構成瞭一片水光裡的月色。而在安靜自己的感覺裡,它們漸漸在頭頂上空簇擁成瞭一對巨大的翅膀,緩緩合攏,讓自己埋首其間,像一隻鴕鳥。
是的,就像一隻鴕鳥。在這樓裡,他越來越像一隻把頭埋進翅膀裡的鴕鳥,用自己的那片音符逍然於樂隊日益擁擠的空間,和周圍那些心急匆匆的身影,以及每逢重要演出前與節目安排、舞臺中央那盞燈究竟照耀在誰的頭頂有關的一切,那些煩心的、需要去折騰的一切。
每天也隻有當他坐在這裡,吹起笛子,他才感到安寧。逍遙其中,雖說不上物我兩忘,但多少讓自己定神瞭。
今天,他的笛聲裡蕩漾著晶瑩剔透的明亮質地。那抹亮色一直在走廊上,在聞者的耳朵裡跳動。
他在吹的這首《水月》,是導師伊方所作。“清越笛王”伊方去世於三年前,留下的眾多作品中唯《水月》難度最大,意境玄幻。安靜已練多時,最近反復打磨,是為瞭參加下月在國傢大劇院的演出。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更難得的是它作為民樂花絮,將穿插在愛音的北京交響音樂會首秀中。
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此番晉京演出,是當地建設“文化大省”提交的一張成績單,也是為接下來的全國巡演造勢。原本在交響音樂會的曲目中沒有民樂安排,但後來經民樂隊長鐘海潮的反復爭取,終於將兩首民樂曲混搭進去。
鐘海潮對團長張新星說,民樂隊沒有這樣的機會,但民樂小夥伴們也需要激勵,交響樂需要提振,但不能眼瞅著民樂蕭條下去。
鐘海潮搞得定愛音團長張新星,除瞭理由悲情,還因為兩位的父親是部隊文工團的戰友,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同一個部隊大院。
穿插進交響音樂會的兩首民樂,分別是《飛雁》和《南方物語》。《飛雁》中有大段笛子獨奏,而《南方物語》則采用瞭民樂交響化的方式,由鐘海潮編配,其中有一節伊方的笛曲《水月》,那是鐘潮海對導師的懷念。
民樂隊長鐘海潮和安靜是同門師兄弟,已人到中年,比安靜年長十二歲,身材健碩,板刷頭,笑容可掬,在民樂隊有點老大情結,愛為小兄弟們張羅。這次赴北京演出,《飛雁》由他獨奏,而《南方物語》中的笛曲《水月》由安靜擔綱。
安靜雖是一隻鴕鳥,但能搭交響樂隊的車去北京國傢大劇院演出,並且笛子獨奏《水月》部分,這也令他高興。
這些天他反復吹練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中滲透,深深淺淺,陰晴圓缺,像是在用一支細細的狼毫在宣紙上勾勒筆墨,寫意,沖淡,但彌漫力強勁,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裡醉瞭,碎瞭。
鐘海潮推開瞭團長張新星辦公室的門,說,民樂這一塊我磨合好瞭,但放在整臺音樂會看,好像不太順,長瞭,節奏拖瞭。
張新星一下子不明白他在說啥。
鐘海潮看著這個童年時代起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支棱著耳朵,有些迷糊的樣子,就感覺是走廊那頭的笛聲正從門縫裡飄進來,飄進瞭這對耳朵所以他才心不在焉。那個小林吹奏的方法是有些怪,長聲息是從哪個位置上來的?
於是,鐘海潮下意識地揮瞭一下手,像是揮走飄浮的雜音。他對團長說,這混搭有點問題,尤其是《南方物語》放在下半場開場,與整個氛圍不太搭調。
張新星這才明白他是在說整臺交響音樂會的曲目安排,就笑道,不是你自己說的需要上這兩個曲目嗎?
鐘海潮笑著搖頭,解釋自己是有私心想讓民樂隊多一點亮相的時間,但這也得服從大局的效果。他說,排下來,發現不搭,真的不太搭調,要不還是壓縮一下咱的民樂曲吧,短一點,就不影響整體氛圍。
第二天上午,安寧在排練時又留意到瞭走廊那頭的笛聲。
他聽見安靜在吹《水月》的前奏部分。這些日子他遏制不住自己傾聽的欲望,是因為那人每天的吹奏都有不同,層次推進變幻莫測,又處處在點子,有時候狀態像在微笑,有時候像在發愣,有時候像是想打個盹,有時候似在苦思,想對某個人說心事……它們全都進入瞭樂音中,人格化瞭,就像一輪擬人的月亮,在不同時段穿梭於不同的雲朵和天宇,因情生形,不著痕跡。
安靜今天反復在吹前奏。安寧下意識地等著後面的起伏,但沒有,一個上午他都在吹練前奏。這就像撓癢癢沒撓準,安寧訓練有素的耳朵一直無法放松下來,聽著聽著,心卻先松下來瞭,或許是因為耳朵在貪婪等待著的,卻正是心裡所不寧的,現在聽不見瞭,心神就漸漸飄搖出去。
安靜一直在吹前奏,今天的層次依然不同以往。漸漸地,安寧聽到瞭一塊雲在接近月亮,月色被遮掩的色調。
聽著聽著,安寧感覺到瞭自己的失意。
第三天,安靜依然在吹前奏。現在安寧明白瞭,音樂會上《南方物語》中的《水月》可能隻用這一小節。
安寧若有所思地聽著。到第四天,他發現這人居然有這樣的本事,那麼一小節前奏,居然一點一點地被填滿瞭,到下午的時候,它像一顆松果被註入瞭汁水,現在它空靈起來瞭,小巧地閃著光澤,玲瓏剔透。
安寧去團長張新星辦公室交青年小樂隊培訓計劃表的時候,鐘海潮也在那裡。
鐘海潮見安寧進來,就笑起來,對團長說,嗨,安寧來得正好,咱聽聽年輕人的想法,他們有國際視野。哎,安海歸啊,你說說,怎麼讓這兩首民樂與整臺音樂會搭調?
他指著桌上的一張紙。安寧低頭一看,是晉京演出的曲目單。
上半場
維瓦爾第《四季•春夏》
民樂《飛雁》
莫紮特《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
下半場
民樂《南方物語》
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
鐘海潮用手指點著節目表,說,《南方物語》放在下半場開場,總是不順,氣氛不太對,並且下半場時間還是太長。
安寧說,《南方物語》不是已經刪短瞭嗎,問題應該不大吧。
鐘海潮輕輕地搖頭,說,是刪短瞭,但問題又來瞭,因為沒充分展開,意境有點不清晰瞭,但是如果充分展開的話,又拖瞭節奏。
安寧說,那就隻用《南方物語》中的《水月》部分吧,別的曲段和民樂器都不要瞭,由交響樂隊伴奏,這樣雖簡單,但效果可能反而更好。
安寧脫口而出。他知道這是一個較佳設想,但心裡卻有隱約的後悔,好像在對那個獨奏《水月》的人計較著些什麼,他想著那張恬淡的臉和那些音符,它們突然就刺瞭一下自己的妒意。
鐘海潮看看他又看看團長,似在思考,然後搖頭說,隻取竹笛獨奏,放在大樂隊裡,會不會太單薄?
安寧想附和,但想著那個聲音,還是低語:不會。
鐘海潮說,但是這也有違我們的本意,我們本來是想讓民樂隊更多的人去國傢大劇院練練,不是一個人。
安寧說,那麼,要不就把《南方物語》提到前面來吧,放在《四季》之後,這樣節奏和意境都是配的。
鐘海潮在輕微地搖頭,說,不好,這樣前面兩個民樂曲就挨著瞭。
現在安寧明白瞭。他不說瞭,他在等著鐘海潮的想法,他知道鐘隊長本來就是有想法的。他聽著那個竹笛聲從門外流進來,真是奇怪瞭,那麼纖細的聲息,居然有這樣的穿透力。
最後,鐘海潮和團長張新星決定把《南方物語》整個拿掉,而將《飛雁》移至下半場,集中精力將《飛雁》做充分,圍繞笛子獨奏,編配梆笛、古箏、簫,並用交響樂隊伴奏,這樣既簡潔又別致,同時又保證瞭鍛煉多位樂手的本意。嗨,本來就是交響音樂會嘛,民樂是小點心呀,也挺不錯瞭。
安寧沿著走廊往排練廳走,那個笛音還在走廊裡流動。他心裡是奇怪的糾結:有松氣,但又有憋悶,還有理所當然。是啊,誰讓誰啊,這年頭。但即使這樣,還是有一種隱約的刺痛在追隨著解脫感而來,令解脫變得虛弱而短暫,那就是他訓練有素的耳朵在告訴他,那人有接近天才的樂感,有些東西不得不認,比如讀中學時,同桌幾乎從不做數學題,但每次考試自己都望塵莫及。
有些東西你再努力也沒用,有些靈光一現,屬於老天爺賞你的這口飯。
他在心裡承認自己的妒意。那笛聲裡有天生的絲縷感覺,那麼一丁點,隻需要那麼一丁點,就仿佛松露,剎那提香。他有,而自己沒有,哪怕自己那麼努力。
到下午三點,《水月》戛然而止,到三點半的時候,許多人沒留意,而安寧則從各個琴房裡飄出來的種種樂聲中,聽到瞭那支曲笛已改成瞭梆笛,在吹《飛雁》的伴奏部分。
笛聲在一片亂音中穿梭,感覺不出心情的變化。
這人,好似哪怕給他一個針尖一樣的地盤兒,他都能讓那些音符飛起來。安寧來不及惆悵瞭,他在想那個父親,以及老傢的母親。他想他們怎麼給自己制造瞭這樣一個有參照者的人生。
而下班的時候,他在樓道裡遇到瞭安靜,他拿著笛子,儒雅地沿著墻走過來。像往常一樣,他們彼此點瞭點頭。
與往常不一樣的是,安寧今天留意地盯著他的臉,那臉上的斯文裡看不出這個下午該有的波動,依然是靦腆和淡淡的清高,這清高曾讓安寧不屑,以為是生存能力弱的偽飾,但此刻,它讓自己有瞭一絲古怪的憐憫。但隨著他遠去的背影,它又微微刺痛瞭安寧敏感的內心,清高是需要有本錢的,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正在走向那輛炫目的奔馳,他將不在這個光線幽暗的樓裡逗留,他將回傢,那裡有富足和溫暖,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和你們攪。而就技藝而言,他也不需要在乎。這樓道裡飄進眾人耳朵的笛聲,是最好的識別。
安寧看著他的背影,感覺無論是自己,還是那個正從辦公室出來、笑吟吟的鐘海潮都是失意的,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