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男與女、攻與防

羅曼指著冰淇淋店問周慕孫,你想再吃點甜的嗎?

周慕孫遲疑瞭下,跟著她一起走進去。

店裡是很柔和的黃色燈光,滿墻掛著冰淇淋球模型,隻有正中央擺著一張小小的桌子和兩個椅子,任憑誰坐下來,都會覺得自己是羅馬假日的女主角的。

羅曼讓周慕孫挑口味,周慕孫說,你選兩個你喜歡的吧。

羅曼聽到這話開始笑,一直到坐下,她都沒有熨平嘴角的笑意。

周慕孫問你笑什麼,她很大方地解惑:“你就是這樣的人,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總是那麼遷就別人,女人都知道這就是你的路數,但下一次跟別的男人吃冰淇淋的時候,還是會不無惆悵地想,隻有你會讓女孩子選兩個想要的口味。你就是這樣子讓別人一直記著你的。”

周慕孫也笑,他說你想太多瞭,我隻是沒那麼愛吃甜食。

羅曼沒有再說話,她很專心地拿小勺子一記記把冰淇淋磕開,舀起一小塊甜蜜,小心翼翼地傳遞到嘴巴。她就這麼安靜地吃瞭一個大半個冰淇淋球,氣氛太詭異,周慕孫主動找話題說,這個畫面簡直像冰淇淋廣告。

羅曼直視著他微笑:“我一直很喜歡冰淇淋,因為它是一種倒計時氣質的食物。融化以後就會變成一攤甜膩膩的液體,再也沒有人想吃。”

“這也是我給自己的倒計時。”

羅曼知道周慕孫聽懂瞭,因為他露出那種告別時候才會有惘然神情,他說,你接下來怎麼辦呢——我是說,那個劇本項目不做瞭,你以後做什麼?

“做自己的劇本。我以前就是這麼幹的。不過這個行業裡90%的編劇都是接活的。因為接項目的話,能一筆筆收到錢,寫原創劇本的話,很長時間裡都會沒有收入。所以會獨立寫劇本賣的,隻有最頂尖的大編劇,和當年剛入行接不到活的我。”

羅曼心滿意足地舀完最後一勺,然後灑脫地說:“不過沒關系,說不定寫完這個,我就爆紅瞭,就是最頂尖的那一撥瞭——所以不要擔心我,我隻是調整一下前後順序。”

然後羅曼起身,說走吧。倆人沉默著走出店門,周慕孫的眼神黏黏糊糊地在她臉上過瞭好幾遍,風很大,她的頭發被刮到嘴邊,有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伸手替她整理瞭,但最終他隻是對她說,我等著成為你的粉絲。

羅曼隻是笑。風越來越大,涼意漸漸浸透瞭他們,羅曼也想不出別的可以拖延時間的方式瞭,她拘謹地舉起手,說那我走瞭,然後開始攔的士。居然很快就有一輛空的,羅曼走向後座,她指瞭指出租車,簡直有點語無倫次地說:“你、你要我送嗎?”

“不用不用,”周慕孫也答得飛快:“我走回去就行。”

羅曼於是朝他笑著點點頭,像新朋友一樣客套說:“嗯,你傢房子地段真好。”

出租車司機翻下瞭計價表,羅曼側身坐進車裡,在關上門之前,她探出頭來說:“有機會再見。”

然後她啪地迅速拉上車門。

為瞭填補心頭的大片空白,羅曼開始刷微博,首頁刷完瞭就去看熱搜榜,什麼都刷,誰又被拍到夜會誰瞭,誰的劇又播完瞭在營銷告別小作文,誰又跳出來解釋自己不是小三……她迫切地渴望這個世界吵一點、再吵一點,她就可以顧不上自己渺小的傷心。

世界確實是越來越吵瞭——師傅抱怨說,這雨怎麼突然這麼大,堵死瞭——羅曼偏過頭看,就一會功夫,外頭的雨大得猛得像是要砸穿車窗,雖然人在車廂內,但濕意已經徹底包圍瞭她,羅曼整個人都蜷緊瞭。

手機上跳出一條消息,是陳凱西截圖瞭一個暴雨紅色預警發給她,陳凱西說,你可千萬別出門啊。

羅曼說好。

然後她心念一動,問周慕孫:“你到傢瞭嗎?”

等消息的時候,羅曼打開地圖,查瞭一下從冰淇淋店到周慕孫傢的距離,正常步行是18分鐘。她拍拍師傅的駕駛座,問我上車多久瞭,師傅指瞭指計價表,說我們開兩公裡瞭,現在前邊堵著,沒辦法。

羅曼再次迷失在時間概念裡,她決心給周慕孫打個電話,可是沒有人接。

羅曼一邊警告自己,周慕孫傢那麼近,他又不傻,他既會獨立躲雨、也可以喊司機過來,輪不著她來操心,一邊俯身向前低聲下氣地問師傅,能不能掉轉頭,去接一個朋友。

師傅匪夷所思地看著她,指瞭指前面堵成一片的車,說我這都開不到前面的十字路口,還掉頭?羅曼諂媚地笑:“那一會開到十字路口能掉頭嗎?”

師傅說,你要回去的話,我給你在路邊放下吧。

羅曼眼明手快地掃碼,給師傅轉瞭一百塊車費:“師傅我給您加錢。”

“這不是錢的事情……我也急著回傢呢。”師傅嘆瞭口氣,終於抬正眼看她:“你要掉頭去哪?”

掉頭是一百塊,接到老婆電話師傅歸心似箭又加一百,堵得他心煩抽煙又加一百……師傅再度開口的時候,羅曼已經嫻熟地舉起手機準備掃碼瞭,師傅用手擋住瞭鏡頭,說別,我不是那意思,你去接那男的吧?嘿,年輕人真浪漫。

羅曼隻能窘迫地笑。

到瞭冰淇淋門口,不出所料沒有看到周慕孫,羅曼囑咐說,開慢點,我看看他會不會躲在路邊。

師傅說得嘞,放心吧,現在想快也快不瞭。

羅曼一邊趴在窗口盡量地辨認人影,一邊持續給周慕孫打電話,車子就這麼緩慢地行駛瞭200米,終於電話通瞭,那頭傳來周慕孫冷靜的聲音:“羅曼?怎麼瞭?”

“你人在哪?”

羅曼在商場背面的倉庫門口找到瞭周慕孫。他跟幾個年輕工人站一塊,在那躲雨,他們遞給他一支煙,周慕孫接過來抽瞭,不知道他說瞭句什麼,一個男人親熱地勾過他的肩膀,其餘人笑成一團。

司機指瞭指橫在前面的一輛貨車,說這開不過去瞭,就把車停瞭,羅曼給他發消息:我們到瞭。

他沒看手機,羅曼於是搖下車窗,在滂沱大雨裡朝他揮揮手:“喂——”

她怕暴雨把聲音淹沒,正準備再喊,周慕孫回過頭來,也朝她揮手,在一眾小夥子擠眉弄眼喊著“女朋友來瞭”的笑聲中,跑向她。

周慕孫坐進車裡的時候,襯衫已經濕得差不多瞭,羅曼問師傅要紙巾,他接過,隻是隨便擦瞭擦自己臉上的雨水。羅曼對師傅報瞭周慕孫小區的名字,師傅慢慢地發動車,在後視鏡裡朝周慕孫笑:“她擔心死你瞭。”

“嗯。”周慕孫點點頭。

這就完瞭?羅曼本來還在害羞,看他如此淡定,又有點不忿起來。為瞭接他,她坐一輛小破出租坐出瞭豪華車的價格,怎麼也應該多點表示吧?

羅曼緊緊貼著車門,坐在那邊生悶氣,周慕孫好像完全沒發覺,自顧自刷微博,雖然襯衫濕到貼在身上,但他整個人的氣場還是一貫的清爽。

到瞭小區門口,周慕孫又氣定神閑地跟保安打招呼,指揮師傅開往地下車庫,到瞭地庫,他喊停,師傅主動跟他搭話說,你這房子不便宜呢。周慕孫邊下車邊說,就是個住的地方。

羅曼翻著白眼正在想“又被他裝到瞭”,周慕孫困惑地把頭伸進車裡,說你不下車幹嘛呢?

倆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進電梯。

關上門的剎那,周慕孫抱緊瞭羅曼。

“你真是多事,淋雨我以前淋得多瞭。有次被困在山上,那雷劈的……我都覺得是我前妻求的。”

羅曼氣得想退後一步,但周慕孫把她擁得更緊,他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裡,甕聲甕氣地說,你搞得一副很怕我死的樣子幹什麼。

這個夜晚陳勉同樣有驚喜,他從外地飛回北京,發現晚上的局因為暴雨取消瞭,他想瞭想,決定回傢。當他打開門,卻聽見裡頭有歡聲笑語,他走到餐廳,看到自己老婆穿著清涼,和一個陌生的清俊男孩在一起。

那一刻,陳勉心頭湧上的第一感受,是松一口氣——她沒那麼好,他也就不用那麼內疚瞭。

他幾乎想說,打擾瞭,我要不出去?

可是陳凱西快樂地朝他奔過來瞭:“老公,這是我的攝影師和剪輯師。林寧。”

面前的男孩略帶羞澀但坦坦蕩蕩地跟他打招呼,陳勉於是問陳凱西:“你要攝影和剪輯幹什麼?”

陳凱西有點忸怩,像一個不好意思把作文給傢長看的小學生,她看著自己的拖鞋說:“我想拍一個廚房談話節目,就是一邊做菜一邊跟朋友聊天……羅曼也說搞不好會火!我想做點事情嘛。”

陳勉對她的事業並無興趣,他說哦,我先上樓洗澡睡覺瞭,不用管我。

陳勉已經往樓梯走去瞭,突然他背後傳來陳凱西的聲音:“哦,林寧是我一個朋友介紹給我的,那個朋友還挺漂亮,叫鐘傾城。我們倆在健身房認識的。林寧是她男朋友。”

陳勉腳步一滯,他回頭看她,陳凱西筆筆直地站著,其實腳指頭緊張到蜷縮在一起,聲音裡都帶點顫,卻頑固地要跟他對視。

陳勉面無表情地“哦”瞭一聲,轉身上樓。

一級、兩級……上樓的那點時間,已經足夠陳勉把整個事情串起來。

他當然不會相信她倆是健身房偶遇的——難怪呢,鐘傾城再也沒有回復過他的消息,原來是他老婆在背後下工夫。

他還想起在酒店裡,鐘傾城看到瞭陳凱西的來電顯示,對他似笑非笑地說“她很愛你”。

還有剛才那句突兀的“林寧是她男朋友”。

陳勉突然覺得非常疲憊,他停住腳步,喊陳凱西上樓,說我有事要跟你說。

臥室裡很暗,陳勉隻開瞭一盞射燈,陳凱西在他一言不發的註視下有點發虛,她抽抽鼻子,說我冷。

“那你穿件毛衣。”陳勉隨手從衣架上找瞭件開衫給她。

“我不要。”陳凱西推開他的手,自顧自走向大床,掀開被子坐進去。然後旋開床頭燈。

陳勉清清嗓子正要說話,陳凱西拍瞭拍床:“你離我那麼遠幹嘛?過來說。”

陳勉不得不走過去。

陳凱西用眼神示意他:“坐啊。”

“別,我褲子外面穿的,臟。”

“你現在這麼講衛生啦?”陳凱西半低著頭,飛過來一個揶揄的眼神。

陳勉知道她在說什麼,在一起的第一個暑假,他偷偷摸摸去她傢找她,她剛午睡醒,睡眼惺忪的樣子相當可人,他正要一屁股坐到她的床上,她就尖叫一聲:“這是外面穿過的褲子,臟的呀!”

陳勉有點無措,這是他從來不曾得知過的規矩。

那時陳凱西對他來說,像是文明世界的象征。

憶往昔總是讓人心軟,所以陳勉拖瞭一把椅子到床前,說咱倆聊聊吧。

他說,我跟鐘傾城真沒什麼。

“我知道,因為我去找她瞭。我告訴她隻要不搭理你,我就給她好處。”

陳勉重重嘆一口氣,皺著眉頭不解地問:“鐘傾城、還有之前那個傢教……你每天費心吧啦地一個個除掉我身邊的女的。你搞得跟宮鬥一樣,不累嗎?”

陳凱西氣得坐直瞭:“你一個個勾搭不累嗎?”

陳勉反挑一下眉毛,嗤笑一聲,意思是你說呢。

話題陷入僵局,陳勉決定聊點別的:“你突然拍視頻幹嘛?”

陳凱西板著臉,把目光落到被子上:“我想做點事情,這樣你就不至於嫌棄我什麼都不懂瞭。”

椅子腳一半在地毯上、另一半在地板上,所以不穩,陳勉一邊挪椅子一邊辯解:“那不是嫌棄,那就是逗你。”

“那你還愛我嗎?”

聽到這話,陳勉抬頭看她,眼前的人雖然老瞭十年,但眼睛還是那一雙眼睛:不肯說謊的,也容不下謊言的眼睛。

陳勉突然開始脫褲子,然後對著目瞪口呆的陳凱西說:“給騰點地。”

他們並肩坐在床上,陳凱西正要說話,陳勉突然把她的手拿過來,放到瞭自己的襠部。

陳凱西被這轉折驚到瞭。

陳勉說:“那天我看瞭份報告,說我國男性平均陽痿年齡是46歲,我滿打滿算,也就10年瞭。你就讓我開心幾年,等我睡不瞭別人瞭,我就乖乖在你身邊守著你。”

“我憑什麼不愛你啊,”陳勉偏過頭,看向身側女人:“就你一個傻逼,願意自己掏錢辦婚禮嫁給我。”

他把陳凱西的頭扳過來,兩個人的額頭印在一起,他低聲說:“我到哪再去找一個你這樣的傻逼。”

陳凱西一邊留戀如此親昵的時刻,一邊又忍不住想要更多:“那你不要勾搭別人瞭好不好。”

“陳凱西,”他一直是連名帶姓叫她,日久天長的,她的名字被他喊得圓潤、熟稔:“忠貞真的是很反人性的事情,絕大多數的忠貞都是因為沒得選。就像你讀書時候天天背一個書包,你現在隔三差五就想換個包背一樣。我對你的感情,是我自己說瞭算的,但有的東西是人的天性,我沒辦法改變。”

陳凱西答得飛快:“那我再也不買包瞭,你也再也不要跟別人好瞭,好不好?”

這麼荒謬的話,卻弄得陳勉心裡一酸,他摸摸她的腦袋,親瞭親她的眼皮:“我想做一個信托基金,把我的錢都放那,受益人是你跟兒子。你永遠都不用擔心我離開你瞭。”

陳凱西愣住瞭,因為按照老師的說法,她已經算“成功畢業”瞭,老師說,女人在傢庭裡最重要的,就是掌握財權——可是那點快樂就好像小石子投進一個巨大的湖泊裡,隻濺起微弱的水花,很快就沉瞭下去——她聽到自己心裡那個貪心的聲音,它說,不夠,遠遠不夠。

這時,她聽到樓下傳來的喊聲:“凱西姐,我視頻剪完瞭先走瞭——”

陳勉翻身下床,找到自己的褲子穿上,他說,走,我陪你去看看你那個視頻。

其實這個視頻,陳凱西很猶豫要不要發——她找的對談者是李薇安,標題叫《一個貴婦的十年》——是啊,還有誰比豪門棄婦更敢爆料呢。

李薇安從當年是如何被傅先生打動,甘願背負小三罵名上位,一路侃侃而談到婚後生活:全職太太的寂寞、傢用不夠的難堪、傅先生陰晴不定的脾氣……

支持她出鏡得罪人的原因也很簡單,在視頻最後,李薇安喊話說:“我開瞭一個舞蹈培訓機構,兜兜轉轉,我又回到原地瞭。”

陳凱西指望這個爆炸性視頻能出圈,李薇安指望這個視頻能幫她找到生源,倆人各有所圖,所以一拍即合。

唯一會不爽的人,應該就是傅先生——他跟陳勉是經常周末一起打籃球的好友。

所以陳勉看視頻的時候,陳凱西頗為忐忑地看著他。

陳勉看得很專註,李薇安一開始還端著,陳凱西遞給她一杯起泡酒,問她說,欸你是廣東人傅先生是重慶人,那你們以前傢裡吃什麼?

與此同時,跳出來一行字幕:飯桌上的權力博弈。

看到他對陳凱西說:“你真的很會引導。”

他看到李薇安大倒苦水訴說豪門心酸的時候,鏡頭卻對準瞭她水蔥一樣的手指,以及小心翼翼的笨拙的刀工,陳勉笑瞭,指著視頻說,這個細節好,觀眾很自然就會開始爭論,她到底值不值得被同情。一個東西要火,人物一定要足夠立體,給討論發酵的空間……

陳凱西一邊替他準備鴨舌和威士忌,一邊有點不安地看向他:“你覺得這個能發嗎?我怕老傅生氣。”

“生氣就生氣唄。”陳勉一邊嚼鴨舌一邊滿不在乎說:“我還怕他生氣?”

陳勉遞給她一個鴨舌,這久違的親近動作讓陳凱西簡直有一種被遞戒指的興奮,她聽到他說,我希望你開心,真的。

他說這話的樣子,讓她想起大學的時候,陳勉因為痛打瞭騷擾她的老師,沒有拿到畢業證。她多少有點氣他下手沒分寸,說那你怎麼找工作啊。他喝著冰可樂,沒心沒肺地說,我一個活人還能被一張證逼死啊。

她突然想,追隨一個冒險傢這麼多年的她,會不會血液裡其實也流淌著不安分。

天邊有一道的紫閃電滾過,然後極遠處,傳來沉悶巨大的雷聲,陳凱西和羅曼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窗外,她們都在心裡隱約盼望這一場暴雨不要過去。

歡愉那麼短,不要過去。

《親愛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