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蒙

像一個單純小孩,安靜對周圍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憑直覺感覺到瞭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雖然安寧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樣的註意力圍著自己打轉,讓安靜有深深的難堪和壓力。

安靜坐在自傢別墅的露臺上吹笛子,前面是青山、茶園。

這裡是城市北部的山地區域,原先有點偏遠,但這幾年城市飛速擴張,市政府搬遷到這附近來瞭,所以成瞭寶地,鬧中取靜,生態優越。當年父母買這別墅時並不是太貴,十年間房價漲瞭二十多倍。父母退休後就住在這裡。這裡距離愛音樂團大樓其實不遠,車程二十分鐘,隻要晚上團裡沒有排練,安靜都會回來住。

父母也希望他回來,否則這麼大的屋子,缺乏人氣。

安靜的琴房和書房在三樓,雅致簡約的北歐風格,落地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南方丘陵,山坡上翠竹連綿,每陣風過,綠浪起伏,與笛音呼應時,有出塵之感。

當他鉆進自己的天地,這世界就安靜下來瞭。

很少人知道他不僅吹笛,還擅長漫畫、篆刻,更是電腦應用的高手。每天夜晚當他在電腦上琢磨各種軟件、在書架前東摸摸西摸摸的時候,那是他一天中最安然的時光。

安靜對傢裡內外所有需要打理的事不是太有概念,從小到大,他自己需要管住的除瞭讀書,就是那支笛子瞭。

而說到笛子,安靜有時會覺得自己其實入錯行瞭。這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吹笛,而是他進入樂團以後,發現自己的性格與演藝這個圈子不搭。

他是宅男。演藝圈有宅男嗎?

演藝行業目前所有的榮光,都需要折騰、勞碌、張揚、PK,因為舞臺上最耀眼的燈光往往隻落在一個人的頭頂。有沒有照到你?照到瞭意味著什麼都有瞭,而沒照到意味著兩手空空,這差距是天大的,但又近在咫尺,幾個身位,估計沒有哪一個行業的競爭會這麼直白、急切,並且被壓縮在青春短短的幾年裡必須完成。

他個性裡沒這些東西,至少目前還沒有。但他可不笨,他知道自己的技藝處於哪個位置,他也知道師兄鐘海潮們的焦慮。他懂這些,但每逢擁擠,別人心急匆匆上位,自己依然不知如何應對,隻有無力之感,比如這兩天曲目安排的事,他當然也在氣悶,但找領導講理、交涉,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找領導開口談這事,該怎麼求人,更何況鐘海潮還是他的師兄。安靜確實是溫室裡的花,溫文爾雅,從小被教育修養,不會野蠻生長。

這些都讓他心煩。好在還有這個傢,還有這些書,他把自己埋進翅膀裡,就像鴕鳥一樣吧。

他向往國傢大劇院。他明白,對著青山吹,對著墻角吹,或者對著觀眾吹,當然是不一樣的。但如果要去爭,他倒寧願對著青山吹。

既然這也能讓自己稍稍開心起來,那就對著青山吹吧,他相信別人沒這個快樂,這也是有所得吧。

於是,這個下班後的傍晚,他對著面前的青山,吹起瞭《水月》。那些音符飄進瞭黃昏,向山坡上的竹林漫去,又隨風飄回來,讓他感覺迎風而立。

對於這兩天的事,他準備像以往一樣,一個深呼吸,讓它掠過去。

當然,他也敏感團裡許多人的同情眼神,那樣的暗示說明你被人搞進坑裡瞭,也說明人傢心裡都有數是怎麼回事。

他想起瞭安寧下班前在樓道裡看著自己的眼神,不知為什麼,與別人相比,它更讓自己局促。

事實上,這個同父異母的樂手,一直讓自己局促,比鐘海潮更令自己局促。

像一個單純小孩,安靜對周圍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憑直覺感覺到瞭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雖然安寧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樣的註意力圍著自己打轉,讓安靜有深深的難堪和壓力。

安靜知道自己吹笛時有這麼一雙耳朵正在哪個角落裡細細地聽錯;當他和安寧在走廊裡擦肩而過時,他知道安寧回頭在打量自己的背影;他打開車門準備回傢時,那冷靜的目光又會從樓上瞥下來;團長張新星宣佈演出曲目時,那一道視線又從後排穿過人群,落在自己手裡的那支笛子上……

安靜可以不和別人比較,但當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無論是有意還是下意識地把比較的目標瞄上瞭自己,那番局促讓他無措。

其實,從安寧第一天來愛音樂團報到時,安靜就發現自己不可能喜歡這個哥哥,或者更準確地說,對於個性一向比較被動的自己來說,這個哥哥不可能喜歡自己。

這個安寧是那麼英俊,每當他望著自己時,眼睛裡的驕傲不可名狀,臉上似笑非笑,好似不屑於深聊。但當他和別人說話時,他臉上又是那麼陽光、悅人、真誠,尤其是團長張新星帶著他進出各種重要會議場合,他那有禮有節的小跟班模樣,讓團長增添瞭高雅的氣場。

安靜是個被動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和這個哥哥的關系會有一個怎樣的進展和收場,所以他骨子裡是手足無措的,準備被動地應接安寧的態度。安寧沒有態度,如果非得說有,那就是“比”。他一直在和別人比,否則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安靜當然不會明白這點,但他感覺到瞭“比”。

所以說,在和這個哥哥的關系上,他也像一隻鴕鳥,等著對方的姿態。這一點也是正常的,他本來就比哥哥小三歲。

有一個雙休日,父親林重道交給安靜一隻精美的鞋盒,讓他下周帶團裡去給安寧。

安靜打開盒子一看,哇,暗紅色皮質,透著珠寶般的光芒,是意大利的“范思哲”。

林重道說是一位朋友去意大利旅遊帶回來的,我都老頭子瞭,哪能穿這麼炫的,再說還大瞭一碼。你帶去給安寧吧,他比我高,應該穿得上,演出時可以穿。

安靜把鞋盒放在樓下的桌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時,發現鞋盒不見瞭,他到處找。母親向葵說,你找那雙鞋吧,我送給你舅舅瞭。

哦?安靜說,不是讓我送給安寧嗎?

幹嗎要給他?向葵說,人傢也吃不消收這樣的名牌,吃不消的,這樣的大牌,收下會有壓力的。

安靜想瞭一下安寧那倨傲的眼神,他好像看到瞭自己在和安寧推搡這個鞋盒,團裡的人把頭探進琴房打探。現在聽母親說她把它送人瞭,安靜倒是松瞭一口氣。

他的嘆聲,讓向葵以為兒子有瞭共鳴。向葵說,這麼個送法,以後得把這個屋子也送過去瞭,所以不能寵出他這樣的念頭的。

向葵臉上有激動起來的不悅。她說,因為從道理上說,這傢有你爸的份,也就有他的份。所以,不能縱出這樣的習慣,以後麻煩著哪。

安靜知道瞭母親的不快。其實那天他和爸爸去團裡探望初來乍到的安寧時,她就不爽於這個哥哥的到來,她找碴表達瞭自己心裡的不舒服。她對爸爸說,他哪裡不能去,幹嗎非到這個團來,不會是沖著你來的吧?有完沒完,讓安靜的臉在團裡怎麼擱?

而爸臉上笑成瞭一團,說,小孩子初來乍到,總要去看看他,否則人傢會說閑話的。

向葵其實知道自己的情緒化,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煩,她說,那是你的小孩,我沒理由去,你怕閑話?你怕閑話的話,當年也不會和我過。

爸爸臉上是討好的神色,支支吾吾著。在安靜從小的記憶裡,爸爸在這個傢裡一直是一個對母親低聲下氣的好好先生。爸爸說,好啦,好啦,我和安靜兩個去,不去的話,樂團裡的人會覺得我們不近情理,對安靜也不好呀。

那天帶去的一萬塊錢,是爸爸悄悄帶上的。爸爸說,你媽未必是小心眼,但女人就是這樣,容易想不開,對她有時要瞞一下,這樣會省心些。人嘛,就是瞞來瞞去,讓自己好過一些。

那天,雖然安靜對安寧印象一般,但這梅雨天中的爸爸讓他覺得有些可憐。

安靜不相信媽媽會將“范思哲”送給舅舅這個老年人,它一定被藏在瞭傢裡的哪個角落。

向葵臉上掛著譏諷,在議論爸爸林重道:哼,別人送他的?別人送他這個?除非別人像我一樣犯花癡瞭,送老頭子這麼時尚的鞋。

向葵轉身從博古架那邊拿過來一隻耐克的鞋盒,裡面是一雙嶄新的天藍色跑鞋,說,你帶這個去吧,這個更適合他。

安靜突然想笑。他說,不用瞭,他不穿這個的,我喜歡這鞋,我自己要。

向葵笑起來,說,好好好,我們自己穿。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