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我陪你。”那頭半夏回瞭一句,伸手,握住瞭花繩。
在半夏半小姐的字典裡,隻有權衡舍棄,從來沒有退縮畏懼。
“現在開始玩,我們事先說好,要跳多少個你就盡興,先立好規矩。”將繩擺好之她道,意思是準備和鬼同學簽訂條約。
女孩扁瞭扁嘴,跳到宣夜肩頭,手緊緊攏住宣夜脖頸,不答她。
“五百個。五百個已經很多瞭,跳完我陪你捉迷藏。”
“好,就五百個。”那女孩應瞭聲,很乖很糯,頭斜斜靠在宣夜肩膀。
遊戲於是開始。
半夏舞起繩圈,宣夜背著女孩,很利索地鉆瞭進來,膝蓋頂膝蓋,在這漆黑潮濕的洞裡跳起瞭繩。
“1,2,3……99,100。”半夏的聲音清脆果斷。
而女孩將頭貼在宣夜肩膀,一直沒做聲,本來光潔的額頭,這時卻漸漸潰爛,有鮮血和著膿液,從額角緩緩滑落。
這是她死時的樣子,一個幹凈俏麗的小姑娘,死前卻肌膚潰爛,整日惡臭熏天。
是她不乖,不該去瞧澡盆裡面新打來的熱水。
那是娘費瞭好多稻草燒的滾水,準備加涼水先給弟弟洗的。
快過年瞭,全傢人都要洗澡,但是隻有這桶熱水。
寶貝弟弟會先洗,然後是爹,娘,大姐,二姐…………,最後才會輪到她這個七妹。
到那個時候,水就會很渾,有股油腥氣,聞著很不舒服。
她之所以不乖,端凳子來瞧這桶熱水,其實也就是想聞聞新鮮的水汽,想象一下,自己如果能在這樣幹凈的清水裡洗個澡,會是多麼適意。
她一直很乖的,一切的一切都隻是意外。
凳子的前腳不牢實,她前栽掉進熱水裡,這真的隻是個意外,她也不想。
傢裡很窮,沒錢替她請大夫治燙傷,她也明白。所以也從來不問,如果實在很疼,她也盡量克制,隻是很小聲很小聲的呻吟。
從懂得自己是傢裡第七個女兒之後,她就一直很乖,很乖很乖。
可是阿爹不這麼想。
從生下來的那天起,阿爹就嫌她多餘,如今更是嫌她惡心,嫌她惡臭熏人,嫌她整夜哼哼,吵到全傢人睡覺。
於是日子就慢慢滑到瞭那天。
正月十五,元霄節,娘抱弟弟去看燈,姐姐們也跟著去瞭。
阿爹沒去,留下來陪她,還盛瞭小半碗元宵喂她。
那是弟弟和阿爹才能吃到的高級吃食,她從來是想都不敢想。
阿爹伸出湯勺喂她,她幾乎不敢置信,連忙撐起身子,強忍不適吃瞭一口。
真甜。
芝麻裡面和著豬油香氣,原來是這種滋味。
之後阿爹又喂她一口,一口後又是一口,待她這麼溫柔,溫柔到她想哭。
“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記住,到瞭那邊,不要怨恨我們。”喂完之後阿爹問瞭句,蹲下身,要她到自己背上來。
隻是這一句她就全然明白,七歲的孩子,其實已經有顆敏感的心。
她的阿爹嫌她活得太久,如今要背她,親手送她去那邊。
那一刻她其實並不怨恨。
“阿爹你背著我,陪我跳格子好麼,陪我玩個痛快,好不好。”
趴在阿爹肩頭她這麼說,仍舊很乖很糯。
一個活瞭七歲卻沒盡興玩過的孩子,有這樣一個心願,說真的,其實並不過分,一點也不。
“阿爹。”回想到這裡女孩喃喃,一時迷茫,將宣夜抱得更緊:“你記得你答應過我,說話要算話,好不好。”
“我答應過你什麼。”宣夜聞言回瞭句,停下動作,背著她艱難喘息。
“你答應過背我玩,玩到我盡興!你答應過的,我知道你要把我丟到那個井裡面,可是你答應過我,要完成我的心願,說話要算話!”
女孩的嗓音頓時尖利,怪他停下,雙手勒緊他頸脖,勒出深深一條血痕。
“我為什麼要把你丟到井裡。”宣夜仍是淡淡,溫柔和沐。
“因為我被燙瞭,全身都爛掉,卻總也不死啊。”女孩淒惶,低頭看瞭看宣夜,突然明白,握緊他肩頭,聲音一節節拔高:“你不是我阿爹!可是你們都一樣,說好瞭陪我玩到不想玩,卻說話不算數!”
“說話不算數的人會要報應!”她又加瞭句,淒厲無以復加。
宣夜和半夏愣住,抬眼對視。
女孩的故事已經浮出水面,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半點不錯。
“我說話算數。”宣夜道,撫瞭撫膝蓋,深吸口氣:“我陪你到最後,絕不食言,我們繼續。”
“199,200,201…………”
洞裡半夏的聲音還是依舊清脆,可是宣夜卻不再輕松。
肩頭那女孩越來越重,漸漸地他就好像背著一座巨大的石碑,壓得他幾乎連站立都已不能。
這不僅僅是一個鬼魂的重量,還包括瞭女孩的恨意,這女孩靈力非凡,能夠在他背上施壓,好比千斤之墜。
“我這麼乖,這麼乖這麼乖,就這一個心願,你為什麼還要說話不算話!”女孩在他肩頭嘶嘯,身體滾燙,好比一塊烙鐵。
恨,如何能夠不恨。
那天,在阿爹肩頭的時候她想,跳格子一共要跳七局,可是阿爹背著她不容易,隻要背著她跳三局,她就滿足,就誰都不怨。
可是阿爹不耐煩,怨她重,更怨她味道駭人膿血橫流,隻草草跳瞭一局,就背她來到那口枯井,然後一把將她扔瞭下去。
那情形她記得清楚,扔她下去的那刻阿爹表情輕松,就好像扔掉一棵爛掉的白菜。
這叫她如何能夠不恨。
這全天下說話不算數,不懂得不離不棄的人,都應該死!
“如果你們說話不算話,就都要死,比我死得還難過。”在宣夜肩頭她又喃喃,聲音卻不再溫順,變得邪魅惡毒。
說完宣夜的肩頭又重,好像又壓上瞭一塊石碑。
“249。”
數到這聲時宣夜踉蹌,脫口吐出一道鮮血。
“349。”
再一百個過去,他的腿骨終於承受不住,喀嚓一聲脆響,在右腳腕裂開一道縫隙。
這一次宣夜再不能承受,單膝跪地,又吐出一口血,將下半身衫子都完全染紅。
“是不是不想玩瞭!”女孩的聲音尖利,帶濃濃血腥氣,伸出頭來:“不想玩就是說話不算數。”
“說話不算數的人要付出代價!”她又重復這句,這次是熱切無比,充滿復仇的快感。
宣夜不說話,伏低身子急急喘氣。
洞裡冷氣森森,那枚他隨身攜帶的半月形彎刀這時卻突然發亮,好比月華大盛,將洞裡每處角落都照得分明。
半夏將手裡長繩拋落,明顯感覺他身體裡刺出一道銳氣,把這洞穴的黝暗鬼魅生生撕破。
終於,他功力恢復瞭!
“你騙我,你明明是道士!也明明有法力!”女孩見狀一陣尖嘯,趕緊從他肩頭滑落,伸出血肉模糊的十指,一下扣住瞭半夏咽喉。
一天之內被人兩次扣住咽喉,半夏真是不爽到極點,這次是連靠瞭二十八聲。
“你收我,我就先殺瞭她!”女孩嗓子尖利,手指越來越燙,好像燃著把煉獄之火。
半夏的咽喉很快出現一道赤紅,然後是水泡,再接著水泡迅速破裂,居然開始潰爛。
她開始苦笑。
雖然同樣是掐住脖頸,可眼前這位顯然比那半個人高竿,不是要掐死她,而是要將她燙死,將她脖子烤成一根香辣鴨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