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臉紅瞭一下,覺得自己是不太會說話,在她面前常這樣。而她則認為他這麼黏糊,自己都快成女漢子瞭。
媽媽下樓去瞭,安靜看瞭一會兒豆瓣,又翻瞭一會兒書,然後快進瀏覽瞭伍迪•艾倫的《藍色茉莉》……每天這個時候,在書房裡東摸摸西摸摸,是他這一天裡最愜意的時光。到十點鐘,心裡靜下來瞭,能聽見窗外竹風中夜鳥飛動的聲音瞭,他攤開從文博閣抄來的古笛譜,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對著譜子琢磨起來。那嗚鳴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時光的風沙,在風沙的盡頭是遠古人追逐群鹿、晚霞滿天的情景。
手機突然響瞭。平時這個點上,幾乎沒人找他。
今天找他的是許晴兒。她清亮的聲音把他的耳朵一下子拉回到瞭當下。他還聽到瞭樓下電視機裡正在播報晚間新聞。許晴兒快人快語:安靜,我們公司下星期天要搞一場新媒體產品展示會,你能幫我找幾個人現場演奏一些背景音樂嗎?
安靜想,今天怎麼瞭,都在張羅演出?
他說,民樂行嗎?
她說,如果是室內樂更好。
他說,叫民樂隊的人對我來說方便一點,交響樂隊那邊的人我不是太熟。
她好像這才想起他是民樂的,笑道,那好吧,由你定。
他問,曲目有什麼要求嗎?
她說,雅一點的。
他說,明白瞭。
她說,噢,最好有長笛。
他說,那不是民樂。
她說,但我感覺我們現場需要這個,特別搭。
他說,那好吧,我問問看,如果人傢不來,那我也沒辦法。
她說,最好能吹宮崎駿的《天空之城》,那個調調和我們產品很搭調。
他輕笑瞭一聲,說,問問吧。
放下電話,安靜心裡有些古怪的滋味。媽媽向葵已經向他攤牌瞭:這個晴兒有多好呀,就她瞭,你還想找怎麼樣的呢?你倆也算是青梅竹馬瞭,兩傢人知根知底,我看就她瞭,你要主動點……
安靜看許晴兒沒心沒肺的樣子,估計她媽還沒跟她挑明。或者挑明瞭,而她壓根沒當回事兒。她從小在國外讀書,觀念當然不同啦,說不準覺得大人們可笑著呢。
而她最近常向他打探交響樂隊的動態,一會兒問愛音去北京住哪兒,一會兒問匯報演出的場次,這讓他心情有些復雜,因為他知道她欣賞安寧在臺上的風采。是啊,哪個女孩都會喜歡那樣的帥哥,但那隻是樣子而已,她瞭解安寧嗎?再說你是先認識我的呀。安靜像個小孩,有點在乎她對誰好。也正因為對此在乎起來,他對安寧也開始有瞭評價。而先前由於彼此別扭,他遏制自己對這個哥哥作過多的判斷。現在他對著桌上的骨笛,像是對著那個卡通面容的女孩說,他嘛,就是浮躁。
向葵走進瞭綠洋集團公司大樓。這是哥哥向洋的企業。向葵平時很少來這兒,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主打產業到底是什麼,地產?外貿?運輸?能源?好像都有一些,側重點時常在變。
大廳中央的噴水池水聲潺潺,朝南的陽光地帶佈置瞭濃密的綠植,層層疊疊的藤蔓、蝴蝶蘭、芭蕉樹,以及幾株巨大的棕櫚為這室內添瞭熱帶韻味。向葵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想象著“安靜獨奏音樂會”像一陣風吹拂這座城市,而起點將是這裡。這裡很關鍵。
她走進瞭董事長辦公室,開門見山對哥哥向洋說,安靜想辦一場獨奏音樂會,想讓你支持一下。
向洋沒太明白,笑道,你們還在好這一口啊?
向葵對哥哥說,不是好這一口,而是飯碗問題,是把飯碗端好、端穩的問題。
向洋揚瞭揚眉,說,哎喲,飯碗?這年頭哪種飯碗都比搞這些個酸津津的藝術靠譜,要不讓安靜跟著我幹吧。
向葵知道他哥一向瞧不上文藝營生,安靜小時候學音樂他就反對過,認為小男孩該去學武術練膽子,所以現在向葵也沒太奇怪他會這麼說。
向葵發現哥哥這一陣有點憔悴。他背後有一幅巨大的群馬圖,奔騰的聲勢在墻上鋪展開來。他正在說,安靜太文弱瞭,跟我去做幾年生意,人就強悍瞭。我文化創意園那邊有個項目,要不讓他過來?
向葵嗤笑瞭一聲,說,他可做不來生意,他隻能做適合他的事。
向洋眼前就浮現出外甥斯文清秀的模樣。他就轉瞭個話題,笑道,獨奏音樂會?好啊,安靜要搞專場瞭,可見他吹笛子吹出瞭點名堂。
他原本是想誇一下的,沒想到妹妹搖頭說:正是還沒有名堂,所以得用點強火瞭。
向葵臉上的焦慮是他熟悉的,這個妹妹從小就是急性子,後來當瞭教育廳的領導後,人變得更急瞭。向洋按瞭一下桌上的鈴,讓秘書進來給她倒茶,然後問向葵,怎麼就突然想要搞個人專場瞭呢?
紅色茶湯透著神秘的花香,是“滇紅金芽”。向葵端起杯子,抿瞭一口,盡力讓自己的語速慢下來,好讓他聽明白。她說,不是突然,而是早就應該瞭,我們以前沒重視,結果孩子現在被人蓋瞭。我說的是有人壓制他的才華,壓得悄無聲息瞭……
她就把來龍去脈告訴瞭哥哥。向洋一聽,覺得搞這個音樂專場完全正確,非常合理,你自己不出位,就沒有位子給你,這和做生意一個道理,你自己不佈局,沒人會給你佈局,很多時候你想按事情本來的節奏行事,結果還沒等到事態成熟,就被競爭者沖亂瞭節奏,所以要想穩住你自己的節奏,你就先得控制住全場,而要控制住全場,你就得先上位。
他問,搞這麼一場,需要多少錢?
向葵說,大概三十萬吧。
向洋點點頭,他在盤算。
其實無論貴否,他都要排一下性價比。而目前的性價比是一目瞭然的,你做得越早,性價比就越高,而等到阿狗阿貓人人都在操辦獨奏音樂會瞭,那就毫無意義瞭,所以快就是劃算,也隻有率先,才會被人關註,這和中國眾多樂團和歌手趕著去歐洲“金色大廳”是一個道理。
於是他說,好吧,這是好事,我支持,不過財務上有點問題,因為公司還有其他的股東。這麼一筆錢,雖也不算多,但去處得有個合理的說法才能入賬,這和原先小公司由我一個人說瞭算是不一樣瞭。
向洋猶猶豫豫的腔調,讓向葵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瞭。她想,生意人做久瞭,親情就淡瞭,換瞭是別人傢的兄弟姐妹,早就答應在先瞭,你說說你有多少個外甥,即使掏自己的腰包,也該先答應瞭,平時你要幫都沒這樣的機會,說真的,按正常理解,這還真是個機會。
向葵不喜歡這個哥已經有些年頭瞭,在他還是小男生的時候一傢人就覺得他有點鬼,腦袋裡好像隨時“噼裡啪啦”地打算盤。甚至當他揚眉呵呵笑時,你都能聽得見算盤珠子在他腦袋裡的響聲。現在他坐在那裡,向葵就聽到瞭他盤算的動靜。這讓她敏感,不舒服。當然也正是因為他會算,生意才越做越大,但不管怎麼會算,安靜是你的外甥,他一輩子會有幾次這樣的機會來求你?
這麼想著,向葵已經站起來瞭,她不想聽他的話瞭,她往外面走。她說,哦,是這樣啊,那麼我自己想辦法。
向洋其實話還沒講完,妹妹的臉色讓他手足無措瞭。他連忙起身說,我會想辦法的。
向葵心想,也就二十幾萬塊錢,還需要你把“想辦法”掛在嘴上?什麼意思啊,又不是沒錢的人。她這麼想著,嘴裡說,不用想瞭,我也隻是病急亂投醫,你這兒不行,我拿自己養老的錢吧,反正這以後也是他的。
她已經走到瞭門外,她“嗒嗒嗒”地往前走,頭也沒回,但她知道他哥的頭探出在辦公室的門外,所以她說,以後留給他,還不如現在用在他身上,他不好,我活得再長有什麼意義?
向洋瞭解這個妹妹的脾氣,平日裡一言不合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臉色微沉轉身而去。從小她就任性,後來當瞭廳級幹部,就習慣把在單位教訓人的口氣帶到瞭自傢生活裡,但問題我又不是林重道,你一分鐘都忍不住擺什麼臉色啊?我又沒說不幫,公司有公司的流程,錢什麼時候來得容易?做生意的,再有錢也不是開銀行,可以一句話就提取,沒有這個道理。再說你傢也不是沒這三十萬,即使你想讓我出,那也得明白這對我不是個必須的義務,安靜的事業是重要,但不是你一句話,我就非得照做,也感覺不到一點體諒,這也不是第一次瞭……
向葵走出電梯,繞過大廳綠植區的時候,那些藤藤蔓蔓讓她覺得種得太密瞭,有一股陰濕之氣。她穿過長長的、安靜的大廳,突然有想哭的沖動。她抬頭看瞭一眼晶瑩透亮的水晶吊燈,說,有什麼瞭不起的,媽自己出。
向葵開車去瞭文化廳。她走進瞭藝術處的辦公室,找到瞭王燕妮。王燕妮是她的老部下、教育廳人事處長張偉業的夫人,原本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退出舞臺後調到文化廳工作,雖然她明年也要退休瞭,但面容、身材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
像所有多時不見的女人,她倆在互誇瞭對方“沒變,什麼都沒變”之後,交流瞭養身心得、理財方法,並開始嘆息各自的心事。燕妮操心的是準兒媳和自己對不上眼,而向葵談的則是兒子安靜眼下要開創的大場面。
王燕妮認同向葵的構想,一迭聲地說,對對對,我當過演員,太知道關鍵的時候,也就兩三個臺階。
對這個我太有體會瞭。我跳白毛女一直是B角,整個人就一直在等,在狀態明明比那個A好的日子裡,還在等,她不下來,我隻有等。她會用各種方式讓自己不下來,這可以理解,但對我來說,別人為什麼不理解我的好狀態?
王燕妮抬起一條腿,向空中繃成一條直線,她撫摸著腳脖子,說,我老師說我這小腿線條最好看,你看看,現在還這麼好。
向葵沖著那小腿,輕喚瞭一聲:嘩。
王燕妮說,我越來越好看的時候,有多少人嫉妒,那時候自己單純,不懂事,就眼巴巴地等A角,心裡像有一面小鼓在咚咚敲,但沒辦法,那時候的人哪能按自己的節奏啊,等鼓聲一天天慢下來的時候,發現狀態不那麼好瞭,自己是知道的,慢慢就不想瞭,人也就老瞭。所以,人得生猛,該沖上去的時候得不顧一切,你們安靜要爭,不能讓。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瞭,那天我回瞭一趟歌舞團,如今那些小娘子一個個鬥士一樣,什麼規則不規則的。安靜這孩子沒心眼,而我們過來人看得明白這一路是怎麼回事。如今不折騰,就不要入這一行。依我看,你們下個月就可以開獨奏音樂會瞭。
王燕妮的話像飛濺的火花,劃亮瞭向葵臉上的焦慮。向葵說,正想托你找找關系,看認不認得“紅色大廳”的頭兒,想談一下場租費,最好降一點下來。
其實在向葵來文化廳之前,已經摸過底瞭。王燕妮以前的舞蹈搭檔湯凱思如今是“紅色大廳”的總經理。歌舞界一般男女舞蹈搭檔都是夫妻,但他倆是例外。
果然王燕妮臉上露出瞭笑容,她說,小思思啊,找小思思。
於是她一個電話過去:小思思,你那“紅色大廳”怎麼樣啊,怎麼沒看到有什麼重量級的演出啊,場子會涼的哦,喂,我哪是在給你上課啊,我都快退休的人瞭,時間過得好快啊,哪天聚聚吧,好的好的。喂,找你要你幫個忙瞭,就是我老公的領導的兒子想用你們的場地開個音樂會,場地費你收便宜一點。
王燕妮拿著電話臉上有嫵媚的表情。向葵心想當過演員的都是這樣,該風情的時候就風情,風情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啊。她聽見燕妮還在說:人傢是自費,什麼,十五萬?十五萬打八折?十二萬。哦,還能降點嗎?讓她自己過來談談?那好我請她馬上過來,你一定得最便宜哦……她拿著電話,微笑地瞅著向葵,壓低嗓子向那頭介紹向廳長是何許人,自己的好友、教育界的老領導,當年名震中國教育界的“十分鐘教案”“後排男生現象”就是她提出的。
於是向葵去瞭省立大劇院“紅色大廳”。新落成的“紅色大廳”位於城北,遠遠望過去,它像一塊粉紅色的雲朵漂浮在江畔。
她來到劇場側二樓總經理辦公室,湯凱思正在等她。他長著一張娃娃臉,身材高大挺拔,同樣看不出年紀。向葵笑道,湯總可能不認識我,我是燕妮的老朋友,你們還在舞臺上時,我可是你們的粉絲啊,你當年跳過大春。
湯凱思就哈哈笑起來,說,我最想演的可是穆仁智啊,因為反派有性格,動作難度大。
湯凱思伸手比瞭一下自己的身高,眼睛裡有演員訓練有素的流光溢彩。他說,可惜太高瞭,演不瞭。
這麼一聊就輕松瞭。於是向葵說明來意。湯凱思說,知道知道,我們盡量優惠。
他說,七折,再抹掉零頭,十萬塊好不好?這是我最大的權限瞭。
向葵低瞭一下頭,她覺得憑良心說,這個價相對於如此富麗堂皇的“紅色大廳”來說,確實是可以瞭,再砍下去會讓對方為難。但想到瞭哥哥剛才猶豫的臉色,還想到最該出手的地方其實還不是這個場地費,她屏瞭一下氣,抬頭向他笑道,還能不能再照顧一點,這樣的演出對孩子來說是圓一個夢。一個普通文藝青年能在新落成的“紅色大廳”圓夢,無論這是對公眾,還是對新落成的“紅色大廳”來說,都是有意義的,這是“紅色大廳”的大眾情懷啊。“紅色大廳”剛剛建成,作為一個舞臺,如果有這種通往普通人的橋梁,那麼我相信這就是最大的社會效益,最大的政治。我們的門票不準備賣,可以由你們免費送給市民,讓他們走進“紅色大廳”一睹為快,看一看這個藝術的新殿堂。
雖然湯凱思是舞蹈演員出身,但他聽得明白這裡面的邏輯和新聞點,這確實也是一個新場館所需要的公眾形象塑造因素。於是他沉吟瞭一下,拎起桌上的電話機,一邊撥號,一邊對向葵說,那麼我跟書記商量一下。
她聽見他在電話裡與書記商量。最後,他們拍板,作為公益演出,場租費六萬,門票由“紅色大廳”向公眾贈送。同時,“紅色大廳”作為協辦單位,這樣道理上說得通,也是好事。
向葵歡天喜地回傢。剛進傢門,王燕妮電話就過來瞭,她說,聽小思思說瞭,真牛,祝安靜演出成功。
這個晚上向葵就陷在沙發裡,她回想著自己和湯凱思談話的每個細節,覺得非常縝密;她回想著王燕妮述說舞臺往事的樣子,覺得沒白費自己對她先生張偉業這麼多年的關照;她還想到瞭哥哥向洋那張不痛快的臉,不痛快的言語。唉,親情有時候你靠近它反而會讓自己痛起來……樓上天臺的笛聲在悠悠地響著,安靜又在練習瞭。
這是個好孩子,那麼純,用瞭那麼多年功,像綿羊一樣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春天。但外面的世界與笛聲裡的世界可不是同一個,如今這世界快得讓誰都跟不上瞭,連開過來一輛公交車都是要擠的。好的,媽媽就幫你擠一把。其實,從你小時候起,媽媽就和你在一起跑,不是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嗎,我們從那時起就在一起跑瞭,現在再沖一下吧。
她決定先不告訴兒子這事的進展,等自己辦到差不多瞭再告訴他也不遲。這孩子太敏感多慮,現在讓他好好練笛,不被分心。
思緒像閃光的小魚軍團在向葵的腦海裡奔湧,這一個夜晚變得炫目而興奮起來。她感覺自己是開心的,因為“紅色大廳”拿下來瞭。可見,什麼事隻要去做,就有戲,這是意志的勝利。她相信意志。
手機突然響瞭,是哥哥向洋的聲音。
她遏制著自己升上來的不耐煩,說,怎麼瞭?
向洋說,你聽我說,別著急,這三十萬我這邊做賬不方便,因為一下子沒有匹配的項目把它放進去。但我們有一傢合作公司,是做文化地產的,我請他們為安靜專場冠名,“雅安房產之夜”,這樣就解決瞭……
向葵打心底裡透瞭一口氣,這氣原本已被憋到瞭某一個角落。她想,他確實會算,什麼都要算,那就讓他算唄,反正他支持上瞭安靜就行瞭。
她對著那頭說,好好好,但冠名不要做到廣告上去,因為這場音樂會現在由“紅色大廳”協辦,是公益性質,否則場租費價碼就不同瞭。
向洋說,這應該問題不大,那傢公司這些年我沒少給他們幫忙,冠名隻不過是個說法,你還真以為他們要冠名瞭?
向葵笑瞭一聲,說,那好,這樣就沒問題瞭,有這筆錢,演出可以做得像樣一點瞭。
向洋的笑聲也在傳過來,他說,所以不要急嘛。
第二天下午,向葵出現在瞭愛音團長張新星的辦公室裡。
她溫和地笑著說,張團長,你們巡演回來,我還沒來祝賀呢,真是好評如潮啊。她環視著辦公室,那種女領導的派頭讓團長有點發怵。這女人一開口,即使面前隻是一個人,她好像也是在對全場說。在氣場上自己處於下風。
他想,她又有什麼事要來商榷瞭?
果然,她說,團長,有點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張團長給她泡瞭一杯茶,心想但願不是太纏人。
向葵今天穿瞭一件黑色長裙,高高瘦瘦若有所思的樣子。她扶瞭一下自己的眼鏡架,說,團長,我們想為團裡出點力,為團裡推一下年輕勢力。我知道團裡這陣太忙,沒有力量、沒有精力推安靜這樣的年輕人,我們自己推……
張團長打斷她的話,因為他不愛聽。他說,團裡怎麼就沒有力量推年輕人瞭?團裡會有安排的。你怎麼就知道團裡沒時間沒精力推新人瞭?
向葵才不管他飛上臉的懊惱之色,她壓抑下心裡的惱火,讓自己含蓄地笑著,說,那麼您給我講講你們這方面的安排。作為負責任的傢長,我們把孩子交給你們,我們關心孩子的成長。你講講比如我們傢安靜,這一年有什麼安排嗎?青年發展計劃有嗎?我在教育廳的時候,對於青年教師是有這樣的計劃的。
張團長說,有啊,我們正在排呢。她像目光嚴厲的女教師,他感覺她在向自己追討作業。
她沒多追問下去,她說,有就好,而我知道,這接下來的半年,安靜基本上沒有什麼正規演出。交響樂隊巡演去瞭,民樂隊長跟著去做“民樂的交響化”瞭,民樂隊剩下來的那些人就閑散瞭……
張新星的目光有些躲閃。說真的,交響樂隊從北京凱旋後,各種瑣事纏身,自己連軸轉,還真的沒時間去想一下民樂那邊的問題。
向葵溫和地瞅著他,笑瞭笑。她伸手拿過茶櫃上的水瓶,往張團長的杯子裡加瞭點水。她說,呵,沒事,我也隻是問問,傢長都是這樣勞心的,不勞心的就不是傢長,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也可能我一直做教育工作,育人心態比較急。其實,我剛才說瞭,我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推一把孩子,也是為瞭給團裡減負擔。這麼說吧,我們想給安靜辦一場“獨奏音樂會”,錢我們自己出,場地自己找,票務什麼的自己搞。
獨奏音樂會?
張團長一愣,心想,原來是要辦個人專場啊,那麼你們就辦唄,這又不用我同意,即使我不同意,你們要辦我也沒辦法,現在連音樂學院大四的學生都在各種場地辦小范圍的專場。
他說,那你們就辦吧,這是好事。
向葵仿佛看到瞭張團長的心裡,她點著頭說,是好事,推新人不僅需要團裡的力量,也需要社會、傢庭的合力,原本我們想自己動手做就行瞭,反正錢由我們自己出,但什麼事情都是依靠組織才可以做得更完美。安靜是這個樂團的人,如果他的這場獨奏音樂會與這個團一點關系都沒有,那就背離瞭辦個人專場的初衷,也沒體現團裡對他的培養。
張團長點頭,她說話找的那個點總是很高,讓你無法逃脫。
她說,更何況,辦這個專場,也需要團裡的助力,這和歌手開個人演唱會放放伴奏帶、單槍匹馬演出不一樣,民樂獨奏如果想要有好的現場效果,就得有樂隊伴奏。
張團長這才明白她要說什麼瞭。
果然,她說,我們想請團裡的交響樂隊和民樂隊擔綱現場伴奏,前半場交響樂伴奏、後半場民樂伴奏,綜合體現個人與團體的配合之美。
張團長心想,她說瞭這麼久“高大上”的東西,原來是給我下套呀。於是他說,這有點麻煩,因為大樂隊演出是需要勞務費的,雖然我們支持個人辦專場,但動用樂隊其他人排練、演出……
向葵坦蕩地笑著,她端起杯子,看瞭一眼茶水,又放下,說,這我剛才已經說瞭,錢我們出,我們不僅自己解決場地費用,而且團裡樂隊的伴奏費用也都考慮進去瞭,這個張團長請你放心,我懂這個事理,我們不會增加團裡的壓力。我打聽過瞭,交響樂隊伴奏全場十二萬,民樂隊全場五六萬,我各需要半場,但價錢我出全場好瞭,我出十七萬,你看好不好,我們也盡力瞭。
她朗聲笑起來,說,呵,這個費用你不要客氣,就算是給樂團創造點演出收入吧,這麼理解也行,呵呵,盡我們所能。
張團長吃驚地看著這個女人,她出手這麼爽快讓他嚇瞭一跳。
但他又覺得有點不是味道,是什麼他一下子又辨不出來。
她看他在猶豫,就知道並非完全是因為錢。於是她說,團裡的年輕人,其實每一個都需要被告知他可以得到重視,但大型演出一年全團也沒幾場,輪得到獨奏機會的沒幾個人,所以啊,張團長,這樣各盡所能舉辦一些主題音樂會,讓孩子們在他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機會站到舞臺中間去,這是好事情,這樣的演出,就市場而言,不僅是文藝輕騎兵,而且對學音樂的孩子也是一個激勵,我相信這裡面有那麼一點正能量的東西。
張新星看著她,覺得說的也對。其實樂團這兩年在外面也接類似的活兒,比如為哪個單位的合唱隊、音樂愛好者、文藝晚會擔綱伴奏。如今遇到的是自己團裡的員工,為什麼反而不行瞭呢,這說不過去。再說,她這錢出得豪放,當然啦,我們也不可能這樣收她的錢。
於是他點頭說,好吧,我們安排一下。
他順口問,那麼你們準備放在哪兒演出呢?
她說:“紅色大廳”。
她清楚地看到瞭他吸瞭一口氣的樣子。
她說,你別擔心錢,傢長為小孩的前途,再省吃儉用也是值得的,我們盡力。
然後她站起來告辭,她走出門的時候,回頭說,錢的問題,你別和我客氣,否則我要不高興的。唉,小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們就這樣,這輩子是為他過的。
張團長突然感觸至深,甚至有瞭點感動,他想著安靜清淡的樣子,心裡嘀咕,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向葵高興地走出瞭愛音樂團的大樓,她的腳步相當輕快。她在大門口遇到瞭安寧,她甚至還向他點瞭點頭。
十七萬,她來的時候就想定瞭,把錢砸到最該砸的地方去,這方面她一點不含糊,因為她盤算過瞭,這是本次獨奏音樂會最值得、最需要砸的地方。搞定,不僅為瞭本次演出的伴奏,它還關涉到安靜以後在團裡的運勢,更涉及堵別人的嘴,擺上桌面的價碼能消解他者的失衡,讓人認瞭:不是已經出錢瞭嗎?
更何況,與其自傢形單影隻地辦個人獨奏音樂會,還不如拉愛音整個團來當綠葉,這樣才有效,這樣才突顯安靜的價值,讓人感覺這是團裡的行為,就具有更強的可信度,所以非拉它不可。
如果靠技藝、人脈、乖巧做不到這個,那麼就靠錢吧。她這時對哥哥向洋充滿瞭感謝。
向葵才走,民樂隊長鐘海潮就被叫進瞭團長辦公室。
張新星雖然已經預計瞭鐘海潮的反彈,但當他把“安靜獨奏音樂會”計劃向鐘海潮透露之後,對方的反應激烈程度超出瞭自己的想象。
鐘海潮“喲”地叫起來,說,如果出得起錢的,可以辦獨奏音樂會,那麼,那些出不起錢的孩子們會怎麼樣想,你這是昏頭瞭吧?
他的話讓張新星愣瞭一下,他想起來剛才向葵的一句什麼話讓自己感覺有點不是味道,但那是什麼他一下子又辨不出來。原來是在這個點上呀。
但現在他可不會認這個理,因為鐘海潮的咄咄逼人讓他不舒服。雖然兩人是童年時代的玩伴,但鐘海潮最近常讓張團長心煩:這小子總是搞不清領導和朋友的界線,他似乎永遠不明白,既然兩人在單位還有一層上下級關系,那麼在具體事務上,尤其是場面上,領導總是有他需要承擔的全局和他所需要做的平衡。你作為朋友,得比別人更多地體諒、隱忍才對,而不能總以好哥們的標準來要求對方仗義。
所以張新星說,是你昏頭瞭吧,他要開獨奏音樂會又怎麼瞭?他壓根不需要你允許,隻要他傢有錢他本人有意,今晚就可以去開辦,幹嗎還要來問你的態度?都什麼年代瞭?
鐘海潮愣瞭一下,心想,這確實也是。
張新星重復道,都什麼年代瞭?他有這個追求,他傢有這個追求,把錢花在這裡,總比花天酒地好吧,至少還有那麼點理想主義。海潮啊,這也是為我們民樂培養觀眾、增強社會影響力在盡個人所能啊。
張新星笑瞭一聲,再說,難道你說這不行,他就會覺得不行嗎?他要辦,你就開除他?
鐘海潮臉漲得通紅的樣子,顯得有點笨相。張團長想到瞭安靜清淡斯文的臉,覺得那倒真是個好孩子,一直很乖,聽話,不要事,不像他鐘海潮這麼難纏。
這麼想著,張新星就對面前的鐘海潮有點厭煩。他想,老哥也罩你這麼多年瞭,你好像理所當然瞭,尤其是你最近在外面折騰,還真以為自己是大傢名流瞭,在團裡牛皮哄哄瞭,脾氣越來越倔,而其實誰不知道呢,別說跟安靜比瞭,你就連那幾個小孩也不一定吹得過。
這麼想著,他覺得需要敲打的是他鐘海潮。
張新星說,人傢可沒自說自話,沒隻顧炒作自己,人傢甚至還從心底裡希望團裡助力,這說明人傢對這個團是有情感、有集體觀念的,他媽媽還想辦法給團裡提供勞務費,十七萬,你說,這怎麼就昏頭瞭?
鐘海潮說,你可以這麼說,但民樂團裡比他資歷深的也沒開過“獨奏音樂會”呀,率先給他開,這會有問題。
張新星反問:有什麼問題?你倒是給我去挑挑看,還有誰比他吹得好?
鐘海潮發現張新星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從不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這讓他愣瞭。他聽得明白張新星話裡有所指,就臉紅瞭,嘟噥:這麼說,有錢的人就可以用團裡的資源辦個人專場,那麼,那些出不起錢的呢,他們怎麼辦?
張新星笑瞭一聲,什麼觀念呀,什麼錢不錢的,這是市場行為,他用瞭團裡的資源,付瞭錢,並且還願意付得比市場價更多,這是想為團裡多創造些收入。至於演出本身,是公益演出,推廣民樂,向社會贈票。再說他本人的水平你也知道的,你說,這有什麼問題?
鐘海潮說這會混淆標準,刺激別人,不利於團隊發展。
張新星心想,你自己這樣四處炒作就不刺激他人瞭嗎?這事還不是你自己引出來的?
於是他幹笑瞭一聲,說,那麼大傢就窩著吧,啥也不動,就和諧瞭?
鐘海潮對這哥們苦笑道,我也沒說窩著就好,為這些小鬼辦獨奏音樂會,我相信樂團以後一定會有安排的,這是遲早的事。
張新星也笑道,那麼你這個隊長說說看,輪到安靜是不是要十年以後?
鐘海潮也叫起來,這也太誇張瞭吧。
鐘海潮被刺瞭一下的樣子,是張新星此刻需要的。
張新星說,他可以等,但人傢傢長可不願等。你想給人傢畫個圈,人傢的圈比你畫得還大,人傢根本不需要你答不答應,人傢包下瞭“紅色大廳”,聽著,這可是“紅色大廳”落成後第一場中國人自己的演出。
鐘海潮牙痛般的表情讓張新星有宣泄的感覺。
“紅色大廳”?鐘海潮問,安靜要去“紅色大廳”開個人專場瞭?
對。張新星從桌前站起來,說自己要去開會瞭。他對鐘海潮眨瞭一下眼睛,說,人傢還記著事先來跟我們打聲招呼,這已是顧著我們的面子瞭,你得這樣理解!隻有這樣理解以後,人在這個年代才能想得通。
他和鐘海潮一起往外走,他拍瞭拍這兄弟的背,仿佛在拍一隻氣鼓鼓的皮球,他說,就像你有時也讓人想不通一樣,這是正常的。
鐘海潮麻木瞭一個下午的臉色。
於是,這個下午安靜發現隊長鐘海潮對自己視若空氣,沉著臉色,不知哪裡不開心瞭。
安靜還不知道他媽已來過團裡瞭。這個下午他在找蔚藍幫忙,也是演出的事。因為許晴兒打電話來催他瞭:喂,安靜,給我們新媒體展示會演奏這事準備得怎麼樣瞭?
於是像上次一樣,他把這事轉到瞭蔚藍的手裡。
蔚藍微微皺眉,笑道,你老讓我做這樣的事,別人還以為我成穴頭瞭。你自己去約唄,他們也都是你的同事啊,再說,幫的是你傢朋友的忙。
安靜搖手道,你約你約,你這人比較負責任。
蔚藍搖頭,說,那可不是我的責任噢。
安靜說,好好,演出費我那一份歸你好瞭。
蔚藍說,喲,怎麼這麼說話,算你有錢啊?
安靜臉紅瞭一下,覺得自己是不太會說話,在她面前常這樣。而她則認為他這麼黏糊,自己都快成女漢子瞭。
蔚藍找瞭陳肖、李倩倩、陳潔麗、張峰等幾位民樂手。對這類私活,演員們大都樂意接,因為勞務費一般都還不錯。
蔚藍再一次去瞭安靜的琴房,告訴他人都找好瞭。她問,對方需要哪幾首曲目?
安靜這才想起來還要找安寧,以及晴兒指定的那個節目,《天空之城》。
他說,還需要一個長笛,你再叫一下安寧吧。
蔚藍瞅著坐在琴凳上的安靜,她覺得這人可能需要的是一個保姆或者專職經紀人。她叫起來,這最後一個,你就自己去問問他吧。
蔚藍看到瞭安靜臉上的猶豫。她說,他還是你哥呢,你叫他他會去的。
安靜低垂下眼皮說,我叫他,他可能就不去瞭,這我知道的。他清秀的臉帶著一向的無辜。蔚藍輕推瞭一把他的肩膀,說,好啦,我去問吧,喂,他們給每位多少勞務費啊?
果然他說不知道。
蔚藍說,你這大寶寶,以後接這樣的活兒,你先得跟別人講清楚,我自己無所謂,但我們喊去的同事可不能讓他們吃虧。
不會的,怎麼可能。安靜說著就掏出手機,打過去,喂,晴兒,你們的勞務費是多少?
許晴兒說,我還正想問你呢,我們以前沒辦過這個。
蔚藍站在一旁,看他別扭的樣子,甚至覺得難為他瞭。
安靜用手捂住手機,輕聲問蔚藍,多少?
以前人傢給你多少,你就說多少唄。蔚藍心想。而他真的搞不清楚。他就把手機向她遞過來,想讓她說。她向後躲閃。她也不習慣談價。她向他伸瞭一下手掌,意思五百。
於是安靜說,五百塊,好不好?
許晴兒說,每位都一樣嗎?
他說,一樣的。
許晴兒說,知道瞭,喂,《天空之城》行嗎?
安靜說,行呀。
擱下手機,他才恍悟還不知道行不行呢,因為還沒問過安寧。
他瞅著擱在桌上的竹笛,心想,用這個吹《天空之城》不也行嗎?
他抬頭的時候,發現蔚藍已出瞭琴房,去找安寧瞭。
安寧沒在排練廳。這個下午,安寧提前半小時下班,晚上有三個琴童等著他去做傢教。
最近他又收瞭六個學生,連同以前的兩位,共有八位瞭。
他喜歡做傢教,因為他需要賺錢。團裡每月開給自己的工資是四千元,如果當月有演出就會有些補貼,如果沒有,就隻有這點工資。而工資,自己還要勻出一部分寄給母親。這樣就不太夠花瞭。這還隻是每天在過當下的日子,壓根還沒去想以後結婚、買房的事。有時候走在馬路邊,抬頭看那些公寓,他就不知道其中的哪一格將是自己的傢,而這一格又需要花多少錢。
他手頭窘迫,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但在演藝圈,儉樸不是生活的基本風格。他無法和別人比,省錢的辦法就是盡量減少這個圈子的應酬。於是許多個夜晚要給琴童上課,成瞭他不參與應酬的理由。
他騎在自行車上,聽到瞭手機響瞭。停下來,一看是蔚藍的電話。自從北京之夜後,他和她相處比最局促的那一陣要坦然瞭一些。他在她的疏離中,克制著自己的意願;而在自己的克制中,想讓太過強烈的情感淡下去一些。目前他正處於這個階段。再說他還無法確認蔚藍是否真的如她所說沒與安靜相戀。於是,安寧讓自己的情緒停頓著。也許,掌握不瞭事態的節奏時,停頓就是一個辦法。不是真有這樣的事嗎,一旦緩下來,被依戀的一方反而會不習慣,會回頭生出留戀。當然目前看來,她還沒有。
這個電話是蔚藍打過來的。她說,安寧,有個演出,想約你一起去,勞務費還行。
他說,好的,一起去。
她說,謝謝。
他說,謝謝你才對,讓我賺錢。
放下電話,他繼續騎車往城東趕,今晚的幾位琴童都傢住城東。如今他授課收費是每小時一百元。
他穿行在下班的晚高峰人流中。“謝謝你才對,讓我賺錢”,他想著這話,覺得有些逗,但還真的沒錯。他想起瞭爸爸送的那雙皮鞋,他總不能總穿這一雙,雖然是名牌。自己星期天還得去買一雙,可以換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