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尋音

她伸手撫瞭一下他的手臂,說,對不起瞭,讓你難過瞭,真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指的是啥,他看著她的眼睛,咧嘴而笑:不,你錯瞭,你想錯瞭。

星期天,安寧從網上下載瞭美國、英國幾所音樂學校的國際學生招生資料,用瞭一下午的時間將它們譯成中文,去找蔚藍。

蔚藍沒在宿舍裡。安寧打電話,說,你在哪兒?我從網上找瞭些資料,你表弟可能需要。

蔚藍說,這麼好啊,我在外面,等一會兒我過來拿。

電話裡聲音清晰,聽不清她在哪兒。安寧正這麼想著,她在那頭說,我在看莫奈的畫展,明天就要撤展瞭。

安寧說,喲,你怎麼不早說呢,我也沒看過,你也不通知我一聲,要不我現在趕過來吧。

她笑道,都已經四點半瞭,等你趕到,這兒都關門瞭。

安寧放下手機,想著她的聲音,沒準她和別人在一起,不方便他過去,更何況她心裡有數自己對她的意思,所以更不方便。那麼,那人是誰呢?沒準是安靜吧。

這麼想著,頭就“嗡”地一下發暈瞭。安寧看瞭一下時間,是四點半,也不知她幾點回來。安寧拿出長笛,對著窗外傍晚的天色,吹瞭一會兒《幽思》。那些縹緲的聲音漸漸充溢小小的單身公寓,一個個都變得結實起來,仿佛可觸的苦悶的氣泡。他想,要不自己先去跑步,回來再去食堂吃晚飯。一個人的星期天是不好過的,尤其是當一個人坐著心裡卻在朝思暮想別人。他好像看見蔚藍和安靜從那些畫框前走過去,熙攘人群中,她臉上含笑,像個姐姐一樣領著靦腆的弟弟。這是她約他來的吧。

安寧在換跑鞋,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蔚藍。她穿著天藍色休閑運動裝,顯得很利落。她笑道,嗨,回來瞭。

這麼快?安寧想把她迎進來。

蔚藍沒進門,沖著他搖瞭搖手裡的超市購物袋,說,我回來的路上去買瞭幾隻螃蟹,我先上樓去煮上,你待會兒上來,一起吃。

她就轉身上樓去瞭。安寧換下跑鞋,心裡突然有些明亮,他打開冰箱。冰箱裡還有什麼好吃的呢?他從裡面找出瞭兩個蘋果、一根黃瓜、一包奶酪和一瓶德國“冠利色拉醬”。他想瞭想,就出門下樓,到樂團隔壁的水果店買瞭一個火龍果、兩個獼猴桃、一盒聖女果、一串香蕉和一個水仙芒果。

他拿著這些水果,上樓去敲蔚藍的門。

蔚藍的宿舍裡升騰著食物的味道,她在這片溫馨氣息中張羅著,螃蟹在蒸著,她還在煲一個排骨湯,並且還準備再炒一個臘味年糕。她一邊用毛巾擦自己的手,一邊對他說,你帶這麼多水果來,吃不瞭的。那道光圈繞著她溫嫻的身影隱約在閃爍,讓人有擁抱的欲望。

安寧笑道,我買得不多,隻做一個色拉,在國外的時候就喜歡吃這個,讓你也嘗嘗。

安寧把水果放在小餐桌上,從口袋裡拿出那疊翻譯好的資料放在一旁。他說,幾所適合的學校都在這裡瞭,學費這兩年又漲瞭不少。

蔚藍說幸虧自己是學民樂的,安寧說幸虧自己出去得早,否則讀不起瞭。他說這話時想到瞭老傢瘦弱的母親,母親如果看到這樣一個女孩,一定也會喜歡的。

她轉身去敞開式廚房張羅那煲著的湯,她往湯裡丟瞭幾塊羅漢果,說,這樣湯裡會有些甘甜。她這麼說,他就覺得那種甘甜的氣息已彌漫在這宿舍裡瞭,這使這小天地此刻有瞭居傢感。他憂愁地瞅著她的背影,好像看著一張讓自己失去自由、有瞭羈絆的試卷。

這裡是愛音樂團人才公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平日裡住集體宿舍的人都在單位食堂裡吃飯,偶爾雙休日會在宿舍裡自己做一點晚餐,有時也彼此邀約。這是安寧第一次走進她的宿舍。

安寧坐在餐桌前削水果皮,並把水果往瓷碗裡削成大小相近的一塊塊。蔚藍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煲過來,註意到瞭他靈巧的手勢。她說,看樣子你挺能幹。他抬起頭看著她,笑道,我從小在外,不能幹的話,早就灰飛煙滅瞭。

她抿嘴而笑,那種溫婉和善解人意竟讓他憂愁。他說,你去看畫展怎麼不喊我一聲?

她說,想過叫你的,但想想,不是太好。

為什麼?

她沒響,走到廚房裡,拎起鍋蓋看螃蟹蒸得怎麼樣瞭。她知道他在盯著她看,就回頭對他笑瞭笑,好像在說“你又不是不明白”。

安寧就不再說這個,轉而問,畫展好不好看?

她說,挺好的,就是作品不是太多。

安寧說,四五十幅已經夠多瞭,每一幅都是無價之寶呢,記得有一年我在上海,當時博物館隻有一幅凡•高的畫在展出,都人山人海的。

他把色拉醬往水果碗裡倒,微酸的乳酪味摻著水果的清香,是他喜歡的口味。他忍瞭好久的問題終於說出來瞭,你不叫我去,你和誰一起去的,不會是安靜吧?

安寧不是一個直接的人,但有時候他發現把自己裝成一個直接的人就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瞭,再說反正她也已明白自己想追她的意思,問瞭就問瞭吧。

果然,她在那邊扭過臉來看瞭他一眼,笑道,沒啦,我也是中午去給少年宮的揚琴班上課時,路過展覽館那邊,看到門前排著隊,就想待會兒下課後過來看,也確實想叫你一聲的,因為你上次叫我過,但想瞭想,也就算瞭,下課後,我就趕緊進去看瞭一下。

她的說法很尋常入理,消解掉瞭安寧一半的胡思亂想。她把螃蟹端出來,一個個紅彤彤的,在盤子裡張牙舞爪成一團。她笑道,你怎麼會想到我和安靜一起的?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就支吾道,我隻是隨便說說。

他註意到瞭她眼神裡有古怪的神色,就說,也可能是覺得他和你配吧。

她臉紅瞭一下,說,哪裡,你怎麼這麼想?

他說,不知為什麼這麼想。

她說,他不是你弟嗎?

他說,也可能你平時跟他走得近。

她叫起來,喲,我和他走得近?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是有這樣的感覺,因為在這個團裡好像很少人能跟他走近。

她看見安寧盯著自己的眼睛裡有很深的焦慮。她就盡力笑起來,哪裡走近瞭?我隻是發現自己和他有不少共同點,但他可不是我的菜,估計我也不是他的菜。

那我是你的菜嗎?安寧把拌好的色拉碗遞給她,裝作半開玩笑地問。

蔚藍臉紅瞭,嘟噥道,我知道你會這麼問的。

她晃瞭晃頭,那圈光暈映著她的局促。她的眼神在躲閃,說,我們都不是菜,互不為菜,這樣說可以瞭吧。

她把色拉碗放下,然後就像覺得這事有多逗似地笑起來。可是這笑卻消失在空氣中,因為她看見他真的在沮喪著,她心裡無措就拿起一隻螃蟹放在他的面前,說,趁熱吃吧。她說自己是青島人,愛吃梭子蟹。她也嘗瞭嘗色拉,可愛地“嘩”瞭一聲,說這種口味沒吃過,她以前喜歡土豆蛋黃醬的,沒吃過這種酸乳酪的,這味道太洋氣瞭,很特別。他沖著她笑,說,吃吃你就會習慣的。

他們這麼說著的時候,其實都還有一半心思在各自的情緒裡,因而氣氛有點悶。蔚藍看著桌上那疊他費心翻譯的資料,終於說出來瞭:不好意思,你可別太在意我剛才的話,我們真的互不為菜,這不是說你不好,而是兩個人都是搞音樂的,互不為菜。

她告訴他近五年來這團裡就沒成過一對,無論最初談得怎麼熱火朝天的,最後就沒成過一對,自己藝校的那些女同學也沒有誰找搞音樂的,搞音樂的這年頭越來越受窮,但搞音樂的需要有好的感覺,脫俗的生活,才能有這個閑情去搞音樂,所以她們找的都是有錢的,不為柴米油鹽操心,否則怎麼去搞這個音樂呀。

他瞅著她,她知道他那眼神是在詢問自己到底要搞成怎樣的音樂,難道是大師嗎?也不像呀,那麼,尋常一點,不也是搞音樂的嗎?過尋常一點的日子,也還是可以搞音樂的呀。

她承認他這意思也對,但她可不是這樣的念頭,至少現階段她還不是這樣的念頭,因為這樣的念頭就意味著那種可以看得到邊的日子近在眼前。兩口子在這樂團裡的日子是可以看得到邊的,至少在她這個年齡段她還不甘心。再說,自己在民樂隊裡也混得不出挑,排練時老被訓,現在還沒有談戀愛的心情。

她把這層意思告訴瞭他。

他承認她說得有理,但其實他心裡明白,是她對自己還沒感覺。

桌上的螃蟹、色拉和湯都吃得差不多瞭,她突然想起還有一個年糕忘記炒瞭。

他說,吃不下瞭。

她說,年糕浸過水瞭,不炒掉放到明天會壞的。於是她趕緊起身去張羅。屋子裡被臘味炒年糕的鮮香籠罩。

窗外已是夜色。他坐在燈下,環視這溫暖的小屋,這淡粉色的窗簾,這白色的書架,這女孩優雅的身影,他心裡有失意彌漫。唯一能讓他松口氣的是,她並沒與安靜戀愛。

她把年糕盛在碟子裡,請他多吃一點。他就大口大口地吃,眼睛瞅著她,有笑意有心事還有假裝不在乎和倔勁。她問,還好吃嗎?他說,嗯。

她伸手撫瞭一下他的手臂,說,對不起瞭,讓你難過瞭,真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指的是啥,他看著她的眼睛,咧嘴而笑:不,你錯瞭,你想錯瞭。

其實蔚藍沒有想錯,她隻是說錯瞭,或者說,她也沒說錯,隻是她的腦袋裡也還模糊著、混亂著,無法表達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的情感處在怎樣一個狀態。因而,她對安寧所說的那些言語,都是閨蜜們推辭一個男生的常規辭令。

她想,安寧憑什麼猜測她對安靜有意思,他是從哪兒認定這一點的?

自己真的喜歡安靜嗎?換瞭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說不上,但不知為什麼這陣子這個柔弱的笛手突然讓她有點迷失。其實他們在藝校的時候就是同學,一直以來她對他沒有任何感覺。而今年不知怎麼瞭,或許是他那種拙,那種飄然而至的天分,那種淡然而去的逍遙感,讓人心生疼愛。疼愛瞭就有所牽掛。

當然,這感覺並不代表她會和他談朋友。她還壓根兒沒想到和他談朋友,她隻是發現自己對他心生喜歡。她喜歡捕捉他幽幽的笛聲,接著是越來越喜歡看到他清淡的、書卷氣的面容,留意他從身邊走過去的身影,如若幾天沒聽見那笛音,就有點心神不定起來。

他有什麼好的?她覺得自己很奇怪。當這奇怪的感覺突然而至之後,她越悄悄留意他,就越發現自己與他的很多相似,比如,都不喜歡人堆,都有些宅,愛看書、淘碟、下片,甚至都愛上淘寶網購。

當然,如果從傢境上說,他也更符合她對安寧所說的關於物質的定義。但蔚藍可沒想過和他談戀愛,所以她沒在意他的傢境,她更多的隻是從他身上看到瞭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東西,甚至是自己失意的同類。

是不是所有的懷才不遇者,都能看到柔弱者身上的亮點?

蔚藍可不認為自己已經暗戀上瞭他。但如果非要分辨,又好像有點。蔚藍還沒想清楚,而看樣子安靜對自己也並沒有意思。所以,蔚藍覺得自己對他突然心生喜愛,是為瞭讓自己看到安慰——他那樣的才情也就混成這樣瞭,自己在民樂隊一堆辣妹中不起眼,也屬於一個深呼吸就可以打發過去的。她在心裡找到瞭同病相憐的感覺。他的逍然,讓她感覺到輕松。

至於安寧,她從心底裡覺得這樣的帥哥是夠好的,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感覺。也可能,感覺是一個人此刻最本質的需要。

當然,安寧可不知道她心裡的這些。他認為她想錯瞭。

所以在隨後的兩個星期裡,安寧對蔚藍展開瞭激烈的追逐。團裡許多人都註意到瞭這一點。

他對她說,你說的我都不同意,因為我會讓你過得好,讓你衣食無憂地彈琴,讓你和你的那些女同學都不同。

他一無所有隻有豪情的倔勁,讓蔚藍不知道該怎樣將冷水當頭潑過去,又因為是朝夕相對的同事,所以她隻有逃避。

他給她發短信,你不會是因為心裡有別人吧?不會是喜歡安靜吧?

她心裡又“咯噔”瞭一下。她覺察出瞭,他對安靜的古怪警覺,或許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對她自己的敏銳直覺。

她知道他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於是想瞭一想,她也就明白瞭安寧這生疑中的較勁邏輯,和那點難言的苦澀。

她由此懷疑安寧的猜疑更多的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他。

他在與他比。於是她更覺得需要逃避。

蔚藍電腦上的QQ在“嘀嘀”鳴響。

“竹風”的頭像在跳躍。“竹風”就是安靜。自從兩個月前蔚藍讓安靜加瞭她的QQ後,他倆有時就在網上交流些觀碟、讀書的感受,雖三言兩語,但看得出安靜對談論這些還是有興趣的,比如,前幾天他們談的是《雪國列車》。安靜在網上給人的感覺跟生活中差不多,回答短促、溫和,即使有爭論也不鉆牛角尖。

今天竹風在問:韓呼冬他爸的公司有個年會,約我們去演出,去嗎?

韓呼冬是藝校時的老同學,富二代,他爸是房產商。韓呼冬畢業後就沒幹音樂這一行,而是回傢當他爸的助手瞭。在藝校時韓呼冬與安靜是上下鋪的室友。

蔚藍打字問:韓呼冬?演出?

竹風回:是,他讓我們幫個忙,找幾個樂手,曲目自定。

蔚藍:什麼風格?

竹風:歡快一點就行。

蔚藍:哦。

竹風:拜托,你幫約幾個吧。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習慣肩上擱擔子,於是仿佛一轉手這活兒就到蔚藍手上瞭。誰讓她也是韓呼冬的老同學。

蔚藍打字:好吧,我帶揚琴還是古箏?

竹風:隨便。

對於這類在外演出的私活,團裡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影響正常排練。於是蔚藍悄悄找瞭陳肖、李倩倩、陳潔麗、張峰等幾位民樂隊的兄弟姐妹,二胡、琵琶、中阮都有瞭,連同安靜的笛子和自己的揚琴。他們選瞭《漁舟》《步步高》《春江》這幾個滾瓜爛熟的曲目。

演出前一天,竹風在QQ上留言:“他們需要我們有鼓樂。”

他那輕淡的感覺讓她有些生氣。對方臨時有這樣的需求,他怎麼像沒事人一樣就應瞭?

她拿出手機,電話過去,說,這怎麼行?

他說,他們也是剛剛說的。

她說,那你就不會推嗎?

安靜感覺到瞭她的犯難,他也在犯難。他說,韓呼冬托的,說開場的時候一定要有聲勢。

他清亮的嗓音還像個少年人,這讓她仿佛看到瞭他在那頭無辜的表情。她原本想說“那隻有你自己上瞭”,但轉念想,搶白他也沒用。團裡是有一位鼓手,但那是副團長老魏,都五十多歲瞭,是領導,不方便叫他走穴。

蔚藍握著手機,等瞭半分鐘,聽不到來自他那頭的辦法,她就說,那麼也隻有我上瞭。

他說,你上?

蔚藍說,我上。

蔚藍學的是揚琴,副修古箏。學揚琴的隻要技藝還行,通常可以直接演奏打擊樂,比如木琴。這也是不少揚琴女孩都擅長的。而在藝校時,蔚藍有事沒事卻會去打鼔,尤其是練琴累瞭的時候,對著大鼓一通狠敲,“咚咚咚”,那樣的節奏會促生宣泄感。有一個夏天的中午,空蕩蕩的藝校排練房外蟬聲一片,她正打著大鼓,班主任李娟老師進來瞭,她伸出手指,示意蔚藍別停下。蔚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著那手勢,硬著頭皮繼續,李老師手勢往上盤升,蔚藍打著打著,感覺頭發都揚起來瞭。李老師的手指還在向上盤旋,意思是繼續往上走,直到那奔放的鼓點蓋過瞭盛夏的熾熱。李老師笑笑說不錯,說她的骨子裡有剛勁,蠻適合打鼓的,隻是女孩練這個有點偏門。

星期天下午,韓呼冬和司機開瞭輛商務車過來,拉上他們和那些樂器去世紀酒店“鉆石宮”。他們公司的年會在那裡舉辦。

好幾年沒見老同學韓呼冬瞭,他胖瞭一圈,深色西裝,暗紅色領帶,有一種雍容的生意人氣派。他先給男的發瞭一圈煙,然後對安靜哈哈大笑,說,安靜長高瞭,你怎麼還在長個子啊?安靜在韓呼冬的大大咧咧面前,更像一個拘謹書生,他呵呵笑道,哪會啊。韓呼冬說,大傢辛苦瞭。安靜指著蔚藍說,她辛苦。韓呼冬就對著她叫瞭一聲,喲,是阿藍呀,都認不得瞭,成大美女瞭。

他憨憨笑著的時候,少年時代的神情又回來瞭,蔚藍沖著他脫口而出:“豬鼻頭。”那是韓呼冬學生時的綽號。

開場就是鼓樂。在幾把樂器奏出一段序曲之後,蔚藍敲出一串鼓點,這是她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擊鼓,以前那都是自個兒在排練廳找空當鬧著玩。

今天來演出之前,她還以為隻是個房產公司的內部活動,沒想到卻是衣香鬢影的時尚化高峰論壇,本城名流雲集,蔚藍有些怯場,最初幾個音打下去她感覺有點軟。她瞥瞭一眼坐在前面的安靜,他手握竹笛,好似沒在意她是否敲在點上。他那樣的靜態,是蔚藍眼熟的,民樂隊每次演出他坐在她前面都這般波瀾不驚,好像即將出神,場面與他無關。今天他就更加瞭。也是啊,今天的演奏也就是背景音樂,在這樣的場合裡沒人是來欣賞音樂的。蔚藍繼續擊打,“咚咚咚”,聲勢揚上來。蔚藍在面前飛濺起來的鼓音中找到瞭安全感,而那笛手悄然彌散的安靜,也令她眼熟、安穩。

今天蔚藍沒穿旗袍,為瞭動作利落,她特意穿瞭一身略緊身的牛仔。她把鼓槌一次掄向鼓面,她感覺許多人都往這邊看。

很少有女孩擔當鼓手,所以當蔚藍舞動鼓槌,隨奔放的鼓點甩動身姿時,氣場迸發,相當奪人眼球。

一些人圍過來瞭,站在前臺看她。掌聲如大雨突然而至。他們對著她叫好。好好好。這聲音是促她加油,加快鼓點,快點,再快點,她心裡有一團熱氣在湧上來。她感覺安靜也側轉臉來,看著她。

開場曲結束,論壇開始。樂手們就先下瞭臺,到鉆石宮兩側的長廊裡,等茶歇時間再次上場。他們坐在紅色絲絨沙發上,遠遠望著臺上專傢侃侃而談“中國經濟與房產業拐點”。

韓呼冬從前排走過來。他臉上樂呵呵的,他說自己可聽不懂那些專傢在說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從LV手包裡拿出一疊信封,一個個遞給大傢,嘴裡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車馬費。

信封不薄,估計比一般行情價多瞭不少。老同學這一點人事世故挺懂的。蔚藍作為召集人,就放下心來。前兩天她還在擔心安靜有沒有問過“豬鼻頭”酬勞多少。自己可以無所謂,但自己喊來的同事可不能白辛苦。她估計就沖安靜那書生氣,他多半沒跟“豬鼻頭”談價,但由於是他單線聯系,她也不好直接去談。

韓呼冬沖著蔚藍豎瞭個大拇指,說,不得瞭,不得瞭,梁紅玉擂得也沒這麼好。

因為剛才演出全情投入,蔚藍臉上的激情還沒緩過來,這使她眉眼間光彩閃爍。她靠在沙發上說,這可比演奏三場揚琴還累。

然後她扭頭問安靜,還行吧?

安靜看瞭她一眼,笑道,可以。

她讓他去茶水臺給自己拿一杯水,他就過去瞭。他泡瞭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其實茶水臺放著許多飲料和冰塊。她知道他不懂這些,就接過茶杯。

韓呼冬看著老同學們,把自己的手指伸出來給他們看,說羨慕他們還在搞音樂,而自己的手指變成這麼粗笨瞭,五年瞭就沒碰一下琴鍵。

他們就笑他,不碰鍵,碰錢,是牛啊。

錢?他說自己天天跟著個老爹煩都煩死瞭,天天還要跟著算賬,人都算傻瞭,上個月從自己這邊出去的推廣費就是兩百萬。接下來,老爸還要進軍文化產業,自己得去學一點影視,要不你們一起來吧,咱組個團隊……

他這麼扯著,把大傢都扯到瞭雲霧裡去瞭。

而韓呼冬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勸蔚藍加盟自己的團隊,好像突然發現他的團隊裡缺她不可瞭。他說剛才好多人都在打聽你,你有這個氣場,做公關運營準行,你還守在那個樂團裡幹嗎?安靜守守,還可能成大師,咱可不行,做演員這一行,挺悲催的,有時候隻要有一個人擋在前面,就沒戲瞭,沮喪瞭。

他真能侃,幾乎侃到瞭自己不做樂手就是因為有安靜擋在前面,讓他死瞭心,所以還是給爹做司機吧。

他拍著安靜的肩,伸頭過去,仿佛搞笑耳語:這樣的天才是會被打壓的哦。

蔚藍“咯咯咯”笑起來,她看見安靜在同事們的眼神中躲閃著。蔚藍把話題轉到目前的房價,這是他們都感興趣的。他們讓韓呼冬透露房價內幕,他們讓他保證如果買他爸公司的房子一定給打大折。就像許多不重要的演出,這麼聊著,他們在候場間隙找到瞭樂子。除瞭安靜,他一直坐在話語的外圍,慢慢地隱逸開去。是啊,他不操心這些。他坐著在看手機。他看瞭那麼久,把自己看到瞭遠方。

韓呼冬註意到瞭安靜的遊離,以為他是不自在,剛好到瞭茶歇時間,他對安靜說,要不別人不上瞭,你上去吹一個曲子罷瞭。

蔚藍看場內亂哄哄的,想幫他,就說,我們一起上吧。安靜卻拿起笛,起身徑自上臺去瞭。

他站在臺前幽幽地吹。《空山雨》,那笛音在人群的喧嘩聲中變得似有似無,沒人在聽,除瞭蔚藍。從這邊看過去,他顯得那麼單薄,像個不受人註意的小孩,在埋首玩著自己的玩具,那側影讓人憐惜。

論壇結束,樂手們留下來吃飯,老同學幾年未聚,韓呼冬起瞭點酒性,安靜被他灌瞭幾杯之後,臉色紅上來,接著就醉乎乎的瞭。散場後,韓呼冬讓司機把他們送到愛音樂團大門口。

蔚藍扶著安靜往人才公寓走,她感覺他的步子有點歪,心裡好笑,說,你不會喝幹嗎不推掉?他嘟噥著什麼,聽不清楚。她說,你可以不吞下去呀,悄悄吐在碗裡。他轉過臉沖著她笑,那眼神裡似是經歷同窗才有的親暖,她覺出他此刻挺高興的,雖然平時他臉上也有笑意,但現在他是真的在開心著,也可能是因為酒。

走到二樓,她看見安寧穿著運動服正下來。安寧愣瞭一下,看著她,然後仰臉甩瞭一下略長的頭發,眼角都沒掃安靜一眼,仿佛他是空氣。她對他說,他喝醉瞭。

從樓梯下方看上去,安寧站在逆光中,情緒將人籠罩。她心裡突然不高興瞭,她想我為什麼要解釋,我扶他回來又怎麼瞭?

他沒言語,“噔噔”地往樓下走。她扶著安靜從他身邊過去。

她把安靜扶進宿舍。他軟軟的,低垂著頭,突然親瞭她頸項一下。她知道他醉瞭。沒想到他把口袋裡的信封拿出來,往她手裡放,嘟噥道,主要是你,主要是你。

那好脾氣的模樣,讓她那麼心疼。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