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銅玩傢

晚飯吃得很愉快,周慕孫對羅曼一副相知恨晚的樣子:她喜歡的電影也是他愛看的,他喜歡的作傢她都讀過,他們連喜歡的演員、城市、餐廳都是同一個。

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羅曼通讀並背誦瞭他的微博賬號。

羅曼有種靠打小抄獲得滿分的喜悅感。

結賬後倆人走出餐廳,電梯裡周慕孫問她:“你累瞭嗎?要去我傢看個電影嗎?”

羅曼說好啊。

出乎意料沒有司機在樓下等他們,周慕孫說,我傢就在旁邊,走路十分鐘,我想散散步,你不介意吧?

羅曼把鞋底亮給他看:平底鞋,特別能走。

他們走在夏夜晚風裡,羅曼心生喜悅:這個小區羅曼聽陳凱西提過,每平米均價15萬起並且沒有小戶型,是毋庸置疑的新貴聚集地。

他在前邊走,她在後邊些,她的腳尖總在追他的腳跟,他很快發現瞭這件事,停下來,兩個人險些撞上,他笑她:怎麼跟小孩似的。

“像小孩”是成年人調情的重要話術。置身於這個傍晚,路上是剛下班的白領或者急著回傢買汰燒的人,他們都屬於現實裡堅硬無趣的那部分,隻有他倆閑閑地玩這種遊戲……羅曼笑得酒窩更深。

路邊有人在賣荷花和蓮蓬,荷花擁擠在一個白色塑料桶裡,煞是好看。羅曼停下來看瞭眼。

周慕孫問她:要幾支?

羅曼說你傢有花瓶吧,要三支?

買瞭荷花又被送贈瞭一個蓮蓬,羅曼的腳步更輕快。

周慕孫突然扭頭看她,說至於嗎,6塊錢的花讓你高興成這樣。

路過一個玻璃外觀的大廈的時候,羅曼忍不住偷看他倆的身影,她拿著花跟他並排走著,不像才第一次正式約會的男女,倒像一對夫婦吃完晚飯散步回傢。她因為這想象感到快樂。

這快樂在跟隨周慕孫近乎過關斬將一樣到傢時達到巔峰。

周慕孫小區門口,是一道沉重的鐵門,羅曼看到一個女孩在做訪客登記,填完信息後女孩說我能上去瞭嗎保安說稍等我跟業主確認下,與此同時,另一個保安隔著兩三米遠看到周慕孫,就提前開瞭大門,一點不讓他們耽擱。

在三個保安的註視下,羅曼下意識想要表現出更好的儀態,挺胸收腹,又想走出一種隨意的回傢感,一下子腿都有點不知道怎麼邁瞭,膝蓋撞到瞭一起。

進到周慕孫傢,羅曼反倒有些放松下來。

周慕孫傢大歸大,卻很空曠,客廳也就一座沙發一張餐桌兩張椅子,除此之外就是畫作。

不像陳凱西傢,用琳瑯滿目的時髦傢具給瞭她滿滿的視覺沖擊力,羅曼說:咱倆傢裡風格還挺像的,我也喜歡這種幹凈的佈置——

周慕孫說是嗎,那真好。

羅曼過去幾年忙於寫劇本掙錢疏於藝術修養,她對那些畫的價格一無所知,沒文化讓她免去瞭更深一層的自卑。

羅曼也很久沒有深夜造訪異性傢瞭,有些緊張,更怕這緊張讓周慕孫看出自己行情沒那麼好。

她覺得周慕孫應該是喜歡風情萬種型的,她這個年紀也很難再走懵懂人設,所以她應該表現得放松些,一副沒什麼大不瞭的樣子;但她又隨即想起自己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說男人眼中的女人分兩種,一種是娼妓型一種是母親型,前者是用來愛的,後者是用來娶回傢的——她的最終目的還是想被娶回傢,所以或許應該表現得保守些?

幸好路上買瞭荷花,給瞭她用忙忙碌碌來遮掩不安的機會。

周慕孫坐在沙發上,她提高聲音問他:你傢花瓶在哪裡呀?

周慕孫勾手,說過來。

羅曼走過去。

周慕孫說:再過來些。

羅曼說花瓶呢。

周慕孫懶得再糾纏於這個幌子問題,他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羅曼還是象征性掙紮瞭下,說那荷花……

周慕孫抱著她,臉埋在她的肩胛骨處,甕聲甕氣說,我今天好累,讓我抱你一會。

羅曼被這話激發出瞭柔情,她試著伸手,輕輕地摸瞭摸周慕孫的頭發。

她還在思索自己的人設問題,不知道自己整個背都僵直著,卡住瞭周慕孫原本想伸向她內衣扣的手,所以他拍拍沙發,說來,我們看個片子吧。

羅曼選電影的時候默默在心裡都過瞭一遍,剔除瞭一切有情色場面的電影,仿佛周慕孫是個毛頭小子,會被電影裡一兩個裸露場面搞得熱血沸騰情難自禁……周慕孫看著她在那盤算,隻是笑,並不作聲。

他把腿伸到瞭茶幾上,還在膝蓋上搭瞭塊毯子,羅曼試探問他:你毯子勻我一點?

周慕孫笑瞭,彎腰,把她的腿搬到瞭自己腿上。

電影徐徐開始,羅曼順勢窩到他懷裡。

她覺得此刻真好,這就是她理想的婚姻生活,所以她大著膽子探出手,抱住瞭周慕孫的腰。

氣氛太好,以至於電影結尾,周慕孫低頭親她頭發,自然地說“你要不現在去洗澡?”的時候,她仿佛瘋玩瞭一個暑假才想起明天要交作業的學生。

羅曼一瞬間想到的是:她今天的內衣褲不是成套的。

但羅曼沒有把這個困難說出來,她隻是默默地拿起手機,跟隨周慕孫去到浴室。

周慕孫告訴她浴巾、牙刷依次在哪,看到他打開一個櫃子從中隨意拿出一支簇新牙刷的時候,羅曼忍不住往裡看瞭眼,是成堆的一次性牙刷,她心涼瞭半截。

“需要什麼幫助可以隨時使喚我。”話是這麼說,但周慕孫並沒有要留下參觀的意思,離開前還替她關好瞭門。

羅曼緊張,在確定他走遠後,還輕輕又鎖瞭一道。她要以後才知道這做法有多多餘。

好瞭,她坐在馬桶上,想給陳凱西求助,卻又怕被她看輕——

陳凱西反復叮囑過她,一個女人,不能太“便宜”,前三次見面就上床的話,絕對結婚沒戲瞭。羅曼覺得陳凱西別的不靈但至少在嫁人這件事上還是有發言權的,但她不知不覺已經置身浴室。

最後羅曼決定探探口風。

她給陳凱西發:“哎,跟你說個事——”

等瞭幾秒,陳凱西沒回復,羅曼決定先洗澡。洗澡過程中兩三次手機振動,羅曼擦幹手拿起來看,卻都不是陳凱西。

此刻讓我們視野切到陳凱西傢,她正坐在大床上,身上還纏著那幾塊佈料,懶得脫,低頭看自己又覺得可笑,於是扯過身邊的薄被蓋上。

沒開燈,唯一的光亮來自於依蘭香薰,陳凱西就看著那點火苗發呆。

手機振動,她一把抓過,以為是陳勉的微信,他倆鬧到如此尷尬,他總該說點什麼,但並不,隻是櫃姐通知她早秋外套可以預定瞭,陳凱西把手機推開,又覺得自己這樣活像一塊望夫石,索性開啟飛行模式,縮到被子裡睡覺。

就這樣,羅曼失去瞭被傳道受業解惑的機會,她隻能自己貿然出牌瞭。

所以當周慕孫開始細細密密從她嘴唇親到脖頸的時候,羅曼突然偏過身子,靈活地躲開他,隻見她上身直立、神情堅定,仿佛插在床單上的一面旗幟,她說:“別,咱倆就聊聊天吧。”

周慕孫說:“你來月經瞭嗎?”

羅曼說:“不是,就不能就蓋著被子聊天嗎?剛才晚飯時候我們不是聊得很愉快嗎?”

周慕孫表現出瞭少有的真實的困惑,他說為什麼呢?

羅曼不能跟他說,她覺得進展太快瞭,她想當的是女友而不是炮友,她隻能嘴上支吾著,試圖用誠懇的眼神打動他。

周慕孫說:“你可以在我詢問你要不要洗澡的時候就告訴我,不,我不想跟你上床,我想回傢……你現在這算什麼呢?”

羅曼急切說:“但我不想回傢呀。我想跟你呆一塊。”

“但你不想跟我上床。”周慕孫聳聳肩,用英文說:“OK,Amysterywoman。”

正當羅曼以為周慕孫妥協瞭的時候,他再度開口:“好吧我尊重你,你穿好衣服,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羅曼愣住瞭。

周慕孫用一種竭力平和但還是能聽得出來相當不耐煩的語氣說:“小姐,我不喜歡跟別人同床睡覺,我睡眠質量很差,旁邊不能有聲音幹擾……”

“但如果咱倆做瞭,你就可以忍受我在你旁邊睡一晚?”

周慕孫沒說話,過瞭會,他看瞭眼床頭櫃上的表,說:“現在還早,十二點,來吧,我送你到樓下。”

周慕孫率先翻身下床,穿好衣服。

羅曼徹底慌神,她匍匐挪到床邊,拉住周慕孫的手,說我不想回去,咱倆睡也行,我剛才就是緊張……

周慕孫寬容地笑瞭,她從笑容裡讀出瞭陌生的意思,他撫摸她的腦袋,說沒事,我不喜歡強迫別人,走吧,我剛好想下去走走,吹個風。

羅曼坐在車後座,半搖下窗戶,都半夜瞭,風還是溫熱的,她雖然抿緊嘴巴,但還是有一滴淚從眼尾沁出來。她現在清醒過來瞭,她眼裡的溫馨不過是他的流程,她滿腦子想著“女友”、“結婚”,人傢隻不過是要一晚的熱鬧。

她想起陳凱西之前對周慕孫的評價:不給錢、不結婚,要的就是單槍匹馬泡妞的成就感。

她以前覺得陳凱西講話難聽、毫不浪漫,每天把男女那點事當賬本,翻來覆去地算,現在覺得,陳凱西還是把她當朋友的。

但第二天陳凱西重拾精神頭,打電話問她怎麼啦,我昨晚睡得早沒看到,你要跟我說什麼的時候,羅曼思索再三,還是說:“哦,周慕孫昨天吃完飯送我回傢,想上來的,我覺得傢裡佈置得一般,沒答應。就想跟你說這個事的。”

陳凱西說哦。

羅曼突然想起來瞭什麼,說,怪不得你昨晚不理我,陳勉在傢是不是?我挑的內衣是不是派上用場瞭?怎麼樣?說個大概就行,細節就算瞭。

陳凱西的聲音在電話裡聽來頗為嬌羞:“哎呀,他也不至於那麼——回頭你再幫我挑一件哦,要好穿好脫一點的。”

羅曼說懂,太難脫瞭耽誤進度。

陳凱西生硬地哈哈哈瞭幾下,倆人都沒話說瞭,於是羅曼及時收尾:“我有工作微信來——”

陳凱西連忙:“好的你忙。”

羅曼按下結束通話鍵。

過瞭好一會,手機上才又彈出陳凱西的消息:“慢慢來總沒錯的,我們都不小瞭,受瞭傷,恢復起來沒那麼快。”

羅曼看瞭會對話框,打:“我知道的,謝謝你。”

打完那麼幾行字,陳凱西又累到想睡過去。但她要掙紮著起身,今晚是Luna做的一個當代藝術展的開幕式。她很知道這種場合如果臨時不去的話,大傢能替她想出的最友善的理由,就是被傢暴瞭。

Luna在21歲嫁給丈夫並迅速完成生兒子的重任後,覺得日子太無聊,決定重拾自我——她原本在歐洲學過繪畫,當然Luna從來就不指望成為流芳百世的藝術傢,藝術傢命都苦,她隻想做藝術傢的繆斯。

她不止一次地幻想沙龍女主人的生活:午後,她無所事事地倚靠在窗邊,盯著空中飄舞的塵埃,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而這一幕恰好被畫傢捕捉,成為傳世的經典……最後英俊的年輕畫傢在對她的思念中死去,她退回到丈夫身邊,過著行屍走肉(然而舒適優渥)的生活……

所以她成瞭策展人。雖然她還沒有找到那個豁出命去給她畫像的年輕情人,但也足夠滿足她做“富貴花中最清麗那一朵”的夢想瞭。

晚上,陳凱西因為心緒不佳,躲到瞭場館外,透著玻璃看,她眼熟的那群人聚在展覽入口處,簇擁著Luna夫婦,攝影師竄來竄去找角度抓拍。

旁邊有人在感嘆,做展應該還挺費錢,她老公倒是真的寵她……

陳凱西心裡想的是,他為什麼不支持?出瞭這筆錢,她就不會管他在外面亂搞瞭。這麼小規模的展,虧也虧不來多少錢。反倒是她走藝術傢路線以後,都不好意思買Birkin隻背帆佈袋瞭,說不定四舍五入,他還省錢瞭。

但熟人們在變換拍照角度的間隙,發現瞭躲在裡頭的她,他們誇張地招手,招呼她過去——

陳凱西立刻也親熱地揮手,同時背過身,想掏出手機用前置攝像頭檢查一下自己的狀態。

但她今天拿的包開口太小瞭,手機被卡住,一下子掏不出來。

一面小鏡子及時地遞到她手裡,陳凱西抬頭看,是一個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鐘傾城。

事實上,鐘傾城直到今天上午,都在思索一個命題:陳凱西和陳勉,她到底要投靠哪一邊?

陳凱西隻是個傢庭主婦,唯一對她有用的資源就是她的十年塑料好友羅曼,現在還對她有瞭敵意;

陳勉是一個殷勤的追求者,雖然不是影視圈的,但相關人脈對他來說並不難。

如此一目瞭然的選擇題,鐘傾城不知道為什麼,始終糾結著。

直到下午三點,她刷到瞭陳凱西的朋友圈,她po瞭一張邀請函,以及全身鏡前整裝待發的自拍。

評論裡,她自說自話道:晚上去給朋友的展捧場,歡迎大傢來玩!

鐘傾城看瞭眼邀請函,撇瞭撇嘴:六點半才開始……然後她福至心靈,有瞭答案。

她要給陳凱西交投名狀,跟她當朋友,因為陳勉對她隻是“感興趣”,而陳凱西的生活更空虛更需要她的友誼,所以他倆交付的砝碼會不一樣。

鐘傾城看著陳凱西:“對不起——”

陳凱西冷淡說:“對不起什麼?”

她還記得那天在酒店電梯口,鐘傾城不卑不亢的反擊:“我是來見個朋友的。但我沒想到他結婚瞭。其實這麼點事——也沒必要繞來繞去的,是吧?”

鐘傾城完全不介意她的口氣,自顧自說:“我當然應該想到,像陳勉這種情況,是有傢庭的。但我出於虛榮,所以刻意忽視這個事實,跟他過分親密地往來瞭一陣……畢竟他的地位、見識、當然還有財富……對我這樣的女孩來說,都太有誘惑力瞭……”

陳凱西面上不動聲色,內心被她突如其來的低姿態驚到。

陳凱西對一些事情還是心知肚明的:比如一定是陳勉出手勾搭的鐘傾城,她不知道這女孩為什麼突然把錯過都攬到瞭自己身上,這反倒讓她有些愧疚。

鐘傾城繼續說:“我今天來,一是想請求您的原諒,二是想跟您說點心裡話。其實我沒什麼心思談戀愛,我隻想拍戲,這也是為瞭成全我爸爸的願望。我小時候不愛睡午覺,經常臉上蒙個絲巾在那演香妃,我爸從不笑我,還會說,爸爸哪天說不定就在電視裡看到你啦!後來爸爸生病瞭,天天住院,很想我,可我在北京,輾轉於各個劇組,不能回去陪他,那時我就想,如果爸爸能夠在電視裡看到我……”

鐘傾城吸瞭吸鼻子,往下說:“爸爸沒有等到我出現在電視裡就去世瞭。所以我想爭氣,我希望有天……”

鐘傾城沒有說下去,陳凱西拍瞭拍她的手:“我懂。”

陳凱西拉著她的手往館內走:“走,今天馮導也在,我帶你去認識一下,你倆加個微信。”-

End-

《親愛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