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著蔚藍從容的臉,這女孩像有安神的氣息,吸引他奔過去,卻像奔進瞭一個無法安神的處境,隔在中間的那層空氣是那麼神秘,又是那麼徒然。
安寧控制著自己的氣息,長笛冰澈的音符一直在低空徘徊。上午的陽光透進窗欞,落在排練廳木地板南側,停留在那裡。安寧甚至希望它再移進來一些,快速讓那些音符暖起來。指揮老何的手正指向自己,手勢往上抬,他也想把那些音符揚起來,像揚一群肥皂泡泡,讓它們飄起來,飄進陽光的光圈裡,清澈起來。但今天安寧的氣息有些短,情緒上不來。
安寧駐足在這一群低飛的“泡泡”中,他的目光也像這無法飄移的音符,滯留在與交響樂隊坐在一起的民樂隊鐘海潮、安靜、蔚藍他們的臉上。這是交響樂隊為民樂《飛雁》伴奏的排練。曲笛、梆笛、古箏、琵琶、簫等幾件民樂器,在交響樂隊的烘托下,勾勒出中國韻味。
鐘海潮獨奏時,站在樂隊前方。他的健碩身材有壓得住身後人馬的范兒,但那悠長的笛音卻在這龐大樂隊的協奏中顯得局促、單薄,吹著吹著,音準就有瞭問題。與安寧的恍惚不同,他氣息上的短促,是因為致命的年齡。
安靜攥著一支梆笛,像一個清瘦的影子,隨時都能逸出場外去。安寧從他的臉上,確實看出瞭一絲想逃的表情。是的,在鐘海潮的笛音中,他坐在一群知己知彼者中間,臉上有想逃的痕跡。一個上午安寧都被這其中的意味牽引。牽引他的還有蔚藍的神情,蔚藍為《飛雁》擔綱古箏伴奏,她的視線一個上午都沒與安寧相遇,安寧從她的側影中也看到瞭想逃的意味,而她想逃的正是自己的視線,但它是黏乎的膠水。
排練結束,安寧臉上有倦意。老何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
安寧笑起來,眼角看見安靜像陽光中輕捷的微塵,已從前門消失而去,而蔚藍和小提琴手馬莉他們也正在離去。安寧說,是啊,明天又要公演瞭,不知為什麼居然有些緊張。
老何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放寬心。
他往走廊裡走。他聽見鐘海潮在喊他。他回過頭去,鐘海潮笑容可掬地對他說:
真棒,今天你的感覺真棒。
安寧微微搖頭,知道他有什麼事要說。果然鐘海潮不完全是為瞭誇自己,他說,今天和你們交響樂隊合,你有沒有發現《飛雁》裡的民樂器,與你們樂隊還是不太搭。
安寧說,還好啊。我沒感覺出來。
鐘海潮呵呵笑道,那是因為你客氣,我感覺曲笛、梆笛、古箏、簫在有些片段挺遊離的,尤其是每當大樂隊的聲音上來時,顯得不搭調。
安寧回想瞭一下,是有點,但因為“混搭”本來就是創意節目,隻要氣氛在瞭,也算是可以瞭。
鐘海潮見安寧在琢磨著的樣子,就說,要不,安寧,不搭的部分,你幫著再編一下曲,讓兩類樂器更融合一些。
他知道安寧有時也幫樂團做一些編配工作,所以讓他幫這個忙。
安寧看著他的眼睛,他相信自己從裡面看到的是另一種心思,他感覺得到它。但他本能地不想攪和這種細膩心思,所以他說,其實還可以的,你太求完美瞭,我覺得蠻好瞭,要調整的話,可能會動作大瞭。
鐘海潮朗聲笑道,沒關系,隻要效果好,畢竟是去北京大場面演出,糊弄不得人的,要不後天二次預演時,你現場再聽聽看,還可以做怎樣的調整?
第二次預演,省長將被邀請前來觀看。安寧告訴自己不能分神,尤其不能被情感分神。
所以在演出前一天,他得讓自己死心。他坐在宿舍裡告訴自己,可以去愛一個人,但不可以要求別人愛自己,沒有這個理由,也不會實現這種可能。
宿舍裡寂靜無聲,臺燈的暖黃光暈把他的頭影投在墻上。他說,我真的喜歡她嗎?喜歡什麼?是因為她喜歡他,所以才加劇瞭自己對她的在意?窗外有隱約的公交車報站聲。他發現隻要屏聲靜氣,自己甚至聽得到十公裡以外火車站的聲音。隻要拎起包,去火車站,就可以回傢去看媽媽。不能再讓自己痛苦瞭,因為已經在痛瞭,沒有人能幫你,所以你必須死心。
窗外的梧桐在晚風中沙沙響。心裡懂瞭,情感上還是沒法過關。以前也經歷過情感,但這一次為什麼如此猛烈?這是命裡必需有的糾結?他想著蔚藍從容的臉,這女孩像有安神的氣息,吸引他奔過去,卻像奔進瞭一個無法安神的處境,隔在中間的那層空氣是那麼神秘,又是那麼徒然。安靜清淡的神色也在他面前晃動,好傢境,奇絕樂感,淡泊,就會有氣質,被人傾慕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你看到的是溫室的花,而你不願看到的是優越資質,但別人恰恰看到瞭,它就像刀子一樣刺中瞭你的敏感,你的虛弱。
他讓自己死心,他對自己說,我比不上他。她不是說瞭她需要的條件嗎?她說的一點沒錯,她其實要的不多。當然,相信條件也可能是她的借口,對於這樣從容的女孩。關鍵是她和我一樣,看到的恰恰是自己最在乎的。自己沒有,他有。他感覺著自己的妒意像窗外的風一陣陣吹來。他想著林重道的臉,向葵的臉,那個不知方位在何處的優越的傢。階層感像是彌天的痛感,在這單身宿舍裡彌漫。如果說當年它像一陣風吹走瞭他的父親,如今它又以具象的困境讓他自卑。
他在那片笛聲的幻聽中,真的被死心覆蓋瞭。
他俯身從床下拎出跑鞋,穿上它,出門去跑步。
今天的風有些大,他在路邊飛奔,他在風中輕喚她的名字,蔚藍蔚藍。他感覺這名字從氣喘籲籲的嘴邊呼出去,它就被風吹走瞭,就像自己心裡的意願在一點點消失。
他跑啊跑啊,居然真的跑到瞭火車站廣場。衣服濕透,他抹著額頭上如雨而下的汗水,在車站廣場的臺階上坐瞭一會兒,夜晚的燈光照耀著川流不息的旅客,在陌生人中間他看著他們的臉,相信這一生他們不會再遇見。他告訴自己,就把他們當同事,最陌生的熟悉人,誰知道誰啊,誰來得及管誰啊,誰那麼笨把自己的心痛放在他們身上啊,從另一個時間維度望過去,下一個站臺都不一定在一起。
他心情略有放松,就乘坐39路公交車回來。車上隻有他一個乘客,坐瞭十幾站路居然還是他一個人。窗外掠過夜晚寂寥的街景,那些繁華商場的櫥窗就像夢境,他感覺這景象恍若宮崎駿電影《千與千尋》中的片段。他對前面的司機嘟噥:成我的專車瞭。司機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他對司機說,我剛跑瞭十公裡回來。
司機說,強啊,馬拉松。
晉京演出前的第二次預演拉開大幕,安寧置身於樂隊中,臺下座無虛席,安寧的視線沒瞟向第七排的省長、文化廳廳長等一班領導,而是落在瞭第二排的最左側。
今天向葵坐在那裡。在她的旁邊沒出現林重道,而是另一位與她年紀相仿、妝容相仿、氣質相仿的端莊女士。這女士的旁邊,坐著一個短發女孩,戴著酷酷的黑框眼鏡。
安寧知道,他們是來看安靜的,雖然安靜今天是不起眼的伴奏。
安寧不知道的是,那女士是向葵自小的好友吳槿茗,向傢與吳傢是世交,吳槿茗的父親當年是省長。今天向葵邀約吳槿茗攜女兒許晴兒來看演出,其實是來相親的。
許晴兒小時候就認識安靜,後來她去上海讀國際雙語小學,然後出國念高中、大學,就多年未見這個小哥哥。等許晴兒前不久研究生畢業,從英國回來工作,吳槿茗這才意識到女兒的婚姻成瞭當務之急,於是搜索周圍有哪位人選般配。其實也不用多想,一抬頭,就是好友向葵的兒子安靜,其實這麼些年來,玩笑間,早已口口聲聲要結親傢瞭。
許晴兒出國多年,如今已認不出安靜瞭,而她自己也已成瞭個性獨立的女孩,今晚兩位母親也沒跟她交待自己的算盤,而是先帶她來看演出,想讓她先對對感覺,然後再做思想工作,估計問題不大,因為小時候許晴兒就喜歡跟在安靜屁股後面,聽他講鬼故事,嚇得一驚一乍。
舞臺上的安寧收回瞭視線,父親林重道沒來,向葵他們就與自己無關。
安寧覺得不僅是他們,就連坐在樂隊前方的某些人今晚也必須與自己無關,他找到瞭一個沉浸於音樂的捷徑,那就是鐘海潮拜托的“那個作業”——找找看,為曲笛伴奏的簫、古箏、琵琶、梆笛在哪幾個點上還可以與大樂隊再配得更和諧一些。
他一邊吹奏自己的長笛,一邊悄悄地傾聽。他站在樂隊的左側,在起伏的音浪中,讓自己沉浸進去,割斷自己的胡亂思想,和所有不愉悅的蛛絲馬跡。他為自己的意志驕傲,他甚至沒瞥一眼那兩個讓他愁腸百結的身影。他讓自己的意願隨風起伏,笛聲從冷幽轉向清澈,有那麼一刻他好似打開瞭清晨第一縷陽光。
許晴兒註意到瞭臺上那個吹長笛的,臺下的聽眾不可能不註意到他,他是那麼玉樹臨風,姿態瀟灑。
他眉宇間的神情在變幻萬千,隨嘴邊長笛逸出的樂音,呈現著各種意念像風一樣掠過臉龐時的喜憂,魅力清晰可感,像燈塔一樣映照著身後的樂隊人馬,那樣的光彩使他從眾人的水波中浮升起來。
他的樣子很浪漫。當他向舞臺上方的燈光仰起臉,線條清晰的臉龐顯得洋氣。他凝神的樣子是那麼美好、陽光、無憂。
她甚至都沒去想他是誰,或者說他是否是安靜。她瞬間被吸引。她想起來瞭,大學本科時有一個同室好友說過最想嫁的是長笛手。
現在她覺得很有道理,真的有品。她是學工科的,工科中哪有這樣的男孩。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沒去聽媽媽和阿姨在耳語什麼。一直看到演出快結束時,她才想來,那個人多半是安靜吧。因為他們隻對她說是吹笛的,但沒跟她說是哪一種笛。
一散場,她對母親和向姨說她要去後臺找安靜。隨後就風風火火地上去瞭。
她找到的是安寧。他正在擦拭長笛,準備把它放進盒中。此刻他脫下瞭黑西裝,隻穿著白襯衣,在凌亂後臺的眾人中,依然奪目。她沖著他叫瞭一聲:安靜嗎?
安寧沒感覺是在叫他。她就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笑道,嘿,安靜你好。
安寧抬起頭來。他愣瞭一下,以為是哪位音樂愛好者,或者粉絲。安寧見過這樣的女孩,演出後會追到臺上來,所以他沒當回事。他沖她笑笑,說“謝謝”,而心想她可能是要簽名。
她從他的眉眼裡真的分辨出瞭一點他小時候的樣子,尤其是那雙深深的眼睛,但她瞅著他漠然的樣子還是不能確認。她問,你是安靜嗎?
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後臺這一刻總是像打掃戰場一樣嘈雜,他聽成瞭“你的QQ呢”。她是問他要QQ吧。是常有這樣的粉絲,尤其是那些學音樂的學生,會問他要QQ或者電話什麼的。他笑瞭一下,就隨手拿過桌上的一張紙,“刷刷”地寫瞭一個QQ號,遞給她,隨後起身,拎起笛盒,對她笑道,對不起,要坐車回團裡瞭。他就匆匆隨別的樂手一起走出化妝間。
她拿著那張紙,一愣,然後就笑瞭,她對著他的背影說,好呀,安靜你先忙去。
安寧從後臺側門匆匆出瞭音樂廳。他們呢?他相信他們走在一起。他告訴自己別去看他們,就像剛才在舞臺上一樣,但目光現在可沒聽他的使喚。他沒看見安靜,他看見蔚藍和樂隊其他女孩走在前面,正往團裡的那輛車過去。
後來在車上,他坐在蔚藍的後座,他相信她知道他一直在註視她,因為那頭發絲在傳遞局促。後來,她回過頭來,對他溫和地笑,說,你今天吹得真好聽。
他嗯瞭一聲,扭頭去看窗外,心裡似有委屈的淚水在湧上來。他想,那個弟弟可能是個笨蛋,居然在散場後自顧自回傢,讓這麼一個女孩獨自回團裡去。
安靜確實沒隨團裡的車回去,今晚他直接回傢,因為媽媽說她和吳阿姨一起來瞭,在音樂廳大門口等他。
現在他穿過散場後的音樂廳,往大門口走。音樂廳在華燈怒放之後,此刻正飛快地沉入寂寥。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尤其是回望空落的舞臺。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好像在藝校演出時就是這樣,也可能是在情緒投入之後,需要這樣的安寧,因為它符合心跳的節奏,以及那種對結局的洞悉感。很小的時候,他就被母親推著經歷繁華,很小的時候,在最風光的剎那,他就漸漸意識到一切都會結束,短促得像一個哈欠。
母親和吳阿姨正站在音樂廳的前廳向自己招手。她們身後的墻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海報上愛音交響樂隊呈環形而坐,一束鮮媚的光打在環形陣容之上。海報底紋淡淡地印著兩個人的剪影,一個是長衫鐘海潮,一個是西裝安寧,橫笛欲吹、遙相呼應的姿態讓靜態的樂隊呈現出動感。
母親向葵身旁站著一個女孩,正背對這邊在看著海報。吳阿姨拉瞭一下她,說,安靜來瞭,你看安靜。
那女孩笑著回過頭來,她看著安靜,睜大瞭眼睛和嘴巴,俏皮的鼻子都翹起來瞭,像逗人的卡通女孩。
許晴兒知道自己剛才認錯人瞭。她一邊看安靜,一邊回頭去看海報。
她“咯咯”笑起來,說,安靜,我真的認不得你瞭。
其實如果她不站在吳阿姨身邊,安靜也認不出她來瞭,尤其後來四人在江畔的凱來大酒店三十樓旋轉餐廳吃宵夜的時候,安靜發現好多年前的小姑娘現在變得伶牙俐齒、鋒芒閃閃。
許晴兒顯得很興奮,她誇他們團隊好,她說,那個吹長笛的好帥。
吹長笛的?向葵正把紅茶杯遞給安靜,她的手在空中愣瞭一下,杯子被兒子接瞭過來。
是啊。許晴兒沒註意到向阿姨臉上掠過的一絲古怪,她看見安靜在沖她笑,安靜說,他呀,萬人迷,我們團的,都這樣叫他。
她聞言又笑起來,她在兩位太後面前,故意裝出個性、搞怪模樣,她說,哪天介紹給我,我喜歡這一款。
她這樣口無遮攔,是因為她知道母親在為她的婚姻大事著急,所以她裝出比她更急不可待的樣子。她原以為她們都會笑,沒想到她們都沒笑。隻有安靜對自己吐瞭一下舌頭。
安靜和許晴兒可沒想到這是在給他們相親。他們的談話很輕松,安靜覺得她很逗,也對呀,是海歸嘛,當然不同於以前的小土妞瞭。
安寧在燈下給《飛雁》片段重新編配,他抓住瞭曲笛、簫、古箏、梆笛與交響樂隊交融處的突兀點,做一些刪減、過渡。他發現這事如果要完美的話,需要重新定義旋律動機,為什麼在此處需要小提琴進入,而那裡需要豎琴、長笛渲染?而簡單一點的做法,就是做減法,去掉民樂中的一些元素,反而能更融洽。“民樂化的西洋樂”和“西洋化的民樂”是不同的呈現,不可能沒有輕重,而放在這一臺交響音樂會中,《飛雁》作為“西洋化的民樂”在質感上會與別的曲目更協調。
這樣的話,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拿掉古箏、琵琶、簫,隻留下梆笛為曲笛伴奏,交響樂隊與這大小笛呼應會較為簡潔,處理起來反而突出重點。
安寧順著這一思路開始調整,他哼著旋律,他想象著鐘海潮和安靜在臺上呼應,突然覺得這彼此憋著氣的師兄弟倆呼應的樣子有些好笑。但,這確實是個舉重若輕的辦法。
有人在敲宿舍的門。安寧應瞭一聲,去開門。門口站著民樂隊隊長鐘海潮。安寧剛才正在想象他,所以愣瞭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發現自己手上已經被鐘海潮塞瞭一個保溫瓶。鐘海潮“嘿嘿”笑著說,老弟,知道你在辛苦,我讓老婆煲瞭一鍋湯來給你暖暖胃。
安寧說,這麼客氣幹啥。他把鐘海潮讓進房間。鐘海潮大概剛理過發,腮幫子刮得很青,頭發永遠保持寸把長,短硬,像刷子一樣。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安寧,手指著桌上的曲譜說,看把你辛苦的。
安寧說,還好,想出瞭一個辦法。
鐘海潮朗聲笑道,我就知道難不倒你這個大才子的。他把自己背著的皮包放在桌上,湊過頭來看曲譜。安寧指著譜子說,對《飛雁》做瞭一些伴奏上的減法。鐘海潮說,咱倆不謀而合。
但隨著安寧說下去,他發現他倆合的是減法,不合的是減哪一樣。
鐘海潮對著譜子,輕輕地哼著,哼著哼著就閉瞭嘴,他泛青的腮幫子鼓起來瞭,好像憋著一口暫時不知如何吐出來的氣。
他終於說瞭,減古箏、簫不妥,《飛雁》的豐富性沒瞭。他瞅著安寧,眼神裡有隱約的企求波光。民樂《飛雁》在交響樂隊背景下呈現,編配隻能通過交響樂隊的人,比如業務骨幹安寧進行調整才符合程序,如果單單在民樂隊裡的話,他自己早就直接改瞭。
安寧躲閃瞭一下自己的眼神,因為他已看到瞭這硬朗男人心裡的虛弱。不屑和憐憫像桌上臺燈的昏黃之光在這屋裡輻射開去。安寧眼前掠過那天排練時安靜臉上想逃的神情。他想,何必呢,非讓他們湊合在一起,就讓那人溜瞭吧。他還想瞭一下安靜和蔚藍坐在自己前側的背影,他是多麼在意他們挨在一起,這甚至能導致他剎那間湧上來的情緒趨向焦躁。他想,如果安靜不去,自己在演出時至少會心情平靜一些。他耳畔響起瞭那穿透力奇特的竹笛之音,哪怕是伴奏間的一兩個音符,它們都能讓自己迷失並且在意。
他扭過臉來,看著鐘海潮。他還得裝一下糊塗,才能承擔得起自己對音樂的短暫失敬。他眨瞭一下眼睛,像在想怎麼處理這些樂器全都上的難題。鐘海潮從擱在桌上的那隻皮包裡掏出一隻嶄新的三星手機,笑道,呵,朋友給的,我已經有瞭,你整天看樂譜,手機字太小瞭影響眼睛,這個用得上。安寧也笑起來瞭,他明白瞭鐘海潮日益被自我暗示的心病,高手哪怕被擠到瞭最邊緣的位置,隻要他同時在臺上,就會讓自己不踏實、心虛、失去鎮定。
這讓安寧陷入對那個弟弟的巨大惆悵、羨慕、嫉妒和恨。他甚至也感到瞭自己的虛弱。這感覺甚至讓他口腔裡有瞭苦澀的味覺,與他猜疑蔚藍迷戀上安靜時是一模一樣的滋味。因為他們都看到瞭他所看到的、他最在乎的、他最匱缺的特質。
安寧推開瞭那隻手機,說,潮哥啊,你怎麼瞭,需要這麼客氣嗎?
安寧深邃的眼睛看著鐘海潮頭頂上方的空中,他說,要不減去梆笛和琵琶,留下古箏和簫。
他感覺到瞭鐘海潮的笑意正在遞過來。他再一次把那隻手機推還給這個中年男人。他像終於解出瞭一道難題一樣舒瞭一口氣,他確實是嘆瞭一口氣,他發現瞭來自心底裡的輕松,這輕松不完全與鐘有關,還與自己的某些本質糾結有關。
鐘海潮是真心想把這手機送給安寧。平日裡他註意到安寧的節儉,他喜歡這個高學歷、懂事的孩子。鐘海潮在愛音一班年輕人中有“大哥情結”,隻要你給足他所需要的感覺,他會撐你,也會罩著你,他是團長張新星的好兄弟,他有這個能力。他缺的能力是技藝上的神來之筆,到這個年紀,氣息也在減弱,除瞭安靜之外,一班小孩也都在追上來瞭。前些年導師伊方在世的時候,輪不到他做笛界首席,後來導師走瞭,自己當瞭領軍者才沒多久,沒想到安靜橫空出世,有讓人絕望的奇絕之招。他也知道這是命,有些人就是中間層,他想認命瞭,但心不聽使喚,舞臺上的燈照耀一個人的時間真是太短太短,但他喜歡舞臺,偏偏真的熱愛。
他想,再讓安靜等幾年吧,誰都是要等的,為什麼就你不可以等?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我自己遇到的不公平大把都是,安靜你年紀輕輕又啥都不缺,等一下又怎麼瞭?別人什麼都沒有不也在等嗎?世界終歸是你們的。
安寧沒收下手機,鐘海潮居然有些傷心。他背著皮包走出愛音人才公寓的時候,心想著以後得多幫幫這孩子。
他知道安寧與安靜其實是兄弟倆,但他們的落差是一目瞭然的。他想著他倆的名字,想著安寧改換瞭的姓氏,他甚至聽說安寧還有一個叫“賽林”的小名,誰都能感覺到那位母親的痛感和安寧無言的壓力。因此,他更喜歡安寧一些,他相信這團裡的人大都也有相似的心理。懂事、要強的安寧加油,加油吧,凡人逆襲,給人安慰。如今這團裡的小年輕與全國多數搞高雅藝術的人一樣,屬於清貧一族,安寧,你一無所有,面對這樣一個啥也不缺的弟弟,你好好搏,不會差的。
這麼想著,他覺得明天自己該去團長張新星那兒為安寧美言幾句。團裡最近不是要推舉省青聯委員人選嗎,安寧是最需要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