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讓他感覺搞笑、瘋狂。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你花錢也不可能讓他們為我開獨奏音樂會。
愛音樂團凱旋,一系列聲浪接踵而至:匯報演出、專傢學者座談、交響樂隊獲三百萬元“高雅音樂文化扶持基金”、啟動“交響樂全省巡演”、媒體連續多天報道……愛音交響樂隊的社會關註度被拉到一個高點。
而在樂團大樓內,誰都註意到瞭,與交響樂隊的繁華相映的,是民樂隊日趨邊緣化的寂寥。
當然,誰也都註意到瞭民樂隊長鐘海潮像一個異數,他的照片和專訪亮相於各地報刊,他的身影也頻頻出現在各類“高大上”的活動現場,他以音樂名流的身份進入公眾視野。很快,他甚至把“名流”身份轉化成資源吸聚力,借勢為樂團拉來瞭一筆筆贊助,其中一傢汽車品牌冠名“民樂進校園”活動,投資一百二十萬。他甚至躋身企業傢聯誼會,鼓動一位擅長二胡的飲料業大佬組建瞭“民企民樂聯盟”……
到這個時候,許多人甚至連安寧,都在懷疑先前自己的觀念。是啊,機會轉到有些人的身上,他就能盤活整個資源,他好,你也好啊,而有的人則是自成一體的逍遙一族。
那麼你說,捧前者還是後者呢?晉京演出該去的到底是哪一位?如果一下子說不清瞭,那麼這是否說明有些事很難說公平與不公平?
隻是看著鐘海潮的張揚而上,安寧有時會想起那天他在花傢怡園的嗚咽,但估計鐘自己壓根兒不記得這事瞭,本來就在半夢半醒的酒醉中,它頂多像一個影子潛伏在心底,而生活的節奏每天都會壓倒它,催促人往前趕。
向葵放下報紙,她每天都在留意文藝動態,她留意這動態與兒子的關系。從安靜少年宮童星時代起,她就在留意舞臺上那盞燈照在誰的身上。
她對在露臺上收拾花木的林重道說,你進來吧,那些花已經伺候得夠好瞭,現在需要栽培的不是花,是人。
她把報紙遞給走進屋來的林重道,讓他好好看看。她說,看一看,讀出點背後的東西。
林重道沒讀出什麼,他發現向葵的臉色有些嚴峻,就覺得有些怪。他說,鐘海潮?這“民樂的交響化”,他說得蠻有水平?
向葵捶著自己的膝蓋,每年這個季節關節就酸痛。她“哼”瞭一聲,說,水平不水平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發聲。有地方發聲,大白話都成瞭水平,這年頭街邊隨便拉個人他都能說出個道道來。
於是林重道就知道瞭,是她看不上這報道。他也知道這次兒子沒去成北京與鐘海潮有隱約的關系。他說,這個鐘海潮最近見報率很高嘛,報上已經稱他“著名演奏傢”瞭。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向葵打斷。她說,這就是去國傢大劇院鍍金的意義,能去不能去,獨奏還是伴奏,意義重要著呢。
她點瞭點他手裡的報紙,說,這也是發聲的重要意義,在媒體上發聲,就意味著話語權,話語權就是影響力,影響力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
林重道感嘆道,他吹得不如我們安靜,但真的能幹。
向葵沉浸在自己的邏輯中,她說,雪球都滾到他這邊去瞭,別人就沒得滾瞭,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林重道當然明白。而向葵怕他不明白,就掰著手指算給他聽:這接下來省政府資助的愛音全省巡演,按國傢大劇院演出的那個節目單,壓根兒就沒安靜什麼事。本來沒事也就沒事,有事瞭也不過就是伴奏,但樂隊這麼一圈十幾個地市下來,就三四個月瞭。這三四個月安靜閑著,他鐘海潮這個民樂隊長隨交響樂隊在外演出,民樂隊留在傢裡的那些人基本上就無業狀態。而等到那個“民樂進校園”開動,領銜的“音樂導師”是他鐘海潮,其實也就是在校園裡開音樂講座,民樂隊是他上課的現場音樂素材,這是哪門子演出啊,我們安靜憑什麼要為他耗進去,而且這一耗就是半年!
向葵把那張報紙從林重道手裡拉過來,在空中揮瞭揮,說,安靜現在是最好的年華,他有幾個這樣的半年?
林重道看著向葵,不知她有何打算。他知道向葵的性格,如果她沒想好,是不會先把問題拋出來的。
果然向葵淡淡地笑瞭一下,放緩語氣說,不給我們舞臺,我們自己創造舞臺,都什麼年代瞭,想堵人怎麼行,想不讓人有戲怎麼行,我們自己搭,自己搭唄。
晚上安靜從單位回來。吃罷晚飯,他對著山坡竹林吹瞭一會兒笛子,這是他每天的習慣。
依然是《水月》,在秋天傍晚的朗空中,旋律漸遠漸近地回旋起來。吹著吹著,他感覺節奏有些緊瞭。他側轉臉,原來是媽媽在後面看著。平時練笛,隻要媽媽在後面坐著,他就像又回到瞭童年學笛時代,小心翼翼,生怕出錯,讓她不高興。
他放下笛子,想問她有什麼事。
她說,安靜,向你打聽一下,如果在音樂廳辦一場演出,場租要多少錢?
安靜說,聽他們講,好像是一晚上七八萬。
哦,這麼說也不是太貴。向葵接著問,如果要請樂隊伴奏,得多少錢?
安靜覺得奇怪,她管這些幹嗎?他問,什麼樂隊呀?
就是你們民樂隊呀。
安靜問,是為幾個節目伴奏呢,還是整一場?
她說,一場呢?
一場大概五萬多吧。
還能便宜嗎?
安靜覺得有點搞笑,猜想可能是媽的什麼朋友想辦場演出,托她打聽,而她就想給團裡拉點業務來。
他說,也許行吧。
向葵笑瞭,說,其實也不算貴啊,一場演下來,場租加伴奏,十萬塊出點頭,我相信場租費還可以打折的。
安靜說,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媽,是有人想請我們樂隊演出嗎?
向葵瞭解這個兒子,他最怕煩心,所以先不跟他講自己的構想。她笑著含糊地說,是啊,我先問問。
她把手裡的一瓶酸奶放在他面前的石欄上,就下樓去瞭。
向葵下樓,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她還在看那張報紙,想象這個場面:把音樂廳包下來,請民樂隊伴奏,兒子站在樂隊前,從開場就是獨奏,《水月》《風語》《月跡》《竹風》……一首接一首,全是獨奏。“安靜獨奏音樂會”。而臺下,就像自己在教委工作時搞新聞發佈活動一樣,邀請各路記者,憑自己以前的那點人脈,這應該沒問題。唉,這以前怎麼沒想到?“安靜獨奏音樂會”。我們自己搭臺,自己來,為自己辦一場個人音樂會。
她覺得這可行,並且,花費也就是十幾萬。這點錢,現在不花,什麼時候花呀?安靜這個年紀,需要包裝,別人不給包裝,咱自己上。他鐘海潮不也是包裝嗎?他隻不過是搭搭交響樂隊的順風車,他哪辦過個人音樂會啊。這麼說,咱得快瞭。
向葵越算越心急。她覺得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別人就沒這麼計算過?花錢為自己搭臺,這隻是個起點,在起點階段,哪怕花再多的錢也是值得的,隻要有瞭這個臺面上的事件,就有瞭記者們前來采訪、宣傳的點。至於具體宣傳切入點,則多瞭去瞭,拍腦袋一想,就可以是“青年演奏傢回饋社會”“為民族雅樂尋找青年力量”等,多瞭去瞭,而且全部可以圍繞安靜本人做文章。
她想著鐘海潮望塵莫及的樣子,心裡就更急切瞭一些。她想象著上次去團裡為兒子打抱不平,心裡的屈辱就更強烈瞭一些。她還想到瞭上次向許多父輩老戰友相托而團裡依然不給面子,心裡再次被倔強充溢,她對自己說,兒子,咱們自己爭氣,爭這一口氣。
這麼一想,那十幾萬塊錢,簡直是太便宜瞭,這麼好算的賬,別人怎麼就沒算?
她突然就覺得請民樂隊伴奏還是太稀松平常,不夠氣派時尚,要不幹脆請交響樂隊吧。愛音交響樂隊不正紅著嗎?隻有用最紅的去配安靜,才能讓人註意到他的重要,才能覺出他獨奏的力量。這麼一想,她急得站起來,她想去打聽一下用大型交響樂隊伴奏費用多少。
她上樓,透過三樓的玻璃窗,她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暗瞭。兒子吹笛的背影被映在夜色中,那笛音是她熟悉的,從他童年時代起就伴隨在她的耳邊。而更早一些的時候,是他父親的笛聲打動瞭她,讓她陷入瞭一段情感糾結和父母親對她的深深埋怨。她的這一生都與笛聲纏繞,這是命中定數,她在心裡對著那個背影喊瞭一聲“寶貝”。她推開通往露臺的門,沒等他吹完就問,安靜,請交響樂隊伴奏,要多少錢?
安靜回頭說,不知道啊。
向葵問,十萬夠不夠?
安靜說,我沒問過,估計夠瞭。
向葵說,你明天去團裡問一下。
向葵下瞭樓,來到一樓餐廳,她坐在那張楠木長桌前,這裡昏黃的燈光能讓她安穩一下激動著的情緒,並且讓她文思泉湧。
她拿過紙筆,開始構思起來。她年輕時也是文學青年,即使後來做到省教育廳副廳長任上,也常有散文見諸報端。現在,她用筆勾勒著“安靜獨奏音樂會”的主旨、形式。越勾勒越覺得這事做晚瞭,其實早兩三年就可以著手瞭,那時候自己還沒退休,托人更容易一些。
她想象著安靜站在浩大的交響樂隊前面,不緊不慢地吹出《水月》的一個個音符,隨後樂隊的旋律像水漸漸漫上來,浸潤內心的深處。音樂會的題目就叫“心樂”吧。
她在紙上寫下“心樂”“心•樂”,她想象著樂隊閃爍著光芒的小提琴、大提琴、管樂器、豎琴,它們映襯著兒子手裡的那支笛子。笛子泛著青紫光澤,音色空靈,是當年伊方老師留給他的禮物。她想象著它所發出的音符像領飛的鳥雀,帶著身後起伏的音浪,回旋在音樂廳海星造型的天花板上。
向葵在紙上畫著“安靜獨奏音樂會”的意象。畫著畫著,就感覺這音樂廳的天花板還是太低悶,格局不夠遼遠。向葵發現音樂廳的空間配不上她所需要的氣勢。她想,要不幹脆移師新落成的省立大劇院——“紅色大廳”。上個月柏林愛樂受邀為“紅色大廳”落成首演,那場地氣派非凡。
那麼,“紅色大廳”的場租費又是多少呢?
算它十萬吧。加上交響樂隊十萬元伴奏,那麼就是二十萬。再加上雜費,算它二十五萬吧。夠瞭嗎?要不算它三十萬。
這麼算下去,“安靜獨奏音樂會”的場景變得無比絢麗起來,費用也升上來。而在向葵此刻的心裡,隻要對兒子有用,它就在可承受、應該承受、必須承受的范圍內。她想,要讓別人暫時無法復制,那麼就必須貴,貴到讓別人比如鐘海潮沒勁再辦瞭,這就有瞭意義。否則小打小鬧一場,錢也花瞭,但意義不大,所以應該一步到位,錢也得一步到位。
這麼想,這三十萬也是便宜的。如果別人也是這麼算的話,那麼別人也會拿出這錢來。因為起步對一個新秀來說實在太重要瞭,造這個勢太重要瞭,有瞭這個勢,才會有眼球經濟,後面的路子就好走下去。不是說有歌星傾傢蕩產砸音樂榜嗎,一旦一首歌紅瞭,就全有瞭,甚至一次出場費就全收回來瞭。
安靜從小到大,從音樂學校附小、附中再到大學,這一路還算順溜,讀書沒花太多錢。而有的小孩從小擇校,一次擇校費就要十幾萬。這點錢當初沒花,如今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冤,甚至可以說是正當時,因為擇校什麼的對於小孩來說畢竟還有點盲目,而現在到他這個年紀做這點投資,是必需的,算得上是完全理性。
這麼算下來,心情明朗。她在紙上畫著“紅色大廳”透著紅絲絨般光澤的劇場,像海浪一樣起伏的吊頂,金色的廊柱,黑色的舞臺,鮮紅的座椅……三十萬?她甚至覺得,這點錢可能還是壓不住別人追趕的腳步。
向葵這是第三次上樓。安靜已經從露臺回到瞭他的書房。他坐在電腦前,正在豆瓣上看網友對電影《變形金剛4》的評論。
安靜見媽媽又進來瞭,就猜定確實是有人托她請樂團去演出。對於樂團的具體事務,安靜一直離得比較遠,他想要不等會兒問一下蔚藍,她應該知道交響樂隊的出場費。
向葵問,安靜,這接下來的幾個月你沒有什麼演出吧?
媽媽臉上的嚴肅讓他緊張,好像有什麼天大的事他沒註意到,沒用心,而需要她提醒瞭。她這麼留意自己的工作越來越讓他心煩。
向葵沒等他說有還是沒有,就說,我們有自己的事要做瞭。
安靜一邊看電腦,一邊問,什麼事要做?
向葵說,安靜,你想辦一場自己的音樂會嗎?
安靜沒反應過來。他的表情讓向葵覺得這兒子太單純,太沒心機。
果然安靜說,幹嗎要辦自己的音樂會?
向葵拍瞭拍他的肩,說,搞音樂的人,沒有誰不想開一場自己的音樂會吧?
安靜不明白媽媽在說什麼,他就沒回答。
向葵說,我想瞭好幾天瞭,我們得自己張羅一場音樂會,靠自己的力量為自己小結一下,平時努力瞭,是時候展示一下自己瞭,也是時候對自己的技藝做小結瞭。
安靜有些明白過來,他想到瞭剛才媽媽打探的那些價錢。他說,你不會是想讓我們團為我開個音樂會吧?
這念頭讓他感覺搞笑、瘋狂。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你花錢也不可能讓他們為我開獨奏音樂會。
向葵嘴角隱含著嘲諷的笑意,她說,未必,我看未必,我們自己包劇場,我們自己出錢請樂隊伴奏,完全是商業化的,不求他們陪襯。是我們花錢買服務,我相信它符合邏輯。
安靜覺得這念頭瘋狂。他說,有病啊,人傢沒讓你獨奏,你就自己開辦獨奏音樂會,這怪不怪啊,這也太怪瞭,人傢覺得你有趣死瞭。
向葵看著兒子的臉,說,人傢覺得鐘海潮有趣死瞭嗎?人傢怎麼想,我們哪管得上啊。你如果按人傢怎麼想去生活,你就是人傢。安靜,人傢是沒這個條件,我們得自己頂自己瞭,你懂嗎?你今年二十五歲,你這個二十五歲過瞭,就再也沒有二十五歲瞭,這個時候不沖一沖,什麼時候沖?
母親的主觀讓安靜心裡不快,他說,我可沒按人傢怎麼想生活,你才按人傢怎麼想在做事呢,媽,什麼事都有自己的節奏,幹嗎這麼急?
向葵說,按你那個節奏,你被別人擠到稀巴爛時,你還沒等到自己的節奏。這年頭人都變得很計較,哪有什麼機會給別人,更何況像你這樣的笨小孩。也隻有爸爸媽媽挺著你,我們作為過來人看得明白,機會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在生奪活搶,你有才華就拖死你,生怕你出來,你出來就顯示出瞭他自己的平庸。
安靜不想和她媽爭,每次都爭不過她,他說,不許你和我們團去談,我不想開這個音樂會,也太搞笑瞭。
向葵知道這兒子從小聽話,她不和他爭瞭,她說,好啦,好啦,我們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就辦成音樂會,多想想總不會錯,盤算一下可行性總是可以的,心裡有夢想,總是好的。
安靜聽他媽這麼一說,心就松下來瞭,這也是他的個性,隻要不是眼前的事,他能拖就拖,包括心煩及憂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