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曲

後來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過門廊,看著安寧一曲曲地吹著,就像在看一場正規的演出,而讓思緒蔓延開去。他想,人這一生是多麼恍惚,恍惚最初往往開始於與變數的相遇,然後失控,於是放不下,也無法道別,就成瞭恍惚。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安寧像一隻陀螺,旋轉在省城與故鄉這兩點之間。每個周六他隨團在省內各地演出,演出結束後,就連夜坐火車往老傢趕。

團長張新星以為他好強,勸他道:不是每場都要去,你這樣頂著,我其實心理壓力很大,怕欠著你和你傢,我希望你回傢照顧你媽媽。

安寧的眼神發怔,他說,不是我積極,是我媽趕著我來,否則她也覺得欠著我。

張團長明白他在說啥,每一個爸媽好像都這樣。他對小夥子嘆瞭一口氣。

確實,每次安寧剛回到傢,病床上的媽媽就開始趕他回團裡去。她說,我的日子不多瞭,而你還是要過日子的……

他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他說,沒關系,我的位子在的,團裡為我留著呢,沒人搶。他還嘟噥道,就讓我多待會兒吧,正因為我還要過日子,所以這在以後想起來,很重要。

每一次回去,都看到媽媽的身體狀況比上一次更差瞭。病情在一日千裡地惡化,無法阻攔。媽媽的言語在少下來,呻吟在一天天增多。有時候站在房門外,就聽到她疼痛的聲音從幽暗的老屋裡隱約傳來,仿佛這屋子深處的苦痛。

到北風勁吹的時候,馮怡的臉色已經發青瞭。

那天安寧結束在上海大劇院的商演趕回傢的時候,已是深夜。聽說媽媽有三天沒吃下東西瞭,他顧不上放下旅行包和長笛盒,快步走到她的床前。她睜開眼睛,知道他來瞭。她幾乎無法言語,伸手撫摸他的手臂,好似在問,你怎麼又回來瞭?有一滴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滾下來。她似在呢喃,這輩子上天沒給我好命,但給瞭我一個好兒子。安寧想揮去這傷感的蔓延,因為他感覺自己眼睛裡有水要落下來,但他不知如何將這沉鬱的空氣趕開去。他告訴她這次在上海的演出很棒很棒。而她在把他輕輕推開,好似說,不要回來瞭,媽媽不想讓你看到我這樣。安寧心想這一次無論如何不急著回團裡去瞭。他在媽媽的床前坐下來,一時無語。這老屋光影幽暗,她明顯在壓抑著疼痛的嘆息。他想要不給她講講在上海的演出吧。那片燈光,那氤氳著時尚質感的氣息,音樂在四壁間彈躍,每吹出一個音,它就一點點彈回來……她的眼神有些許安詳,她在呢喃什麼,安寧不明白。她伸出手指,指瞭指床邊他剛才放下的旅行包和長笛盒。

安寧心裡仿佛有光束輕拂而過。他拿出長笛,給媽媽看。在昏黃的燈光下,它泛著柔軟的光,這相對於它在舞臺上的鋥亮,是另一種呈現。他橫過笛在嘴邊吹瞭幾個音,《天鵝》。他看見媽媽的臉上有輕微的笑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橫笛吹起來。窗外是冬夜裡的天井,清亮的月光照耀著青石板地面,泛出水一樣的光澤。他回頭,屋子裡好似剎那亮堂瞭一點。

靈光在憂愁中閃現,他說,媽媽,我給你開個音樂會吧。

他關瞭燈,打開窗,讓月光透進來。現在這屋子和床上的媽媽沉浸在冬天清透的月色中,光影裡的一切都透著歲月的溫和質地。他對媽媽說,演出馬上開始,你等著啟幕吧。

安寧走到門外,站在天井裡,這裡四面環屋,會形成回音。他走到井邊。春天的時候這水井旁的墻上是盛放的大片薔薇,現在這裡隻有交錯的藤蔓,在月光下像墻上的一幅抽象畫,就將它視作背景。他橫笛吹出一個片段,樂音在月光下彌漫開來,《夢幻曲》,他抑揚頓挫地吹下去,那些清亮的音符躍上瞭屋簷,躍上瞭柚子樹,彈到瞭墻上,飛進瞭井裡……它們在這天井裡匯成瞭一道緩緩漂浮、閃爍著光芒的聲浪。

他吹著,在這自小熟悉的老屋裡,他看著那道閃亮的聲浪循著月光飛進瞭媽媽房間的窗戶裡,他感覺著自己的平靜。他甚至覺得此刻自己的發揮,比今晚早些時候在大劇院舞臺上的狀態要好得多。

月光清幽,這屋簷,水井,柚子樹,舊墻,半開的木窗,使曲子沾上瞭溫柔的憐意,浮現清歡,細水長流,這不就是靜冥幽客說的實景演出嗎?

隻是今天的觀眾隻有媽媽一個。想到這一點,安寧身心都在顫抖。

他敏銳的耳朵在聆聽自己樂音的同時,也在留意屋裡的動靜。現在他沒聽到屋子裡的苦痛之聲,或者說他用一串串樂音覆蓋過去,就像用一條綴滿音符的錦被讓她暖和一點。

他想起小時候也曾站在這裡表演,媽媽會從窗口探出頭來看自己。那樣的時刻大都是在夏夜,自己吹著吹著,鄰居們會悄悄聚過來,坐在四下聆聽。那時的夜晚還有螢火蟲,那時的水井裡浸著西瓜。

於是,安寧一邊吹著,一邊環視天井。他突然發現隔壁的林麗老師、張燦然老師、徐永天老師……都站在各自傢門口的陰影裡看著自己。這麼晚瞭,他們循聲而來,靜靜地觀看。

他感覺自己眼睛裡有水,他閉上眼睛,繼續吹。他感覺自己將一把把樂音揮灑到冬夜的月光下。《夢幻曲》《牧神之笛》《月光下》。老屋宛若舞臺,一輪冬月之下,笛音飄揚,這一切真的超棒。

老屋的門廊外面還站著一個人。他也是連夜從外地趕過來的。

他是林重道。他扶著一隻行李箱,在一聲不吭地聽。

這裡原是他傢的祖屋。離婚後,就離開瞭這裡,從此很少回來。

現在他看見那個英俊的男生在吹著長笛。好多好多年前他自己也曾站在這天井裡吹過竹笛。

在兒子此刻的樂音裡,他恍若做夢,他想起這幾十年好似夢遊。

這老屋,以及屋裡的一切如今與他無關,但他知道,每絲每縷又都與他有關。他今晚是被自己的姐姐林麗老師從省城叫回來的,她說,你不怕閑話,我怕,你不怕報應,我怕。

他聽著長笛的悠揚之聲,不知待會兒怎麼上前搭話。

後來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過門廊,看著安寧一曲曲地吹著,就像在看一場正規的演出,而讓思緒蔓延開去。他想,人這一生是多麼恍惚,恍惚最初往往開始於與變數的相遇,然後失控,於是放不下,也無法道別,就成瞭恍惚。

如果不走出這個門,又會是怎麼樣?你們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他抹瞭一把淚水。在老屋的陰影裡,他像個小孩一樣嘟噥,從這扇門出去後,好像也沒有多少開心。也可能這一生就是苦的。

停下吹奏,安寧向周圍揮揮手,仿佛今晚的謝幕。

他聽見瞭鄰居輕輕的掌聲。

門廊下那個坐在行李箱上的人影讓他吃瞭一驚。他走近去,發現居然是林重道。

林重道抹瞭一把眼淚,說,吹得真好聽。他臉上縱橫的淚水讓安寧不知所措。林重道指瞭指老屋說,她是最好的人。他看見兒子投過來的短促一瞥,他說,你以為我開心,我這輩子,什麼都亂成一團,哪有什麼開心。他說,你是個好小孩,我知道。

他語無倫次的樣子,讓安寧想告訴他,這世上最值得珍視的就是會忍受的好人,而事實上這樣的人最容易被辜負。但安寧沒說,他往傢裡走,他剛才吹瞭那麼長時間,現在心裡還有那片安靜,他想讓它多留一會兒。現在他要走到媽媽的床前去。

林重道像個呆瓜,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拉著箱子跟在後面,說,我知道你和你媽恨我,我說對不起,是對不起。我進去看看,可不可以?

安寧回過頭來告訴他,自己和媽媽現在不在意瞭。

是的,安寧心想自己可沒裝,人到某一個時辰,終會淡然那些曾令自己不堪的人,無論多麼痛,那人都變成瞭你人生中的一個意義,造就瞭你如今的不一樣。

現在他就處於這樣的一刻。所以他沒把這話說出來,他怕費口舌,他還想讓心裡的安靜留下來。安靜下來的人,都有過無法按捺的曾經。

安寧側轉身,讓林重道進瞭房間。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