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苦樂

人群中,她像一片細巧的葉子,那麼瘦弱。她似乎在發怔。不知她在想什麼。有一種憂愁的氣息很顯眼地繞在她的周圍,將她從人群中劃分出來,一眼就能看到。安寧的淚水奪眶而出。

退休教師馮怡坐在觀瀾鎮自傢老屋的飯桌前。她想把面前的這碗粥喝下去,好讓胃裡舒服一些。

粥煮得很稀,有新米的香味,馮怡一點點地喝著,雖沒有胃口,但可以想象粥湯正在溫潤著胃裡的苦楚,讓疼痛緩下去。這是她自己的療方。

窗外正是南方的換季時節,雨水飄飛,天井裡的桂樹、柚子樹、月季沉浸在水光中,雨水在石板地上四處流淌,就像身體裡流動的疼痛。胃病其實是馮怡老師的老毛病瞭,每逢冷暖換季、心情焦慮時,它都發作,隻是往年忍一忍,喝點粥,熬幾天也就緩過去瞭,但今年卻怎麼也緩不下來。已經有兩個月瞭,馮怡被連日的胃痛折磨。

折磨她的還有思念和孤獨。她在這個小鎮待瞭一輩子,但她的內心一直不屬於這裡。一百五十公裡之外的省城才是她的牽絆,尤其是在病痛孤獨時分。

年輕時,那裡就是她的糾結之地,甚至在與前夫林重道離婚多年之後,她還會不由自主地留意那座城市的冷暖,讓自己心裡也處於冷暖之間;安寧留學歸來考入愛音後,那座城市更成瞭她的彼岸。每天她留意著報紙上是否有愛音的消息,留意新聞聯播之後那座城市的天氣預報,留意手機上是否有他發來的短信。她回信時都這樣寫:“我很好的,你別想著傢裡。”

她相信自己挺好的,即使在胃痛之中。她知道到自己這個年紀,自己好才能不麻煩兒子,而他就像庭院裡的那棵柚子樹,正在全力生長,向外生長。

現在她努力把這一碗粥喝下去。在觀瀾鎮,馮怡老師是一個堅強的人,這誰都知道。

她盼著雨停時,這疼痛就會過去。

雨停瞭,胃痛還沒有停歇。於是馮怡去瞭縣人民醫院,檢查瞭一上午,消化內科的醫生告訴她,你最好到省城的大醫院去查查。

以她的脾氣,什麼都能熬著,忍一忍就會好的。但她哥馮北望恰好是縣人民醫院的口腔科醫生,他聽說瞭消化內科的建議,就對妹妹說,得去查查。

馮北望臉色凝重。因為他知道這建議背後是在懷疑什麼。

馮怡原本不想去省城。馮望北看著這個固執的妹妹說,有病拖著,到時反而會拖累安寧的,他已經夠累瞭,這一點你要想明白。

這話馮怡聽進去瞭。她想想也好久沒見安寧瞭,順便去探望一下他也好。

馮怡去市場買瞭幾斤板栗,用鹽水煮好,又包瞭幾個棕子,放在保溫盒裡,安寧從小就愛吃這個。

安寧接到舅舅馮北望的電話時,上午的排練剛剛結束。

舅舅說,我和你媽媽一大早就從老傢坐火車過來瞭,正在省人民醫院呢。安寧說,你們怎麼現在才告訴我?舅舅說,你媽怕影響你排練。安寧說,我媽得什麼病瞭?舅舅說,來檢查檢查,你媽這人太會忍瞭,其實從夏天以來她就常鬧胃痛,這次被我逼著來檢查。

安寧說,你們檢查瞭嗎?怎麼不先到我這兒,而是直接去醫院瞭?

其實安寧知道他媽的脾氣,最近這幾年,凡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怕他累著,麻煩著。

而舅舅說,我托瞭一個在省人民醫院工作的大學同學幫忙,掛上瞭專傢號,所以先趕到醫院來瞭,哦,你媽剛進診室。

安寧打車到醫院的時候,媽媽已經住院瞭。因為專傢初診,認為她得住院檢查,明天早上做腹部CT和胃鏡。

醫院裡門庭若市,病床緊張,經舅舅老同學的幫忙,總算占到瞭一個床位。於是舅舅不顧媽媽的反對,為她辦瞭住院手續。他告訴她,你一猶豫,空位沒瞭,我再去哪兒托人?

所以,安寧趕到醫院時,媽媽已經在病房裡瞭。她面容消瘦,但氣色還不錯,見自己來瞭,她眉眼間的興奮在升上來。她笑道,我好的,沒事的。舅舅的眼睛看著自己有點閃爍,安寧就感覺他有話要跟自己講。媽媽高興地從包裡拿出保溫盒,讓安寧吃,她說,栗子,還熱的。舅舅對媽媽說,輕一點。旁邊那一床的病人正在昏睡中輸液。他們在窄小的病房裡顯得束手束腳,臉上是安寧熟悉的神情,沾著故鄉老屋、天井、潮濕後院、閣樓氣息的神情,隻有親人才能驚鴻一瞥到的眼熟。

媽媽還在嘀咕,放心放心,沒事的。

舅舅說,你媽就是會忍,要不是我堅持,她根本不會來這兒。

安寧剛才進來的時候,馮怡就感覺他像一道光亮,英俊明亮,藝術氣質奪目,仿佛不該出現在這消毒水氣味四溢的地方。於是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在催他趕緊回團裡去。

安寧說,我才來,怎麼就要走瞭,你讓我歇口氣。

他見媽媽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捂著胃部。他說,這兩天團裡沒事,我剛好陪你檢查。

媽媽說,不是說你們正在排練,馬上要巡演瞭嗎?

安寧說,沒事,都練得很熟瞭。

一旁的舅舅對安寧說,這樣吧,我先回瞭,再晚一點火車就沒班次瞭,你陪媽媽在這兒檢查,既然住院瞭,就好好查查,我看至少需要幾天時間,有什麼結果,你告訴我,我再過來。

安寧對媽媽說,我送送。就跟著舅舅來到樓下。舅舅說,有些事電話裡說不清,她又在旁邊,不好說,安寧啊,我感覺情況可能不太好……

有一輛送病人的推車從他們身邊過去,鹽水瓶被傢屬高高地舉在手裡。長廊花壇邊坐瞭一圈等待病人的傢屬。許多疾步走動的人影從面前掠過去。有人在玻璃移門那邊大聲哭泣。這周圍都是心事重重的臉,這就是醫院的表情。

舅舅說,結果如果不好,你不要先告訴她。

安寧明白這個。他問,結果會是什麼呢?

舅舅拍拍安寧的肩,說,你也大瞭,不怕,再怎麼樣,都是命,有你這麼個兒子,她怎麼樣都是滿意的。

安寧記住瞭舅舅臉上的憂愁,就像他會永遠記住這個中午突然而至的電話。生活中的變數常常這樣不期而至。

第二天下午檢查結果出來瞭,比想象的更糟。醫生把病人傢屬安寧叫過去,說,是四期。

什麼是四期?

四期就是癌癥已經擴散。

安寧聽到瞭自己急劇的心跳聲傳到瞭嗓子裡,他問,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幾乎每天都見到這樣剎那間被壞消息擊中的臉,他放輕聲音說,三個月到半年,如果治療情況好,可能還會多拖一些時間。

拖多少時間?

沒準,也有一年的。

怎麼治?

先化療吧。

安寧沒回媽媽的病房。他來到樓下,在花壇邊坐一會,心裡的悲傷被焦熾感遮蔽。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趕緊回宿舍取錢,身邊帶的錢不夠。其次他在想,無論如何得治,拖個一年半年也好。多數人傢也都是這樣做的,這沒有例外,否則就有遺憾。接著他在想自己的作息安排,晚上在醫院陪夜、早上趕回團裡排練,但這之間,萬一醫院這邊有事怎麼辦?而少瞭他這支長笛,團裡那邊怎麼練啊?這麼一想心就亂瞭,因為交響樂隊即將全省巡演,臨陣缺席,團裡會亂瞭手腳。他還在想存折裡的錢,四萬塊,夠不夠醫藥費?可能不夠,可以說肯定不夠……

下午三點半的陽光從醫院西側門診樓與產科樓之間的狹窄空間透過來,這一刻的醫院正沉浸在一天最安靜的時段。安寧瞇著眼睛,覺得那光線像一道灰白的幕佈,隔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他想這樣坐下去,讓腦子停頓下來,因為不知該怎麼辦。

他聽到瞭手機的鈴聲,是媽媽在病房裡叫他。於是,他趕緊跑上樓,看見媽媽正靠在床上,對著他笑,問,怎麼樣,還好嗎?

安寧說,還行,但需要做治療,醫生認為正因為這胃病拖久瞭,所以要趕緊治瞭,否則會惡變。

安寧語焉不詳,他不知用哪些醫學術語瞞她,還好媽媽的註意力沒在這事上。她勸他趕緊回團裡去,都出來一天瞭,你沒在,影響其他人排練瞭。

安寧說,好吧,我先回去一趟,晚上再過來。

媽媽說,晚上也不要過來瞭,你休息一下,我一個人待待,心會靜一些。

安寧回宿舍拿上銀行卡,先去愛音樂團對面的工商銀行取瞭五千塊錢,然後回到團裡,向團長張新星請假。張團長吃瞭一驚,說,這怎麼辦?

但轉念間,張團長就表示:這是大事,沒有別的事比你這事更大瞭,你就趕緊去照顧你媽媽吧,有什麼需要跟我們說。巡演的事也沒關系,畢竟是去二線城市演出,就讓別人頂一下吧。

安寧回到宿舍,把一件厚夾克和毯子裝進旅行包,晚上在醫院陪夜時需要。他又出門去超市為自己買瞭幾包方便面,為母親買瞭巧克力、餅幹和話梅。

他回到宿舍,現在是下午四點半,等到五點半就去醫院。他打開電腦,搜索相關病癥的資訊,也想看看醫療費大概需要多少。

網上有眾多相似的人,他們帶著相似的問題在相互打聽。看著看著,安寧發現自己在走入一條不知深淺的巷道。十萬、十二萬、三十萬……他把這些數字隨手寫在桌上的臺歷上。他回頭看這夕陽斜照的房間和那隻將帶往醫院的旅行包,感覺命運是多麼難以預料。昨天或者前天的這個時候,哪想得到此刻的悲哀。如果現在能讓腦子停頓,讓時間倒退,他什麼都願意拿著去換。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面。離五點半還有五十分鐘,他還可以讓自己盡情哭泣五十分鐘,然後收拾起眼淚去見媽媽。於是他放聲痛哭,想把這個下午積聚的所有悲哀,在這五十分鐘之內解決。

安寧聽著自己的哭泣聲,還聽到有人在敲門。誰?他問。

敲門者沒有應答。敲門聲還在繼續。

他擦瞭一下眼睛,猶豫著是否要去開門。門外的那個人很執著,他顯然聽到瞭屋裡有人的動靜。

於是,他走過去打開門,吃瞭一驚。門外站著的是林重道。

林重道穿著深色夾克,系著一條米灰色格子圍巾,拎著包,神態儒雅。他說,我路過這裡來看看你。

林重道沒註意到安寧哭泣過的眼睛。他指著床上的那隻旅行包,問,啊,你要出差去瞭?

安寧沒響,他知道林重道不會因為路過而登門探望。難道他也知道瞭媽媽的病情?

林重道在床邊坐下來,嘆瞭一口氣,說,也正好有點事,想和你聊一聊。

安寧等著他說下去。林重道臉龐上有明顯的局促,他說,就是安靜音樂會的事,安靜媽媽寄予瞭很大的希望,也投入瞭很大的精力,現在想請你幫個忙,我知道上次她自己也跟你說過瞭。

安寧沒吭聲。林重道尷尬著,甚至臉紅瞭,他咳瞭一聲,說,唉,本來也就算瞭,我們也實在是不好意思勉強你,但想想,都已經花瞭那麼多精力瞭,就差這一口氣瞭,當媽的還是不甘心,你就當作幫這個弟弟一把,好不好?

安寧說,我沒時間。他手裡拿著手機,低頭看微信。現在他說的是真話,他確實沒時間。

林重道說,我知道,你確實忙。

安寧開始下意識地玩一款“神廟逃亡”的遊戲,他跑啊跑啊。而林重道沒讓他跑下去,他站起來走到兒子的面前,把頭湊過去輕聲說,爸爸給你準備瞭六萬塊錢。

安寧說,不需要。他心想,上次不是說五萬的嗎,現在給我漲價瞭?

林重道臉上有深深的難過,他看著這個倔兒子,知道他更像馮怡。林重道說,安靜需要這個專場音樂會,不像你,自己會折騰不需要傢裡張羅。當然,如果到時候你也想開專場,我們也支持,這個錢就算支持你,好不好?

安寧說,我不需要開專場瞭,現在不需要瞭。安寧繼續擺弄手機,等著他走,因為快到五點半瞭。

林重道伸過手來,按在安寧的背上,說,你每周都在給小孩上課,那就當這是上課好瞭,譬如是給安靜上課,這個學費比那些小孩要高很多瞭,你積起來,到明年後年,也開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吧,如果不夠,爸爸答應也給你開。

林重道盡量想把這話說得輕松,他把眼角都笑出瞭皺紋,他心裡其實挺難過的,他明白這個兒子的心結,而這源頭是自己。他臉上發熱,拉瞭一下夾克的衣領。兒子清瘦的臉頰就在眼前,它已經不見瞭小時候胖乎乎的痕跡,它正嚴肅著,還好像正在生氣。這麼個小孩這麼一路過來,知道這些年他怎麼在過,在為什麼開心難過嗎?現在林重道好像看到瞭這個生疏的兒子正在編織心結。剎那間他自己也有心碎之感。

安寧移開一步,晃開瞭按在自己背上的那隻手,心想,這人在想什麼呀?安寧說,我哪吃得消給安靜上課,我幹嗎要給安靜上課,我幹嗎要賺這個錢?

說到這個他突然住瞭嘴,他瞥見瞭桌上的臺歷上寫著十萬、十二萬、三十萬。他差點腦子短路。這六萬塊錢加上自己的存款,不也有十萬瞭嗎?於是他抬起頭,父親臉上此刻的沮喪、傷心、鬱悶一目瞭然,他說,當然,如果你真的為難,我可以幫忙,你給我七萬塊。

林重道連忙點頭,他都沒顧得上這是兒子在和自己討價還價,他首先松瞭一口氣。他說,好的好的好的。他從包裡拿出一疊樂譜,說,就是這些曲子。

安寧把樂譜放在桌上,把父親送出瞭門外,他說,我的銀行卡號等會兒就用手機發給你。

林重道拎著包,回頭向安寧揮瞭下手,說,知道,馬上打過來。

安寧關上門。其實從這人進門的第一分鐘開始,安寧就決定不告訴他媽媽的病情。林重道知道瞭又怎麼樣?期望他又怎麼樣?說不定會更讓自己失意和悲哀。

安寧翻著林重道留下的樂譜,他在心裡對媽媽說,現在有錢瞭,能給你治病瞭。

安寧回到醫院病房,馮怡笑道,也奇怪,我一到這裡,胃就不痛瞭,就這麼一下子緩過去瞭。

安寧說,情緒因素,情緒因素,不管怎樣明天都得治療。

馮怡嘀咕“沒必要”,而他建議她去外面走走。他心想,趁明天來臨之前,趕緊陪她去玩一下吧,以後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瞭。

這麼想著,這個夜晚就有瞭特別的使命。

馮怡看瞭看窗外的夜色,說,算瞭吧,你這樣跑來跑去,也累瞭,等會兒你早點回去。

安寧說,這附近有個湖,翠湖,平時晚上我跑步常會跑到那兒去,你去看看我鍛煉的地方吧。

他們走出瞭醫院大門,往前拐過林崗路,就到瞭湖畔。

夜色中的湖水映著城市繁華的燈影,層層疊疊的樓宇臨湖而立,恍若幻城。馮怡說,這裡很漂亮,是大城市的味道,媽媽從小就喜歡大城市。

馮怡被兒子帶進瞭湖畔的伊灣咖啡館。他說想坐一坐。她知道他是想讓她感受一下小鎮沒有的東西。他點瞭兩塊芝士蛋糕,一杯拿鐵,一杯奶茶。她說,不要不要,哪吃得下啊。他說不要那麼省瞭,難得這一次,有多少晚上可以這樣坐坐。她想是啊,是難得。咖啡館昏黃的燈光灑在綠色沙發、深棕色桌面上,咖啡芬芳與鋼琴曲《水畔》在一起輕輕蕩漾。落地窗外就是一大片湖水,閃爍的水面有幽藍的質感。雅致的環境,孝順的兒子,以及帶著甜意的空氣,讓馮怡沉浸於幸福。是的,兒子太忙,已經有半年沒回老傢瞭,能這樣和他坐在這裡,是多麼開心。在傢裡的時候不就盼著來看看他嗎?馮怡想這就是在享受生活瞭,是的,這一刻就是在享受生活瞭。她說,多好啊,這裡。兒子的眼睛看著桌面有些發愣,她以為他累瞭,伸手過去,撫瞭撫他擱在桌面上的手臂,誇他:這城市有多好啊,媽媽做瞭一輩子的夢,如今你在這裡也占瞭一席之地,這是你這麼多年讀書、苦練得來的。

她看著他,像看著自己塑造的一個藝術品,也像所有的老師面對自己培養的學生時,習慣歸納成功的要義:如果當時哪怕一點點不堅持,都不會有今天。她接下來的意思是,好好發展啊。

這麼多年來,安寧早已掌握瞭馮怡感嘆人生的話語方式,他也越來越感覺到從心底升起的厭煩和壓力,勵志有時候就是有負能量的,因為在某個鮮明的目標完成之前,它會讓自己歉疚地活在眼下。安寧從小理性,努力已成他的習慣,但在許多瞬間,他能感覺到自己無所安放的焦慮和茫然。

而此刻他可沒心思與她深究這個,他指瞭指面前的蛋糕,對她說,吃一點,不要省瞭。

是的,此刻安寧是多麼遺憾過去瞭的那些時光,那時怎麼沒想到和她這樣出來走走,甚至沒時間回傢去看看她。那時候她也總說你忙,不要回來,不要回來,傢裡沒什麼值得你費神的……

而現在就剩下這樣一個夜晚瞭。明天化療以後,她不會有這樣的體力、心境。現在她不知道明天,而他向她藏起悲哀。就好好享受這短暫的一刻吧。他是多麼遺憾以前沒擠點時間,讓她享受一下安閑,在她喜歡的大城市裡。不完全是因為沒錢,他其實知道有錢沒錢都有尋開心的辦法,隻是自己和她壓根兒沒花這點時間。他看著咖啡廳裡那些綠色植物,奇怪沒有陽光它們怎麼長得如此茂密。他想,其實,也不是時間,而是沒有擠出一點心情。這是因為從來沒把現在當作珍愛。他和她好像一路在趕,心急匆匆,味同嚼蠟地奔過不如自己所願的階段。即使偶爾有相處的時間,彼此講述的、辯論的、教誨的也大都是接下來還要去做什麼,還要爭取哪些,宛若屋簷下心比天高的戰略傢,好強到無法從尋常起居中得到樂趣。

媽媽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切分著那塊藍莓芝士。醇厚奶香,細膩口感讓她覺得非常美味。她隻吃瞭小塊,就把剩餘的推到他這邊,說,你吃。安寧很小的時候,她就習慣這樣。她的手臂細瘦,一直在微微顫抖,看上去已經很老瞭。於是他沒顧媽媽反對,又讓服務員加瞭一個果盤。

媽媽在跟他講老傢親戚們的孩子過得怎麼樣。她沉浸在自己與他人比較的榮耀中,她不會知道這一晚他在想什麼。而他看著她清癯的臉,打算從現在起將這後面的日子分成一個個小小的時段,就像舍不得花的錢一樣,舍不得地去過一分一秒鐘,讓它們慢一點過去。

他害怕它們消逝。比如,此刻與媽媽坐在這裡,一個鐘頭後就將回去,以後再也不可能來這裡瞭,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地坐著,讓她感覺自己是在享受。這一刻正在過去。這一想法令人心碎。讓他更為心碎的是對她和自己的遺憾。對自己好一點,寬一點,不是要到哪個點上才容許自己開始,每時每刻都可以開始。如果每時每刻不在意這樣的每時每刻,那最後,就像缺課,怎麼補都補不回來瞭。

現在他就宛若補課,在失去之前,好在還擁有一個最後的間隙。他為自己今天傍晚時分的決定慶幸。他對媽媽說,再坐一會兒吧,這裡風景這麼好,這麼早回醫院幹什麼?

後面的一切,與幾乎所有的患者一樣,是在悲哀與疼痛中演繹著病情的每一步惡化。

馮怡接受輸液化療,一滴滴藥水進入血液,胃口就沒有瞭。白天黑夜她開始昏睡。偶爾睜開眼,看見安寧陪在身邊,有時他在發怔,有時他在打盹,更多的時候,他在編寫譜子。一張張樂譜草稿攤在自己的床上,因為病床狹小,這讓她感覺身體躺在音樂裡。

她問現在幾點鐘瞭。然後,總是催他趕緊回團裡去。

他說,在這裡也是幹活。

她問,這編寫的譜子是要演出嗎?

他說,是的,是的。

她說,那你回團裡去,他們要排練瞭。

他寬慰道,沒關系,現在已經是晚上瞭,回團裡他們也不練瞭。

有一天夜裡她睜開眼睛,看見他還在紙上寫寫改改。她勸他歇一會,你寫瞭一天瞭,該歇歇瞭。安寧騙她,哪有寫瞭一天?快好瞭。

她說自己沒完全睡著,一直迷迷糊糊看著他在編譜子。她勸他也要註意身體,不要拼得太累瞭。這麼說著,好像提醒瞭她自己,她想欠起身來,她說,我不想看這個病瞭,這樣你會被拖垮的。

輸液管在晃動,安寧趕緊讓她躺下,說自己不累,所謂陪夜,也就是這樣坐坐而已。她撫著他的手臂,臉上有淚水在流下來。他說自己喜歡在這裡坐坐,好久沒回傢瞭,現在每天都看得見媽媽,有機會在一起,這其實是高興的事,平時還沒有這樣的時間呢。

傷感像煙霧,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嗞”地閃瞭一下。馮怡側轉臉去。安寧知道媽媽在哭泣。他說,其實我發現坐在這裡挺不錯的,尤其晚上在這裡寫寫東西,心會靜下來,感覺挺不錯的。

安寧說的是實話。雖然他是在給安靜的民樂編配,雖然林重道已把七萬塊錢打進瞭自己的銀行卡裡,但在夜晚時分的病房裡,當他面對譜子,寫著寫著,心裡就升起瞭絲絲縷縷的笛音背景,那聲音纖細搖晃,像心裡的悵然,從這個房間穿窗而出,盤旋到城市的上空,等待著呼應它的各種樂音。安寧在想象中讓笛聲與星光交織,充溢著整個空中。

他承認,在想象中,那個無數次攪動他內心的笛聲,常讓他從這間消毒水氣味飄蕩的病房裡遊離開去,掠過夜晚時分悄無聲息的醫院走廊,撲進瞭一大片青翠的茶園和竹林,每陣風過,四下靜謐澄明。那著瞭魔般的笛音,居然在幻聽中也有讓人靜心的能力。在醫院憂愁的病房裡,安寧在進入音樂的情景,而這又消解瞭他眼前的焦躁。有一天他編完《古泉》,看著母親睡著的面容,他相信瞭這份編配的活兒可能就是天意。自己正為錢犯愁,林重道突然登門;自己正為拿瞭他傢的錢幹活心煩,沒想到這些古雅的曲子居然讓他移情開去,淡忘愁苦。

馮怡每次睜開眼睛,總是勸安寧歇歇。他說,快瞭,馬上好瞭。馮怡有一天終於欠起身來,拿起一張散落在床上的樂譜,看著他,眼神清亮到令人吃驚。她告訴兒子,媽媽以前在傢裡不知道你這麼辛苦用功,媽媽這兩天想著你在吃苦很心疼,安寧,其實我們已經夠瞭,人有點病有點痛的時候,就更是這樣想,不是媽媽給你解壓,而是媽媽覺得確實是夠瞭,像我們這樣的傢庭,能到這城市裡來立個腳,我們已經是盡力瞭,已經夠瞭,不要拼得太累瞭。媽媽這麼說,你應該懂吧?

安寧一愣,笑道,我當然明白。

馮怡輕輕搖頭,說,不和別人比,安寧。

安寧笑道,我沒和人比,可能是別人和我比吧。而他心裡想,你自己和別人比。

馮怡輕拍手裡的樂譜,憂愁地看著他,遲疑道,你這麼寫啊寫啊,不是為瞭和安靜比,對不對?

安寧沒聽明白。馮怡從枕頭裡側拿出一張折起來的報紙,打開給他看。報上有篇報道“我心中的節奏——青年笛子演奏傢安靜獨奏音樂會將跨界傳統與現代風格”。安寧看報紙的日期,是前天的。

在安寧駐守醫院的這些天裡,他好像與外界信息失去瞭聯系。在這些天裡,向葵為兒子的音樂會組織瞭第一波宣傳攻勢。

安寧問媽媽這報紙是哪來的。媽媽指瞭指旁邊床位的病友,說是他傢人放在床頭櫃上墊桌子的。

安寧說,我可不和他比,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啊。

馮怡淡淡的笑意後面有復雜的神情。她重復道,安寧,我們真的已經夠瞭,我們和人傢是不一樣的,我們走到這一步也差不多夠好瞭,不要拼得太累瞭。

安寧心想難怪她今天這麼勸我,原來是這個呀。

馮怡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麼,她生怕兒子沒聽進去會累著他自己,她把床上的樂譜一張張遞給兒子,她以通透的笑意隱去瞭無邊的無奈和失意。她伸手拍拍兒子的臉,告訴他,我們真的夠瞭,是該享受生活,好好過日子瞭,該找個好女孩過日子瞭,媽媽想看到你結婚抱兒子瞭。

第一個療程結束以後,馮怡更為消瘦虛弱。醫生建議,繼續住院,等一個多星期以後進行第二個療程。

在等待第二個療程的日子裡,馮怡的精神狀態在漸漸回轉過來。有一天,安寧去銀行取錢回來,發現病房裡沒瞭媽媽。旁邊床位的病友說,她剛才還在。他在走廊上找瞭半天,也沒看見她。門口的護士說,她下樓瞭,說是去散一下步。

安寧下樓,在花園裡看見馮怡抱著自己的雙肩在和別的病人聊天。她看到他,就站起來,跟著他一起往住院樓走。走到長廊時,她說,安寧,我們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有事想和你說。

安寧覺得有些心跳,他幾乎猜得到她要說什麼瞭。

他們在長廊的拐角坐下,下午的陽光透過一側的楓林,將樹影落在長廊裡。她沒說自己知道病情瞭。她臉色平靜,說,我想回傢瞭。

他說,還有第二個療程。

她說,不用瞭,我要回去瞭。

他說,不行,醫生不會答應。

她抓住兒子的手,搖晃著,說,我也不會答應。

她告訴兒子這樣看下去,傢裡就沒錢瞭。她說自己存瞭七八萬塊錢,但這樣看下去,就馬上沒有瞭。她臉上有鎮定的悲哀,她說這些錢與其換成瞭藥,還不如給他辦音樂會更好。他說他可不需要音樂會,讓別人去辦吧,昨天不是說不和別人比嗎。她說這隻是打個比方,錢有它更需要用的地方。他說錢沒有比用在這裡更需要的。她瞅著他淡淡地笑道,別傻瞭,媽媽節省瞭一輩子,可不能讓你的錢和媽媽的錢這樣浪費掉,媽媽覺得在這裡看下去,還不如回傢去靜養,這裡四處都是病人,沒病也變成有病瞭,心裡不踏實,還不如回老傢住在老房子裡心能靜下來,安寧,你聽媽媽一句話。

他說自己有錢,自己最近賺瞭好多錢,有七八萬塊呢。

媽媽臉上的驚愕和高興,讓他心碎。

他趕緊說,這些錢就是用來給你看病的,你就讓我把這七萬塊錢用掉吧。

他說,這樣我會很高興。

馮怡今天沒讓自己流一滴淚水。她說,那就更不應該這樣用掉,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我們馮傢的人從來就是理智的。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有一些人從長廊裡走過去,沿長廊栽種的楓樹在風中搖晃,地上碎影一片。她放緩聲音,七萬塊錢,媽媽知道你賺瞭這麼多錢不知有多高興,有你的好心腸,這錢等於是已經用在媽媽看病上瞭。媽媽現在最想要的其實不是看病,而是想看你找到女朋友。安寧,遇到好女孩要主動,不要拖。

安寧支吾,嗯,是在找,差不多瞭。

馮怡笑道,在媽媽回去之前,能不能讓媽媽看一眼?

安寧說,她在上班哪。他轉開話題,你真的認定要走?

馮怡看著那片楓林,楓葉艷紅得像在燃燒。她點頭說,媽媽的病好瞭,現在又不胃痛瞭。

她的固執讓他像個小孩當場欲哭,他說,要回去也不可能馬上回去,起碼得讓舅舅來接你,起碼得辦出院手續……他說,如果你要回去,我立馬跟著你回去,工作就不要瞭。

她已經起身瞭,回頭瞅著兒子,輕輕地搖頭。

第二天早晨,馮怡對安寧說自己需要一件毛衣,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可以披披。她還說想喝麥乳精。安寧就回宿舍,給她找瞭一件舊毛衣,然後去超市買瞭麥乳精、餅幹。等他趕回醫院,卻發現病房裡沒瞭媽媽。

她的行李包也不見瞭。同室的病友說,她回去瞭,讓我轉告,要你放心,醫院的賬她結瞭。

病友指著床頭櫃上的一疊樂譜和安寧的那隻旅行包,說,你媽讓你帶回去。

安寧轉身跑出瞭醫院,他飛一般地往地鐵站跑。他在飛馳的地鐵裡低頭,無法遏制淚水往下落。一路上他撥打手機,那一頭是縹緲的回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地鐵到瞭火車站,安寧奔上樓去,他氣喘籲籲地對檢票員說,讓我進去,我媽媽出走瞭。

他一個個候車室找過去。在第7候車室,遠遠地他看見媽媽坐在角落裡。行李包放在她的身邊。人群中,她像一片細巧的葉子,那麼瘦弱。她似乎在發怔。不知她在想什麼。有一種憂愁的氣息很顯眼地繞在她的周圍,將她從人群中劃分出來,一眼就能看到。安寧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想,不就是為瞭省錢嗎,這狗日的錢。他覺得自己是多麼沒用。他在這邊走來走去,他知道媽媽的個性,當她想定瞭,就不會有一滴淚水,你用十頭牛也拉不回她的犟脾氣。

媽媽等候的那個班次還要兩個小時才開。安寧掏出手機打瞭個電話給蔚藍,他說,我在火車站,我要回傢瞭,我來不及回團裡瞭。有一疊譜子需要交給團裡,因為安靜的獨奏音樂會要用,能麻煩你來火車站拿一下嗎?

電話那頭,她好像在想為什麼讓她去拿。果然他聽見她說,你自己給他就行瞭,他的音樂會你讓他拿。

他說,我給他沒準他就不演瞭。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說,怎麼會?

他說,怎麼不會,這是他爸花錢讓我幫忙的,我想他未必知道。

她說,他是你弟,怎麼還這麼復雜?

他笑瞭一聲,哀求她,所以隻能煩你來一趟。

他知道她會來,在這個團裡也就他知道她是除瞭安靜爹媽之外,最希望安靜開專場的人。這念頭浮上來時,他好像看到她和安靜很登對地站在一起。他腦袋裡又懵瞭一下。他想,我這是在做什麼?

他說,我媽媽擅自出院,要回傢去,我隻能跟著去。

她知道他媽媽得瞭大病,所以這些天在團裡沒見他的人影。她說,好吧,我過來。

喂,你過來的時候,能在單位門前的伊方蛋糕店給我帶個十五寸的芝士蛋糕嗎?

他解釋:我媽喜歡這個,我給她帶一個回傢。

她說,好吧。

三十分鐘後,當蔚藍小心翼翼提著蛋糕走進車站時,她聽到瞭安寧叫自己的聲音。

安寧從人群的那一頭擠過來,說,謝謝謝謝。

她發現這兩個星期沒見他瘦瞭一圈。

他把蛋糕從她手裡接過去,把一疊樂譜和一個U盤交給她。然後告訴她,敢辛苦她過來,是因為知道她喜歡安靜,而麻煩別人可不好意思。

蔚藍覺得好笑,知道他又在犯酸,那幹嗎還要讓自己過來。她看著他有些凌亂的頭發,說,有沒有搞錯啊?

安寧指著7號候車室那頭,說,我媽今天一早非要回傢,不準備治瞭。

她吃驚地問,放棄醫治瞭?

安寧說,她想定瞭,我也沒辦法,要不回傢讓我舅舅再勸勸她。

她說,你們告訴她是什麼病瞭嗎?

他說,沒有,但我相信她可能知道瞭。

她看見焦躁正從他凌亂的頭發裡升騰著。這麼些天不見,一張臉似被刀削。她安慰他,不管治不治,最後讓她有一個好一點的生活質量也是對的。我伯父也是得的癌癥,去年走的,後面的治療吃盡瞭苦頭。她說這年頭這種病越來越多,可能是環境污染吧。

他指著那邊說,我要過去瞭,你和我媽打個招呼嗎?

他知道她會過去,每一個同事都會這樣。她說,好啊好啊。

他們一起往那頭走,他回頭順手把蛋糕遞給她,讓她拿著,又接過她手裡的樂譜,好像樂譜更重似的,也好像蛋糕更需要女孩呵護。

他對著那頭喊瞭一聲:媽媽。

回來的路上,她坐在地鐵裡翻著那疊樂譜,不時走神。她的眼前浮現著安寧媽媽剛才又驚又喜的表情。

她又不是笨蛋,她知道他在幹什麼。

她覺得有些好笑,後來又有些感動,因為她知道他媽媽得瞭重病,放棄治療瞭。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