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玩得開心嗎?”羅曼歪在沙發上頗有興致地問。
通話是公放狀態,於是鐘傾城誇張的笑聲充滿瞭整個客廳:“羅曼你太神瞭!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謝你!”
羅曼懶洋洋答:“沒啥好謝的,我就是不明白,你幹嘛費這勁,往這圈子鉆……”
鐘傾城隻回報以一陣聽起來沒心沒肺的笑聲。
寫劇本最難的,是寫人物。所以羅曼善於揣測人,但鐘傾城真的是她少數看不懂的人。
昨天下午,鐘傾城突然在微信上問她,我能過來找你,占用你30分鐘嗎?
放往常,鐘傾城是不可能約上羅曼的。
但今天不一樣,羅曼從周慕孫傢被趕出來,這個刺激足以讓她一整天精神恍惚難以工作;而且,羅曼已經擺正瞭自己在周慕孫心裡的位置,她對鐘傾城就沒必要再有敵意,反而多瞭一絲她不肯承認的敬意,這個比自己年輕足足5歲的漂亮女孩沒有落到周慕孫的柔情陷阱裡,她的清醒和自持可見一斑。
最後,鐘傾城的身段實在是太低,“占用你30分鐘”這樣的措辭,讓羅曼覺得自己尤其像個人物。
她同意瞭。
“什麼?!”羅曼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用棉簽掏耳朵,一邊聽鐘傾城講話,現在嚇得她棉簽差點戳耳朵裡。
鐘傾城想明白整件事不奇怪,羅曼想不明白的是——“你還想跟陳凱西做朋友?”她捏著棉簽在空氣中畫瞭個大大的問號。
鐘傾城沒有顯露出一丁點的憤懣、委屈……這些人們發現自己被愚弄後的常見情緒,她臉上與其說是平靜,更多的是幹凈。她點點頭。
“上大學的時候,我跟陳凱西逃課在宿舍睡覺,突然室友給我們發消息,說老師要點名,而且這一次的簽到占總分的20%,等於說,沒在的話,大概率要掛。從宿舍跑過去大概800米,我拽著陳凱西死命跑,突然她一屁股蹲在地上,跟我說,她跑不動瞭,掛就掛吧。最後我去上課,她一個人慢悠悠散步回宿舍瞭。”
“陳凱西本性是這樣的人,她對你做的事情,可能是她畢生智慧的全部結晶瞭。”大概是覺得不會再有交集,羅曼表現出瞭相當的坦誠:“她就是有這麼恨你。”
鐘傾城語氣很輕但很堅持:“我理解,但這是誤會——”
羅曼覺得鐘傾城簡直是冥頑不靈,她不耐煩地打斷說:“你們沒有誤會——你跟陳勉如果真有什麼,那她恨你;你跟陳勉什麼都沒有,她更恨你。對已婚女人來說,竟然有人看不上自己引以為豪的老公——那是更大的羞辱。”
倆人都不說話瞭,羅曼站起身,把棉簽丟進垃圾桶,預備給自己沖一杯咖啡,從櫃子裡取出掛耳咖啡的時候,她問鐘傾城:“你喝嗎?”順手也替她沖瞭一杯。
對著鐘傾城,她突然理解瞭陳凱西為什麼喜歡找自己玩。跟上位者交往或許能得到實際好處,但隻有跟比自己低一階的人交往,才會有真正的松弛感:
陳凱西隻來過她傢一次,把屋子打量瞭好幾遍,也沒找出能誇的地方,隻能反反復復地感嘆:“哎呀一個人住就是自由。”但羅曼卻能隨隨便便地讓鐘傾城見到自己傢“素顏”的樣子。
再比如跟陳凱西在一起的時候,羅曼總是很自覺地點外賣咖啡,絕不敢把自己平日裡喝的掛耳拿出來分享。
熱水被灌進掛耳包裡,很快又滲下去,變成淺褐色的滋味寡淡的咖啡。
羅曼的語氣也松懈下來:“她恨你就恨你唄。女人是同行,隻有業績最差的同事,才不會招人恨。”
鐘傾城正要說點什麼,羅曼手機振動瞭,她飛撲過去,然後用手勢制止瞭鐘傾城的發言:“我接個工作電話。”
是制片人打電話來,說自己在候機室裡把大綱看完瞭,反正也沒事,跟羅曼交流一下。
羅曼找不著耳機,又要做筆記,隻能選擇公放,於是制片人Amy姐的聲音在客廳裡響亮地回蕩著:
“羅老師,這個小說原著你看瞭嗎?”
“我看瞭呀……”羅曼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虛。她沒看完。
她也不理解那些“原著黨”哪來的優越感,這小說跟她小學時候在言情書攤上借的一元一本的小黃文差不多水準。
哦,區別是那個時候的色情描寫還拳拳到肉。
羅曼嘆瞭口氣,補瞭一句:“我再看看。”
“我們先說這個男女主的人設。女主現在很不討喜。她應該是一個事業上小有成就,把自己生活打理得非常好,一個精致的輕熟女。受過情傷,但還是很積極去愛,而且她對愛情的追求是很純粹的,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講就是,面包我自己有,你給我愛情就好——但你現在,她一會嫉妒自己的朋友嫁得好,一會又瘋狂相親,把她寫成瞭一個恨嫁女。現代女性還會恨嫁嗎?難道還需要那一張證嗎?”
大概是羅曼始終沒給反應,那邊都需要確認一下她還在線上:“喂?”
羅曼不情不願地應和:“好的好的,純粹一點。”
“還有這個男主——”制片人顯然意見更大:“原著裡男主是一個30歲的商業精英,因為忙事業所以一直分不出精力去談戀愛,直到遇到瞭女主,他才懂得愛,這不挺好的嗎?你突然給他加個未婚妻幹什麼?”
羅曼虛弱地爭辯:“現在人太少瞭,湊不滿45集……”
Amy姐略加思索,決定各退一步:“行吧,安排一個未婚妻,但倆人不能有任何實質性的情感關系,不然觀眾要嫌棄的,說這個男的沒有男德……還有哦,未婚妻跟女主角最好不要有那種扯頭花的劇情,大傢現在不要看雌競瞭,想看girlshelpgirls,你天天在上網,知道的呀。”
羅曼沒忍住噗嗤一笑,又覺得這笑聲對Amy姐和鐘傾城都可能是巨大的冒犯,於是她緊緊捂住嘴、屏住笑,盡量肅穆地回答:“好的,Amy姐。”
掛掉電話,羅曼一邊在電腦上敲敲打打把修改意見同步給助理,一邊抿著嘴偷樂。
再抬頭的時候,鐘傾城站在她面前,說:“羅曼,你也girlshelpgirls一下我吧,我會報答你的。”
她本來個子就高,黃昏的光線投進房間裡,在她頭上留下一團毛茸茸的光暈,因為逆光,羅曼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隻能聽到她說:“我不想再搶男人,不想再從一個人的傢搬去另一個人的傢,我想有我自己的房子,我想拍戲、想賺錢,我想紅。我想你幫我。”
羅曼半垂著眼睛。
她並不討厭鐘傾城的這種“目的性”。隻有手握大權的人才會討厭別人接近他是另有目的,對羅曼這種社會生活裡的小角色來說,發現別人有求於他是件頗為愉快的事。
她腦子裡迅速過瞭一遍躺在自己通訊錄裡的大佬名單,絕大部分人,她都隻敢給他們朋友圈點贊、發完拜年微信都不指望對方能回復,當然也有一些確實可以約出來聊聊天的——但羅曼不舍得就這麼輕易地奉送給鐘傾城,小人物能享受到的巴結不多,她想多受用一會——
所以她自嘲地笑瞭:“我能幫你什麼呀,編劇哪有話語權。”
羅曼踢瞭踢腳邊的廢紙桶:“寫一百個項目,有一個能拍就不錯瞭;一百個寫過的項目裡,九十九個又都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我跟陳凱西是大學同學,畢業七年,她有老公兒子有錢,我隻有電腦裡幾百萬沒有人看的字。”她本意隻是推脫,但講到最後,語氣裡卻沾上瞭真實的淒惶。
然而她聽到鐘傾城說:“可我想成為的人是你。”
羅曼告訴鐘傾城,自己真的沒什麼路子能介紹給她,反倒是陳凱西路子四通八達的,講不準就能幫上她。
“她晚上要去看展,剛還問我要不要一起,我把地址發你,你一會就去逮她。”
“現在?”
“對,今晚。”羅曼斬釘截鐵說:“不然,你以為你還能敲開她傢大門嗎?再說瞭,展覽上那麼多人,她也不能對你太過分。”
“那我怎麼說?”
羅曼伸瞭個懶腰:
“這還有點講究——你說都是陳勉勾搭的你,她肯定不高興。大傢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但現在她隻能捏你這個軟柿子。既然是求人辦事,你就得把姿態放低點,你就說,是你貪慕虛榮沒見過世面,所以明知道陳勉肯定有老婆,還是放任自己跟他來往——註意這個詞,是來往。現在你清醒過來,羞愧萬分。”
鐘傾城飛快地在手機備忘錄裡記下。
羅曼又補充說:“對瞭,你最好準備一兩個悲慘故事。你太漂亮瞭,總得有個淒楚身世,才能讓別人心理平衡一點。”
鐘傾城斟酌一番,講瞭爸爸重病住院,她卻在北京輾轉試鏡、最終爸爸也沒能在電視上看到她的故事:“……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爸爸可以在電視裡看到我就好瞭,這樣我也算天天陪著他瞭。”
說完,鐘傾城征求羅曼意見:“這樣可以嗎?”
羅曼點頭,但出於編劇的直覺,送鐘傾城出門前,她猶猶豫豫地問:“你爸……真沒瞭?”
鐘傾城正蹲著系鞋帶,這時候抬頭粲然一笑:“他好著呢。他隻是扔下我和我媽不管不顧十五年瞭。”
羅曼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鐘傾城笑得異常燦爛:“羅曼,不要同情我——幫我吧。”
那個禮拜的不速之客除瞭鐘傾城,還有羅曼的前男友,吳浩。
吳浩是羅曼最後一任堂堂正正的前男友。
倆人分手是她25歲時候的事情,那時羅曼還沒有寫出熱門劇,事實上,她那時候一個作品也沒有。蟄居在一個30平米的開間裡,總是接不同的項目,總是開會、寫提案、交大綱,但絕大多數的項目都沒有後續,她能拿到的不過是幾百塊錢的車馬費。
羅曼隻能寫影評、寫廣告劇本、給公眾號當寫手,寫一切可能換錢的東西維系生活。
吳浩跟羅曼是網上認識的,他在豆瓣上看到她寫的影評,覺得靈氣十足,加瞭關註,再之後倆人聊天,從線上聊到線下,頗為投緣,唯一區別可能是,吳浩隻是一個文藝愛好者,他有一個光鮮的本職工作:banker。
對25歲的羅曼來說,吳浩百分百是個金龜婿。
可惜她抓不住。
羅曼是在Wagas偶遇吳浩的。
Wagas屬於羅曼決不會一個人去吃的餐廳——一個三明治和一杯果蔬汁,實在是不值得70塊錢,隻是那天小區停電,羅曼隻能帶上電腦來餐廳,打算蹭一整天的空調回點本。
突然有人拍她肩膀,羅曼摘下耳機回頭看,看到瞭吳浩的臉。
吳浩看著羅曼,眼裡的欣喜不像是裝的:“我剛才都有點不敢認,你越來越好看瞭。”
這是定律,所有一線城市的未婚女性,一直到35歲,都會一年年變得更精致的——但這對她們的行情並無多少幫助就是瞭。
羅曼站起來,看向吳浩:“你沒怎麼變。”
吳浩倒是很坦然:“老瞭,滿臉褶子。”
說話間羅曼瞥瞭眼他的手,註意到他無名指上還是光禿禿的。
吳浩留意到瞭她的目光,特意把手搭到椅背上方便她看得更仔細:“恭喜你……你寫那個劇,我周圍好多人都在追,你真的成瞭大編劇瞭。”
羅曼微笑凝視他,嘴上說:“什麼呀,就是影視行業底層農民工。”
心裡想的是,原來你也記得呀。
25歲的時候,吳浩甩瞭羅曼,明面上的原因她已經忘瞭,但倆人心知肚明:他看不上她。
剛在一起的時候,吳浩對編劇這個行業有好奇心,覺得羅曼在做什麼瞭不起的事情,過瞭一年,吳浩已經羞於跟朋友介紹女友是個編劇,因為人傢會緊接著問,有什麼大作呀?羅曼什麼作品也沒有。對方於是迅速地把羅曼理解成是“無業遊民但拿個編劇的名頭裱裝一下自己”的女孩。
吳浩提出過,讓羅曼先去考個公務員或者大學裡的行政老師。
他抱著她說:“寶寶,我當然知道你有才華,但藝術也是需要生活積累的,你要不先去上個班,感受一下正常人的生活?你看你每天這麼窩在傢裡,不是看電影就是寫劇本,窗簾一拉上屋子裡烏漆嘛黑的……也不太健康。”
羅曼當時斷然拒絕瞭,她說不,我才不要在格子間裡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我手頭現在這個劇本,我覺得它有戲,真的。
吳浩親親她的頭發,說寶寶我永遠是你的忠實粉絲。
但實際上,兩個月後,他就跟她提瞭分手,羅曼從他的微博裡找到瞭他新戀情的蛛絲馬跡,點進“新歡”的微博去看,發現倆人已經親密互動起碼半年瞭。
羅曼這才意識到,當時吳浩讓她找個“正常工作”,不是建議,而是最後通牒。
托這場重大的失戀的福,羅曼在傢裡關瞭半年,完成瞭自己的原創劇本。
那年12月,她把劇本賣給瞭影視公司,27歲那年,劇終於開拍,她29歲那年播出,也算火瞭一把,羅曼微博一夜間多瞭好幾萬的粉絲。
但她再也沒有談過正兒八經的戀愛。
羅曼盡量用輕松隨意的口吻問他:“你呢?現在還在投行嗎?”
吳浩點頭:“也不會幹別的。”
羅曼註意到他穿的是優衣庫的T恤,她笑著說:“你現在返璞歸真瞭,以前老愛穿RalphLauren的襯衫,人模狗樣的。”
吳浩也笑瞭:“人總要成熟以後,才明白什麼風格適合自己。”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不過羅曼對這種調情手法並不買賬——她覺得自己這些年已經蛻變瞭,她並不滿足於做吳浩生命裡“最適合的那一個”,她想象中的自己,是前男友們生命中“最驚艷的那一個”。
吳浩不明白她為何諱莫如深地微笑,但還是掏出手機,提出倆人加一下微信,他們很默契地沒有提當年為什麼會刪微信:
羅曼發現吳浩兩段戀情無縫銜接後,沒忍住,揪著他批鬥,吳浩懷著內疚忍耐瞭兩天,到瞭第三天醒來,羅曼發現自己被全方位拉黑瞭。
打完招呼,倆人就坐得老遠各管各的,但羅曼還是覺得不自在,隻能草草收工回傢。
晚上十一點,羅曼數不清第幾次又點進吳浩的朋友圈。
吳浩的朋友圈設置瞭僅半年可見,但還是能看出風格有瞭轉變:他以前經常分享行業新聞和項目上市消息,現在這些都沒瞭,隻有曬貓,曬健身成果,還有疫情期間曬廚藝。
一個定律,男的一旦歲月靜好,八成就是工作頹瞭。
就這時,羅曼手機振瞭。
是吳浩,嚇得她連忙迅速檢查瞭一遍朋友圈,確保不是自己不小心點瞭贊,對方收到提醒前來調戲。
他說:“你現在有男朋友瞭嗎?”
羅曼定瞭定心神,回復:“你們倆還在一起嗎?”
這是羅曼真實的困惑,已經過去瞭五年,吳浩在她之後的那一位,仍然是她的微博經常訪問。那女孩更博頻率很低,兩三個月才發一條,羅曼很懷疑自己是她唯一的活粉。
羅曼也敏銳地觀察到,一年前,吳浩就不給她點贊瞭,所以有此一問。
吳浩倒是沒有令她不齒地裝傻說“誰?”。
他說:“……算還在一起吧。”
這個“算”字,讓情形變得靈活、復雜起來。
接下來他問:“這周有空一塊吃個飯吧?”
羅曼下意識想一鍵合並對話轉發給陳凱西,但半途又停下手,陳凱西前兩天還在為陳勉疑似出軌痛苦不已,羅曼這種行為,有個術語叫“知三做三”,她實在是不敢輕易去挑戰陳凱西的道德底線。
但其實沒有人能阻攔羅曼答應這份邀請,她手指飛快地回復——她認為拖太久反而會讓男人誤會自己在為他反復思量,回得夠快,就表示自己不在乎,隻把它看成一場尋常的敘舊:
“好呀,我們下周約時間,但周二不行。我得參加劇組的慶功宴,哎特別討厭這種場合,每次跟演員吃完飯回來都會受刺激,接下來一個禮拜都不敢吃主食。”
完瞭還要發一個哭的表情包。
果然吳浩很買賬她這種外放型裝逼,他說:“羅總這是百忙之中抽空接見我瞭。”
羅曼也不知道自己想幹嘛,是要在前男友面前耀武揚威一番找回失落瞭五年的面子,還是因為在周慕孫那裡吃瞭癟,所以退而求其次想找點安慰?
她甚至不知道要怎麼跟吳浩“正常聊天”,除瞭裝逼和刺探之外,他們還能聊什麼呢?
她從沒有告訴吳浩,她最恨他的不是出軌,而是談分手那天,她在他傢哭得五臟六腑都疼,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然後說我說去上個廁所。
終於她還是回傢瞭,回傢路上她點進他的微博,發現他在上廁所的那幾分鐘裡,還轉發瞭時政新聞並且發表辣評。
面前攤著的筆記本上,有四個潦草的大字:純粹的愛。
羅曼現在也覺得這份修改意見很可笑,什麼叫純粹的愛?
愛情永遠跟勝負欲、貪癡嗔相伴相生。
而當她回顧自己刀光劍影的感情史的時候,她常常最想沖回去守護的,是自己矗立著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