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問題。”
這一次連宣夜都忍不住插嘴。
“是,水有問題。”
遲望川嘆口氣。
那裡面並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隻不過是味軟骨散,讓他動不瞭,連舉一條胳膊也難。
暗道高不足一丈,但這個時候對他而言,就是絕對逾越不出的深淵。
院子裡空無一人,門被鎖著,裡外三道。
就算他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所以他隻好坐在暗道底處,一寸寸地等死,聞著自己身上越來越濃烈的酸臭之氣。
這麼過瞭四天五夜,暗道裡螞蟻越來越多,開始肆無忌憚地爬上他臉,他都以為自己已經死去,卻突然聽見頭頂一響。
門鎖被打開,有腳步慢慢走近,他知道那是季離。
她回來瞭。
“她回來,告訴你,其實你才是她的仇人,一開始她的復仇對象就是你?”
半夏的思路一下就飄向瞭老派尋仇武俠劇。
遲望川搖頭,抬起手,摘下瞭左臉的半邊面具。
那下面的半張臉果然醜陋非常,根本五官難辨,而且閃著詭異的銀色。
“她回來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把一壺滾燙的水銀倒瞭下來,很慶幸當時我坐得偏些,這才隻毀瞭半張臉。”
這一句話說的半夏渾身的汗毛立起,聲音都忍不住發顫:“你都已經是個死人,這女人還來潑你水銀,到底是想做什麼!”
“當時的我不知道,自始至終,她都沒說一句話。”
“那你現在知道瞭?”
“是。”遲望川答,將手指緩緩撫過自己那半張臉:“事後用瞭很多時間,我才終於明白一切。”
“比如說這一壺水銀,也是混著降術,可以加重冤魂的重量,讓魂靈無法飛起。”
“她很小心,覺得我死後必然不甘,又在那坑道出口佈瞭重重符咒,將我魂靈困瞭整整百年。”
“在這一百年中,我一直在想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做瞭千千萬萬種假設,到底是有一種將真相猜中。”
話說到這裡他微頓,隔瞭這些歲月,仍然被這真相觸動,覺得不勝寒涼。
“真相是什麼?”
真相是什麼?
遲望川聞聲笑瞭起來。
真相就是她並沒有全說謊話,她的確被滅族,而那個男人,也的確是她的仇人。
隻不過她的志向,卻不僅僅是在報仇而已。
她用碧玉梨給仇人下降,那個人便永生永世心屬於她,將武藝教給她,傢產傳給她,到最後無可奉獻,便拔下指甲,又給梨樹下降,催生出瞭第二個碧玉梨。
至於拔下指甲的他,便和遲望川一樣,成瞭隻會妨礙自己去路的廢物,結局自然也是逃不開一個死字。
隔年,又一個男人被碧玉梨下降,成瞭她的獵物。
“這是一個連環局,先後有七個男人為她奉上瞭活拔指甲。”遲望川低聲,明明是沒有用力,嗓子卻是驚人的嘶啞:“而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被下降,真正心甘情願的那個。”
半夏和宣夜沉默瞭。
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這般惡毒。
而遲望川那莫名嘶啞的嗓音還在繼續:“她這一生,一共活到九十三歲,極盡榮華傾天富貴,死的那日,因為沒有子嗣,全城老少有上千人為她帶孝送行。”
惡毒的人竟然還得善終!
半夏大怒,咬著牙,聲音從牙縫擠出:“那一百年之後你出來呢,你有沒有找到她。”
“小姐你糊塗瞭,百年之後,她早已作古。”
“你可以找到她的轉世。”
遲望川沉默。
宣夜的月瑩在此時亮瞭起來,聲線也變得肅殺:“你應該是一路找她,一路殺人,殺那些同樣於愛之外還有貪念的女人。”
“是。”遲望川長發飛揚,斜眼裡此時終於有瞭邪惡怨毒:“我拔下這些女人的指甲,這些心裡已經腐爛的女人的指甲,然後再給梨樹下降,結出的碧玉梨就能使人癲狂,讓她們自己殺死自己,從□將自己捅死,將內臟扯出來把自己勒死……要多惡毒有多惡毒!”
“所以我現在收你魂魄,你並不蒙冤。”
“那也要你能夠收我!”遲望川斷喝瞭一聲,兩手相對,十指像奏琴一般開始彈動。
梨樹下有無數梨皮開始揮發,散發出慘碧帶紅的香氣,漸漸的聚攏,形成瞭一個長發披散的女人影像。
那是季離的影像,他最大的恨最大的怨毒。
這一戰,他的確已經傾盡全力。
香氣在樹林裡彌散,半夏已經能夠嗅到那股腐敗的欲望的味道。
宣夜的月瑩也已經脫手,在半空盤旋,似乎極其振奮。
可是半夏癡怔,覺得有句話仍然不吐不快,終於是說瞭出來。
“你找到那個女人的轉世沒有?!”
伴隨著她的這句話,大戰已經開始。
綠色的香氣就好似水裡的藤蔓,生出無數觸手,一起纏住瞭月瑩彎刀。
“找到瞭。”
在三招過後,半夏終於是聽見瞭這句回答,清楚明白三個字。
找到瞭。
之後不論局面多麼兇險,這三個字卻始終在半夏心裡盤旋。
好似有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像道靈光,始終就在她觸手可及的那端。
那頭遲望川和宣夜的廝殺還在繼續。
宣夜靈力折損,而遲望川占盡地利,這一戰於是變得實力相當。
兩百招過去瞭。
月已經將落,天際開始發青。
慘碧色的香氣幻化成一條綠蟒,嘶遊著纏到宣夜身側。
宣夜拋出月瑩,一把本來隻有不足兩尺的彎刀,這時候光芒大盛,居然將綠蟒豎劈,生生破開。
綠蟒化作瞭一陣香煙,可在那煙霧深處,卻突然吐出一道猩紅,像是條極長的蛇信,詭異冰涼,直接切向瞭宣夜的右頸。
宣夜的月瑩這時也逆風而上,被他所有靈力催動,終於迎上遲望川眉心。
星月這時隱沒,夜沉入破曉前最深的黑暗。
紅煙最終切進瞭宣夜右頸,但離動脈,卻還差一寸。
而月瑩,卻準確無誤刺進瞭他眉心。
一寸的距離,勝負已定。
月瑩彎刀光華流轉,這時候也突然觸動半夏心裡那道靈光,將最後的迷蒙霍然挑開。
“那個季離的轉世,是——元、芳!”
她朗聲將這句喊瞭出來。
月瑩此時又切進一寸。
遲望川臉色慘淡,雙目微闔,十指停止拂動,一時間滿園煙霧盡散。
“你居然放過瞭她,居然……”
半夏仍然不敢置信,一步步上前,想看清楚遲望川雙眼。
“小姐以為我還愛她?”
“那是必然。”
遲望川低頭,繼續笑得慘淡,“已經不止百年過去,而且她又這般待我,小姐卻以為我還愛她,是將遲某看得太高瞭。”
“那你為什麼要放過她?!”
“我問瞭她十個問題,極其苛刻,也替她設計瞭最最惡毒的死法……”遲望川低聲:“可是她通過瞭試煉。不論美醜,不論貧富,不論貴賤,不論長短,不管立場,不要尊嚴,不問對錯……她都愛他,一顆心這麼赤忱,我無處辯駁。”
“就為瞭守信,你放過瞭她?!”
遲望川仰頭,身體裡靈力漸漸被月瑩裹挾而去,可卻依舊立得筆直。
“不管是在世為人,還是隔世為鬼,言而有信,都是男人立身的根本。”
這一句他說得英風颯起,連宣夜都為之所動,不禁一怔。
半夏嘆瞭口氣。
遲望川看向她。
“我和你不一樣。”他將半夏的心事挑明:“雖然我們都是愛錯瞭對象,但我和你不一樣,我並不後悔我愛過。”
“這世上的確極少再有所謂純粹的愛情,可你要相信,除去這些外在,愛本身無錯。”
“這就好比碧玉梨。”他伸手,摘下一顆梨子,居然又拿刀開始削皮:“這樣邪惡的一顆梨子,因為下降,梨皮上集聚瞭女人們腐臭的欲望。可將皮削瞭,梨,卻真的隻是梨。”
一句話說完梨子已經削成。
慘碧色帶血絲的梨皮紛紛墜地,托在他掌心的,又是一個晶瑩雪白的梨子。
“吃個梨吧,真的,就隻是個梨。”
他將手伸瞭出來,魂火漸漸黯淡,第三次發出瞭邀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