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們繼續,還有150個,我背著你,跳到最後。”那廂宣夜還是柔聲,眼神明澈,向她伸出瞭一隻手:“你放開那位姐姐,我不為難你。”
“我不相信你!道士的話我一句也不信!”女孩的嗓音益發尖利,手指在半夏頸間扣得更緊。
半夏吸氣,頸間灼熱更甚,最可怕的是那熱意正往下蔓延,仿佛一壺滾水正從女孩指尖流下,慢慢澆上她肩頭,正往心口流淌。
水泡也一寸寸往她心口蔓延,而且一個個急速潰爛,開始發出刺鼻惡臭。
女孩似乎拿定心意,要她也體會一遍熱水滾身傷口潰爛的滋味。
這滋味真是痛苦難當,就算剛硬強悍有如半夏,也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好!我不收你,你放開她!”宣夜的嗓音終於不再平和。
女孩抬頭,蜇蜇發笑,嗓音輕飄飄的,卻極盡惡毒,道:“這位姐姐很好看,不曉得臉上如果和我一樣爛掉,會不會還向現在一樣好看。”
說完手底施力,半夏立刻感覺熱意滾滾,似乎正有熱焰往臉上燒來。
和所有女人一樣,她的心立刻幅度極大的震顫瞭下。
對於女人而言,比死更可怕的事,就是死得很難看。
她想張口驚呼,卻發現喉嚨似乎也被燒毀,一個音也發不出,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熱浪一點點逼瞭上來,漸漸就要蔓上她每月花大銀兩千保養的雪白面皮。
極度的恐懼在她心上翻滾,在大約兩秒之後突破極限,在她身體化作一股熱流,向她四肢百骸遊走。
這是她從小的異能,在極度危險和極度緊張的時候,身體裡似乎會激發出一種潛能,能夠震退邪靈。
不久之前,她差點被那半個人掐死的時候,就是這異能將那人震退。
現在同樣的情形再次發生,她身子微微後仰,感覺每個毛孔都張到最大,突然間就有道微弱的白光從身體深處躍出,迎上瞭跟前的女孩。
女孩道行明顯比那半個人高深,這一擊沒能把她擊退,隻是把她擱在半夏頸間的手掌震開瞭半寸。
半寸已經足夠,洞裡這時光華乍現,宣夜十指微張,那半月形的彎刀被他操控,似有魂靈,頃刻間已飛到女孩額前,逼得她往後退瞭一步。
女孩不服,還想往前制住半夏,彎刀立刻施威,刺進她額頭半寸。
宣夜身子晃瞭晃,衣衫輕搖來到女孩跟前,伸手握住瞭刀柄,回復溫和:“你最好聽我話,後退,不要再往前。”
女孩感覺到絕望,聲線再次拔高:“她被我燙傷瞭,鬼火所傷,隻有我會治!”
“未必。”宣夜這聲回得幹脆利落。
“你不要收我!我也不想這樣!我隻想有個人陪我,不棄不離,陪我到最後,隻是這樣,隻有這樣!”
這句之後宣夜卻明顯遲疑,彎刀在他手間,也漸漸頓住,停止往前。
半夏頓腳,嗓子灼痛,發不出音來,卻在心裡連罵瞭他幾十聲笨菩薩呆唐僧。
“我不是菩薩,也不是心軟。”一旁宣夜似乎洞悉她心思,慢慢松開瞭十指,回身,背對女孩:“隻是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要守諾從善,好生做人。”
“我答應過陪她跳完,就一定要守信。”之後他又加瞭句,彎腰,那意思居然是要女孩到他背上來,繼續他們未完的遊戲。
“你不要再想去為難那位姐姐。否則我將你七魄一條條斬滅,讓你嘗盡苦頭。”女孩跳上肩頭後宣夜又加瞭句,聲線溫和,語調卻是無比威嚴。
女孩瑟縮瞭下,將信將疑靠上他肩頭,手指試探著去攏他頸脖,道:“你真的要……要陪我跳完?”
“350!”宣夜朗聲,不答她,雙手舞起那根花繩。
女孩眨瞭眨眼,旋即明白到瞭狀況,開始使出通身靈力,在他肩頭施壓。
事關生死,這一次不再是遊戲,她如今是真正是在宣夜肩頭壓上瞭一座小山。
“389!”
數到這聲時宣夜微頓,清楚聽到肩胛骨一聲微響,居然也被壓裂。
不停頓,繼續。
“410!”
這聲之後他脫出一口鮮血,赤淋淋一股,居然濺上瞭兩米開外半夏腳上的涼鞋。
不停頓,繼續。
“450!”
這聲之後女孩已經靈力使盡,沒法再在他背上施壓,於是試探著將手指擱上瞭他脖頸。
看不見的陰火開始燃燒,水泡開始蔓延,一寸寸糜爛,最後爬上他額角,又接著往上,連他頭發也漸漸燒毀。
不停頓,繼續。
女孩側頭,開始不解,在他肩頭伏著,眼裡戾氣有些許退減,低聲:“你真的……真的……要……陪我跳完?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收瞭我的。”
宣夜急速喘息,答不出話,將眼抬高,看住瞭一旁半夏。
半夏猛醒,握住喉嚨,很是費力才發出聲音,學人佈道:“這世上人有善有惡,你要相信人心有暖暗夜有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爹……”
“放屁!我不信,你們這些大人全是說一套做一套!”
女孩的反應說明佈道還如一如既往無效。
半夏咬牙,一跺腳,幹脆站到瞭她跟前,嘶聲:“那你要怎樣,你爹對不住你,想必已經早被你害死。那你就把他也害死好瞭,讓這個守信陪你的人也和你爹死得一樣慘!”
女孩頓瞭下,看瞭看宣夜,怯聲:“我阿爹沒被我害死,我回去的時候,全傢得瞭瘟疫都死瞭,我……”
“那也許,我說也許,這個人就是你爹轉世呢……,他現在背著你,如果能背你到最後,你想想,你能不能原諒他?”半夏連忙放低聲線。
女孩又是一頓,將臉慢慢勾過來,盯著宣夜血肉模糊的臉頰,細聲:“真的……你真是我阿爹轉世?我……”
“你想想,你阿爹就沒有對你好的時候,難道一次都沒有?”
女孩聞聲沉默,窄小的臉孔往上,似乎回到從前。
對她好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有一次她出去放羊,在溝裡崴瞭腳,阿爹就把她一路背瞭回來。
那時候阿爹的肩膀溫暖寬厚,就象眼前的宣夜。
“482!”
宣夜這時高聲數瞭句,終於力竭,單膝跪地,那下墜的力道幾乎把他膝蓋骨敲碎。
女孩卻沒因為這次停頓發怒,隻是將手環住瞭他,甚至有些怯怯,問:“阿爹……,這一次,你真的……會陪我到最後?”
宣夜不語,隻是起身,立直,將繩蕩到腳邊。
背上的重壓小瞭些,這一次立得不是那麼艱難。女孩將手塞進瞭他衣領。
冬天的時候,她滿手凍瘡,阿爹也曾經替她暖過手,將她手放進自傢衣衫。
對她好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隻是少些,阿爹很忙很累,要養活這麼多張嘴,在田地裡面累得象頭牛。
“也許,我說也許,你爹把你扔掉,隻是不想你繼續痛苦。”半夏這時加瞭句。
女孩牽起嘴角,冷笑瞭聲。
為瞭結束她的痛苦,這謊話誰信,她雖然皮相還是孩子,可已在這世上存在瞭幾十年,早不是傻子。
現在她要考慮的是,如果眼前這人真是她阿爹,真願意陪她,這一次說話算話不離不棄,她要不要原諒。
也許真象半夏說的,這世上的人有善有惡,這一世的阿爹,就不像上一世那麼無情。
想到這裡她終於沉默,跟上宣夜節奏,臉貼上他後背,眼下那顆藍痣隱隱流光,細聲:“這一次,阿爹你不會甩下我麼,無論怎樣也不?”
宣夜已經無法答她,內臟明顯受損,連耳廓也開始滲出血水。
女孩伸出手,替他將耳間的血擦瞭,聲音飄忽,又變得很乖很糯:“如果早這樣多好,阿爹,你早這樣,我就會半點也不記恨你。”
“497!”一旁半夏大聲。
宣夜的肩頭輕瞭,女孩手指緩緩流出一股清涼,他滿臉的灼傷也開始奇跡般回復,一點點露出瞭本來容貌。
“498!”
女孩再不發話,將眼微微闔上,頭枕在宣夜肩窩。
那一次阿爹背著崴腳的她,她就是這樣,一路顛簸,漸漸熟睡。
也罷,恨也恨瞭怨也怨瞭,幾十年過去,她不就是盼著今日,有個人能守得諾言,不離不棄。
“499!”
“500!”
一切終結。宣夜停止動作,掩住口鼻低低咳嗽,而那半月形的彎刀光華也越來越甚,益發照得他形容慘淡。
女孩抬瞭頭,聲線飄渺,但還是又乖又糯:“被收之後我會去哪裡,能不能再見到阿娘和阿爹?”
宣夜喘息:“被月瑩收服的都是惡靈,你將永世被封,不得轉生。”
這一句讓半夏和女孩都愣住。
女孩定瞭定,嘆口氣,似乎認命,緩聲道:“那好,我就去瞭,隻是可憐瞭我幹爹,鈴兒這一去……,他又是孤零零一個人,孤零零的過瞭幾百年,之後又要孤零零……”
話不曾說完宣夜已經回身,蒼白指尖握住彎刀,刀尖去勢和緩,但卻準確無誤刺進瞭女孩眉心。
女孩怨氣消退,靈力也隨之消散,再沒法反抗,隻是一瞬,魂體就被收進刀身,在那刀刃隱隱幻做一縷流光。
彎刀收勢,被宣夜收回刀鞘,在暗夜裡斂住瞭光芒。
也就是在這一刻,半夏第一次感覺到瞭宣夜的王者之氣。
那種被隱在深處,如暗夜幽光的凌然霸氣。
下山時宣夜走得極慢,半夏走在他前頭,被夜風一吹,忍不住打起瞭寒戰。
宣夜疾步,將外衣脫瞭,跟上她後將衣服搭在她肩頭,問:“姑娘有什麼打算?”
半夏停住腳步,想開口回答,這才發覺咽喉仍舊火辣辣很難發聲。
不止如此,從心口到頸項,那些潰爛的傷口一一仍在,雖然疼痛稍減,可樣子卻是可怖至極。
女孩被收之前替宣夜治好瞭陰火之傷,可她的傷口卻還在!
“這傷我能治。”一旁宣夜開口:“可是真正愈合需要時日,最少也要七七四十九天。”
七七四十九天。
也就是說這七七四十九天半夏必須跟著他,再不能有別的打算。
半夏伸出雙手,掩住臉孔,平靜瞭好一會之後才接受這個事實。
她必須跟著這個陰陽師,跟著他就難免碰見鬼魂。
看來穿越並沒有改變她的宿命,這一生她註定要和鬼魂牽扯不清。
“那好,我們走吧。”她深吸口氣,一如既往的不怨嘆遲疑。
“我們走不瞭。”
許久之後宣夜才道,扶住路邊一棵白樺,緩緩坐低。
“為什麼!”
“因為我功力根本沒恢復,根本破不瞭結界。”
半夏頓住,頓瞭許久,慢慢明白:“剛才你是演戲,讓那女孩以為你功力恢復卻不收她,讓她怨氣全消再沒有靈力?”
宣夜點頭,盤膝闔目:“姑娘不僅有天生靈力,還很有慧根,聰穎的很。”
果然,這天底下本就沒有活菩薩。而眼前這位史上最帥陰陽師,也絕不像表面那樣溫和無害。
半夏冷笑一聲,很快轉移話題:“那你還要多久?還有,剛才……,你要不要緊?”
“不要緊。”宣夜又咳嗽一聲:“我也要不瞭太久。你不要亂動,前面十步就是結界,小心。”
半夏點瞭點頭,在原地看他一會,突然想起什麼,轉身便跑。
“我去找我的衛生棉!那位鬼大哥估計早已升天,我得把我的三十三厘米找回來!”
這句解釋在風中飄蕩,很快就在夜空消散。
除瞭穿越方式非典型,半夏還有一樣非典型,那就是不迷糊不路癡,認識東南西北,很快就抱著她那箱三十三厘米回轉,找到瞭已經起身的宣夜。
宣夜似乎也正等她,見她回轉微微笑瞭笑,抬起右手食指。
十步開外空氣流動,半夏明顯感覺到氣場變化。
看來宣夜這次是已經恢復,他們終於可以出山瞭。
就在這當口結界外掠過一個黑影,純黑色的一隻影子,居然“颯”一聲就穿破結界,像片葉兒似的蕩瞭進來,落腳在一棵針葉松的頂端。
半夏抬頭,看清楚那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穿緊身褲緊身衣,身後飛著一隻鬥篷,身材相當性感的男人。
過瞭許久這位性感男人還不下來,還在枝頭晾著,擺POSE擺得十分專業。
宣夜忍不住笑瞭聲:“風寒露重,知道閣下帥絕人寰,你可以下來瞭。”
樹上那人輕笑,這才落地,姿勢絕美地站在瞭半夏跟前,一雙寒星似的眼睛牢牢看她。
“這位美人好,鄙人名喚幽篁。”
盯瞭有一會之後他又彎腰,居然抬起半夏手背,在那上面禮節性地親吻瞭下。
半夏言語不能,嚴重懷疑此隻也是穿越來的,看品種像是現代吸血鬼。
“幽篁?哪個幽……哪個黃?”隔瞭好一會她才結巴。
幽篁兄立刻摸瞭摸額頭,苦惱萬分,答:“這個問題所有美人都要問,我還真命苦。幽篁就是竹林,竹林就是幽篁。美人可以叫我竹子。”
“一根挺拔俊秀的竹子。”一旁宣夜補充,瞇眼拔刀。
“帥絕人寰的竹子兄,月瑩彎刀已經修復,你要不要試試,看它能不能滅瞭你這隻不死修羅?”
過瞭一會他又道,將彎刀出鞘,一抹瑩光如月,指住瞭幽篁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