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銹(十一)

“他的執念,隻不過要一個人真心相待,過一段有情有義的人生。”

最終遲雪嘆氣,將這句說瞭出來,久久不能言語。

半夏低頭,亦有些唏噓,半天才喃喃:“你喜歡的第二個女人就是素雲對麼?我方才在街上見她,她在找紅銹銅錢回來,她已經後悔,發覺自己愛的人是你!”

語聲空洞,連她自己都聽著心虛。

果不其然,洞府深處飄出一陣絕望的低笑。

“愛我?”那聲音尖銳:“你可知道我們如何相遇?這些許年我是如何待她,她又如何待我?愛我?她會愛我?可真真是笑話……”

聲音越到最後越是淒惶,明明是笑,聽著卻像在哭。

一旁素雲掩面,跌跌撞撞坐瞭下來。

如何相遇,這麼多年,他是如何對她,她又是如何回報,原先模糊的一切開始歷歷清晰,悉數湧上心頭。

不知是多少年前,赤練對蘇拂的執念稍減,終於可以在子夜陰時短暫離開洞府。

他是不折不扣一個孤魂,不知該往哪裡去,不覺中就又遊蕩到瞭蘇傢。

已經太多年過去,蘇府早已不在,那個院子的主人變成瞭許杭生。

開始的時候,他總能看見素雲蹲在院門,雙手抱膝,蠢裡蠢氣地等許杭生回轉。

再後來,他就看見她到處遊走,急得一頭一臉是汗,磨破嘴皮跟人借錢。

她有一張小小臉孔,不堪一握,和蘇拂一樣,容易出汗。

“借我五百兩,我要救命。”一頭撞上他那刻她說:“你要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那我要你陪我,也可以?”

“可……以!”

“不論我是什麼,你都可以陪我?”那時的赤練戰戰兢兢,想起自己前世就錯在不夠坦誠。

同樣戰戰兢兢的,他給她看瞭自己的一半真身,一條濕長的蛇尾。

沒有女人不怕蛇,當時素雲驚叫,和旁人一樣,轉瞬就沒瞭人影。

一切合乎常理,本來,他就是一條粘膩的惡心的無有女人會能接受的蛇。

他不意外。

令他意外的是第二天,在同樣一個地方,他居然又見到瞭素雲,看見她含著眼淚,渾身顫抖。

“你能不能不現出原型,在……我陪你的時候。”她這麼說,手指都要把衣裳攪穿。

“能。”

“我要五百兩,他們都說……,十個我也不值這個價錢。”

“你值。”

“那好!五百兩,我把自己賣給你!”

最終她道,小臉仰起,那癡傻愚昧的愛情蒙蔽瞭她心,讓她眼睛閃光,生出一種可怖的孤勇。

赤練言而有信,將五百兩給她,讓她去救許杭生性命,約定三日後來帶她走。

三日後他依照約定來帶走瞭她,雖然她其實並沒等來許杭生。

那時候的他滿心歡喜,以為終於有女人接受瞭他的真身。

第一個錯誤開始,說書人的故事沒有告訴他,所謂愛情,不僅不能欺瞞,更加是不能憑錢財買來。

“你知道許杭生是那種人對不對?所以這麼多年,你也不許我出洞去尋他,對不對!”

回想到這裡素雲突然猛醒,聲線拔高,朝洞口邁進一步。

“是……”洞裡赤練輕聲:“帶你回來後,我好奇曾去調查過他,見他摟著不同女人的肩,見他生瞭花柳,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許杭生是什麼貨色,隻除瞭你……”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喜歡你這樣,對一個人一心一意,不計生死,就像故事裡說的那樣。我不想叫你失望。”赤練頓瞭一會,突然間又發出瞭那種刺耳的低笑。

“而且……我以為隻要我待你好,你便能忘記他,像故事裡說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事裡面的老套,往往做不得真。

可赤練是條蛇,一條未諳世事便被關在這洞府裡的蛇。

那些他曾經愛上的故事,便是他的信條。

他待她好,用他自以為是的方式。

要和她生生世世,便取瞭她性命,然後費一半靈力留住她魂魄,替她重塑實體,讓她看來永生不老。

她抗拒和他的身體觸碰,他便不碰她,自己一人住在後洞。

她說要學禁欲咒,他便教她,雖然隱約知道她心懷叵測。

那些落瞭□的酒水,他明知內有名堂,還是仰頭落肚從不猶豫。

依她所願,□發作,而她給自己落瞭禁欲咒,他隻能出去發泄。

那些女人,因為不是她,他下手瞭結時一點也不遲疑。

他是條蛇,因不懂善惡而邪獰,可是對她,卻從來真心。

然而最終,故事裡面金石為開的結局卻沒發生。

她想著出去,一日比一日更偏執瘋狂,越來越頻繁給他下藥。

最終他遇見瞭鳳儀,因為這個女人也曾賣身救過自己男人,那麼一點的相像,他把她帶瞭回來,當著她面和她尋歡。

哪怕她有一絲絲妒忌,一絲絲傷心,那自己這麼多年也不算白費。

可是她隻有歡喜,歡喜自己終得解脫,沒有一絲一毫一星一點流連。

最終的最終,他所得隻有孤寂,無人為他披肝瀝膽,無人對他有情有義,他的執念,最終隻是場幻夢。

“告訴我,你回來,可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愧疚,或者發覺真相後的孤苦無依?”

赤練的聲音回復瞭平靜。

素雲雙手上行,捧住瞭臉。

“因為愧疚,也因為發覺真相後的孤苦無依。”她喃喃,沒有欺瞞。

後洞那裡赤練嘆瞭口氣,最終絕望,卻也反而釋然。

“你走吧。”三個字亦已無嗔無喜。

素雲抬起瞭頭,有些癡怔,隔瞭一會才吃吃發聲。

“我要往哪裡去?”她道,一張臉孔煞白,看向洞府深處,就像赤練初見她時那樣無依:“我該往哪裡去,除瞭你這裡,我還有哪裡可去?”

後洞沒有聲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來那糾纏不休就要漫出洞口的血絲這時突然退減,就好比海浪退潮,突然間便讓出瞭一個淺灘。

而那頭素雲已經起身,仍是癡枉表情,一步步正朝洞口走瞭進去。

這些許年做伴,恩也罷怨也罷,到底最終,他卻是她唯一的歸宿。

赤練的魂靈在洞裡怔忡,漸漸的,也開始有些徘徊。

如若沒有宣夜到來,她今夜死心,尋著紅銹回轉,自己成瞭她最後的去處。

這,算不算是一種開始?

答案不得而知。

那些故事隻教會他一見鐘情死生不棄,卻從沒教過他什麼叫愛恨交織孤苦相依。

所以他徘徊,恨意時濃時淡,最終怨念居然不能集聚,那被靈力和怨念和催動的血網居然節節退減,讓素雲劈波斬浪一般走近瞭身邊。

這時候的他靈力已經宣泄大半,連維持一個人形都已勉強,眼眸半抬,不受控制便閃著綠光。

“我們,從這個時候開始,算不算太遲?”

那廂素雲輕聲,慢慢地湊近過來,唇瓣便如鮮花般綿軟,輕輕蓋上瞭他眼皮。

《半夏(無憂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