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輸瞭。”過一會半夏終於說話,很沉重地抬眼:“如你所願,這世上根本沒有能夠拋開一切外在所謂純粹的愛情。”
“你錯瞭。”遲望川牽起嘴角:“這一句話,你犯瞭兩個錯誤。”
說這句話時他抬起瞭頭,星空一輪朗月,就和此刻的他一般平靜。
“第一個錯誤,這世上有純粹的愛情。有人就曾經通過我的考驗,十個問題過後,一片指甲也沒有損傷。”
“元芳?是那個叫做元芳的棄婦?”宣夜聞言立刻反應。
“是。”遲望川看向自己心門:“她毫發無損通過我的考驗,我就給瞭她我許諾的幸福。”
“那第二個錯誤呢,你剛才說我犯瞭兩個錯誤,第二個是什麼?”
半夏急追瞭一句,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微妙。
遲望川沒有答他,隻是深深深深吐瞭口氣。
“第二個錯誤……”幾個吞吐之後他終於發聲:“是你沒有輸。”
擱在宣夜尾指的鑷子被他拿開瞭,上面血跡觸目,但已經風幹。
沒有什麼痛苦不能過去。
關於遲望川的故事,終於是時候作結。
“你沒有輸。”
這句話聽來就有些悠遠,有股愛恨散盡的味道。
“我看見你的心事,雖然你再沒有可能原諒他。但是你仍記得,一點一滴他的好,他的樣子,甚至最後時刻他說的每一個字,記起這些的時候,你心裡並不都是恨。”
“愛的確不能抹煞立場,可是同樣,立場亦不能抹煞愛。”
一席話說的非常文藝,而且和緩平靜,不像血妖,倒像個哲人瞭。
半夏的嘴巴張成瞭個O型,不停眨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贏瞭?你是瘋瞭?還是上帝的慈光突然惠顧瞭你的心靈!”
“你是贏瞭。”遲望川立身:“先前我已經諸多為難,問題也極盡刁鉆,可你心裡有真意,我不能再否認這個事實。”
“你說過,我贏瞭你就替他解降的!”
“那是自然。”遲望川冷笑瞭聲,手指起勢,開始禦香:“遲某人存世何止百年,卻從來沒學會言而無信。我現在就替他解降,像我先前所說,爺們樣的公平一戰!”
解降費瞭一點點功夫,宣夜的雙眼很快褪去血色,重見清明。
“拔刀吧。”
梨樹下遲望川輕聲一句,風拂動衣衫,卻也有種朗朗氣度。
宣夜緩緩拔出月瑩,仍是盤腿而坐,指尖不停有鮮血下墜,抬起眼來看住瞭他:“你難道不打算告訴我你的故事,要帶著真相永生都被禁錮?”
“方才拔指甲時你真氣流瀉,現在一戰,未必就能勝我!”
對這一句宣夜不置可否,仍是淡淡:“我想知道你的指甲去瞭哪裡,又是為瞭什麼,要和我賭這個必輸之局。其實在你心底,應該是也有欲望,希望能和人分享秘密。”
遲望川有些遲疑,預備禦香的手指垂瞭下來,微微有些顫抖。
一個人死守秘密,這也是種極大的痛苦。
“我的故事……,其實也沒有什麼瞭不起。”
他起瞭一句,極力想要平靜,可發覺還是不能,連聲線帶身體到心,集體都開始發顫,隻這一句,就被按入瞭記憶的寒冰。
“真的沒什麼瞭不起,無非是有個女人……”
沉默瞭一陣後他才跟一句,又是深深深深吸口氣。
無非是有個女人,無非是讓他傾心。
大多數故事都是這麼開始。
這個女人的名字也不特殊,叫做季離,是來中原後新起的假名。
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有一雙寫滿欲望的眼睛,還有一股踏平所有阻擋的恨厲。
但是他不介意。
因為到瞭夜下,如果周遭無人,她眼裡也會有彷徨,靠在他肩嘆氣,不說什麼,隻是嘆氣。
就是這麼一瞬,剛強後面一瞬的軟弱,讓他傾瞭心,覺得自己肩頭擔起瞭她,同時也應該擔起她的仇恨。
“我是苗疆人,族人幾輩都學降術。”
“降術其實並不是邪術。”
“可是那個滅我全族的人並不這麼想。”
“他是那麼強,可卻連孩子都不放過……”
關於過去她這麼跟他說,說的每一句他都信。
降術不是邪術,的確。
他對她傾心,就絕對出自自願,絕不是因為被下瞭降。
她沒有強迫過他。
就連那個能叫男人死心塌地的降,也隻是順口提及。
是他對這個降起瞭意,然後追著不放,才慢慢慢慢入瞭局。
“讓男人死心塌地?是月經降?”
故事聽到這裡半夏忍不住插瞭句嘴。
無聊的時候她喜歡上網看檔叫做《午夜怪談》的節目,對這個惡心的降頭至今記憶猶新。
“是要用到月經,但不是月經降,月經降隻能控制男人至多一月。但這個降頭,能控制男人一生一世。”
半夏忍不住打瞭個寒戰,又問:“除瞭月經還要用到什麼,屍油?”
“需要屍油。”
“帶卵青蛙。”
“一棵隻開花不結果的梨樹。”
“還有……”
描述到這裡遲望川略頓。
林裡又開始起霧,那棵曾經的梨樹慢慢掩上血色。
“還有一個全心全意男人的……活拔指甲。”
他將這句吐瞭出來,順勢帶出一腔一肺的血腥氣。
活拔指甲,那滋味至今仍歷歷在目。
從尾指到無名指,再到中指……,一個個過去,先是鑷子挑起指甲,皮肉掙紮著脫開,再然後就是那撕心裂肺的最後一拔………
這樣的痛苦,十遍重復,讓他幾乎一夜白頭。
那時候季離也曾落淚,撬開他指甲的時候手也發抖,不斷重復:“我給仇人下瞭降,報仇之後就和你遠走高飛。”
這些眼淚是有真心,他看得出。
所以他信,她說的每個字他都信。
聽著她的話,他陪她一起去找瞭梨樹,一起將所有材料調好,埋在梨樹根下,給梨樹下瞭降。
隔年梨樹便開花,結瞭一個綠到嚇人的梨子。
“這個就是碧玉梨。”
至今他仍記得季離摘下梨子時說的話,以及說話時一閃而過的恨厲。
“我們開始吧。”
最終她這麼說,已經推翻所有軟弱。
“她在騙你,如果隻要報仇,一個月經降就已經足夠。”
連聽故事的半夏都聽出瞭漏洞,可見當時的他是多麼愚鈍,多麼的天真白癡。
那是一個多麼漏洞百出的所謂計劃啊。
她設法用碧玉梨給仇人下降,然後將他引來;而他,則躲在暗處,等時機一到就攜刀殺出。
藏身之處是他和她一起挖的,就在臥室的大床底下,深不過一丈,他一躍便能出來。
“這個人武功極高,要殺他不易,所以你一定要等待時機。”下去的時候季離交代瞭一句,順手遞給他一隻水壺:“帶點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總不能不喝。”
他明白這所謂時機是什麼。
雲雨交合之際,那時候的男人就算武功再高,也絕對逃不過他這絕地一擊。
心裡的疙瘩是在所難免的,所以下去之後他一言不發,隻是緊緊捏著那隻水壺。
“我去找機會給他下降,也許需要些時間,你等著我,可千萬不能出來。”
出去的時候季離鎖門,一句話給瞭他無盡希望。
你等著我……
幸福已經就在眼前,隻需要這最後的等待。
所以他等著她。
一天一夜過去,她沒回來。
他不敢出去,怕出來的一刻仇人剛好進門。
等待於是變得有些難熬。
暗道裡有螞蟻在爬他的腳,他很餓,又渴又餓。
到這個時候他才想起手裡握著的水壺。
季離的話如今回味起來就不乏體貼。
——“帶點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總不能不喝。”
帶著對這份體貼的感念他抬起瞭手,打開羊皮水壺,將一口水狠狠咽進瞭喉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