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一行人的好奇註視,羅曼索性一手倚著大廳裡的大理石柱子,一手拎著高跟鞋叉著腰,風情萬種地回以微笑。
但他們走過去後,她立刻就坍臺瞭,她把高跟鞋扔到地上,正要穿,卻看到瞭自己沾瞭灰臟兮兮的的腳掌心。隻能把礦泉水倒在紙巾上,然後用金雞獨立的姿態,彎著腰艱難地擦腳底板。
周慕孫走到她面前,羅曼尷尬得身形都晃瞭晃,趕緊站好。
他頂著一張真誠的困惑面孔,問:“為什麼我感覺你一刻不停地在出事故?”
羅曼糾正他:“準確地說,是認識你之後才這樣的。”
然後她做出狐疑的表情:“難道認識你,真的耗盡瞭我所有運氣?”又自己搖頭否決:“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周慕孫撇撇嘴:“少來這套。”
但行動表示他很吃這套——他蹲下身,從她手裡接過濕巾紙,要替她擦腳。
羅曼的腳下意識一縮,周慕孫用手框住腳踝,說別賴。
他動作幹脆利落,羅曼俯視他,覺得他這個角度看起來可信賴許多——像個操心的老父親。她忍不住腳趾亂動,來給他增添難度。
下一秒,他就抬頭朝她笑:“小姐,你這樣是要給小費的。”
他們很快決定離開婚宴現場,在車上癡纏的間隙,羅曼講瞭自己見義勇為的故事,周慕孫皺著眉,不說話。
“我以為你會誇我呢——”
周慕孫猶豫瞭下,說:“很英勇,但我不想你冒險。”
周慕孫大概很快意識到這話有“爹味”的風險,趕緊補充說:“當然,這是你的人生。你有權利決定做什麼……”
還沒說完,羅曼就用手臂緊緊箍住瞭他。
她本來心裡藏有諸多疑問:
你要怎麼跟你前妻解釋你的失蹤?
你會老老實實跟她說,你是被一個赤腳的瘋女人拐跑瞭嗎?
你打算什麼時候公開我?
但在這句頗有爹味之嫌的剖白面前,那些問題都變得不再要緊瞭,羅曼滿心滿眼都是“他擔心我”。
她既滿足,同時又不無悲哀地想,也許本質上,她跟那些誇耀“男朋友不讓我露太多”的女人並無區別。如果這話是她爸媽囑咐的,她多半會不耐煩,可是從周慕孫嘴裡說出來,就成瞭他倆親密關系的象征——她突然想,為什麼女人千方百計地逃開傢,卻又渴望跟另一個人締結類似傢人的同盟?雖然平等、尊重的口號震天響,但是不是內心深處,女性最有安全感的戀愛模式,還是父親和他寵愛的小女兒?
在同一條公路不遠處的一輛車裡,就完全不是這樣旖旎的氣氛瞭。
一上車鐘傾城就收到瞭林寧的信息,他發過來一張獎杯的照片:“我拿獎瞭!有五萬塊獎金呢!我請你吃飯吧!國貿樓上那個餐廳怎麼樣?”
鐘傾城隻覺得渾身一松,今天遇著前男友的那口惡氣,到這時候才算出盡瞭。她看瞭眼江涯,他正在閉目養神,於是她小心地調整手機屏幕角度回復:“太浮誇瞭。”
想瞭想又刪掉,換成瞭:“我請你吧。”
正要發送的時候,她聽到背後傳來江涯的聲音,但不是對她說的,他讓司機下車抽根煙。
車裡就剩他倆瞭,鐘傾城一陣心虛。她料想江涯已經覺察到她生活裡還有另一個男人存在,隻要細心的話總會發覺的——她晚上會不及時回復消息、她身上偶爾會出現寬寬蕩蕩的T恤,還有,她有次在他傢邊吹口哨邊煮泡面,江涯露出驚詫的眼神。
鐘傾城忐忑地等待裁決,卻隻聽到江涯充滿愧意的聲音:“我拜托老吳的那個劇,你恐怕還是上不瞭。”
鐘傾城短暫地釋然瞭一下,然後整個人跟戳瞭孔的氣球一樣,癟下去瞭。她喃喃道,為什麼呀。
江涯原本也覺得這事十拿十穩。老吳在江涯手下當瞭多年的B組導演,後來老吳去拍古裝戲,在業內有瞭些名聲,但倆人仍然以師徒相稱。江涯私心裡覺得,推薦鐘傾城去老吳的古偶劇裡當個女配,不說綽綽有餘,也絕不算是什麼難題。他請老吳吃瞭頓飯,觥籌交錯間,以為這事就這麼定瞭。
但剛剛在婚宴上,江涯接到老吳的電話,他嗓子裡像夾瞭濃痰,說一句話倒要在喉嚨口滾三滾,他說師傅,咱們那個鐘小姐的事,我真有點沒法辦。
老吳說,女一號團隊來看瞭試戲視頻,堅決不同意有鐘傾城。
“她們的意思是,鐘小姐這個角色雖然是反派,戲也不多,但還是挺出彩的。再搭配鐘小姐的個人形象……就擔心風頭太盛瞭。”
“她不是走甜妹路線的嗎?那鐘傾城跟她也不撞款啊。”
“是,是,但市場就這麼大,誰也不願意多一個新人出來分蛋糕啊。再說瞭,她們都不傻,她們自己不敢演負面角色,但心裡也都知道反派有演頭,人物更立體有嚼勁,更不想將來播出的時候,被觀眾拿來拉踩,所以她們就想找個演技長相平一點的……”
“那你呢?老吳我不關心她們怎麼想,我問你,你作為一個導演,你的看法呢?”
老吳在那頭苦笑瞭一聲,說師傅,我怎麼想的不重要,我們這邊還指望著兩個主演招商的。
江涯一時啞然。
“師傅,世道變瞭,我這點手藝不值錢瞭。觀眾不是為我來的……”老吳在那裡籲出一口濁氣:“我也隻是掙一天、算一天。”
老吳把自己放那麼低,就是這事沒有轉圜餘地、他也不想再受夾板罪的意思,江涯道瞭謝,掛瞭電話。
鐘傾城默然聽完,對著江涯她徐徐綻開笑容,那笑容像是一朵花被燒瞭個洞,然後有人找來絲線,細心地替它縫上瞭。她就用那種質地溫潤但疲憊的笑容看著江涯,說沒事呀,謝謝你。
江涯抱著她,隻覺得懷裡的人單薄到虛無。
鐘傾城回到住所,林寧還沒有回來,她沖瞭個澡,又收拾瞭會東西,她不知道自己心頭那種被鈍器挫磨的感覺是不是叫做“傷心”,她隻覺得累。
擦地板到一半,她決定坐地上歇歇,然後就再也起不來瞭。
林寧回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鐘傾城。
她重得像醉鬼一樣,怎麼也拽不動,他隻能坐下來,平視她。
“你怎麼瞭?”
鐘傾城怎麼也不答話,但終於,她在他肩頭爆發出一聲淒厲的痛哭。
他們決定下樓吹吹風,鐘傾城一直看不上這個小區,素日裡都是行色匆匆,她這次才發現,原來過瞭晚上八點,小區裡破敗的噴泉居然還會噴水,水柱很孱弱,但不妨礙孩子們聚在噴泉旁,為濺起的水花尖叫、歡笑。
小區裡許多年輕人在玩滑板,倆人駐足觀看。這麼漂亮的一對情侶,很容易收到其他人的善意的,有人邀請他們玩玩看。
於是鐘傾城站上去,扶著林寧的肩,一點點往前蠕動。她意識到她錯過瞭許多平凡的快樂,卻仍然是個普通人。
“你覺得我可笑嗎?”
她覺得自己跟唐蜜沒什麼區別,都是仗著年輕、漂亮和一點膽色,就敢跟這個龐大的城市周旋,以為能從它身上刮到一點好處,扭轉註定的失敗命運。
現在,她也成瞭這個行業裡無數失敗者之一瞭。她們用血肉飼養、灌溉瞭名利場的傳奇和榮光。
林寧沉默地用自己的頭抵著她的額頭,他眼睛裡憋著眼淚,沙啞著嗓子說:“笨蛋。”
這周對於羅曼來說一樣艱難:
這兩個月她都在寫原創劇本,零收入,房東卻要求下季度漲20%的房租。
羅曼確實想到瞭趁此機會搬去周慕孫傢。一來省一大筆開銷,二來,兩個人一旦搬到一塊,“咱倆什麼關系”、“你還有別人嗎”、“你怎麼打算的”……這些問題就不成問題瞭。
第二天早上,周慕孫六點多就起床瞭,他的鬧鐘不依不饒地把她也吵醒,他說,起來吧,我一會要去機場。
羅曼把三分不滿演成瞭七分:“困著呢。你忙你的唄,我自然醒以後再走,不行嗎?”
周慕孫看她一臉惺忪睡態實在是可愛,就說好吧。
羅曼乘勝追擊:“那我能在你傢住幾天嗎?我鄰居在裝修,特別吵。”
周慕孫一眼看穿這個蹩腳的借口,所以沒有糾纏於“隔音效果”這種細節,直接說,我不喜歡傢裡有其他人。
羅曼迫不及待地打斷他:“那你前妻怎麼回事?”
“我們倆相處時間很少。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呆著。隻不過年輕時候會想要勉強自己,現在不想瞭。”
“那我們以後結婚瞭怎麼辦?”羅曼仰頭看他:“我們還要分開住?還是你壓根沒想過以後?”
周慕孫閉瞭閉眼睛,那種熟悉的名為“又來瞭”的情緒,他指瞭指自己攤瞭一地的行李箱,說你確定這是討論“我們倆未來”的好時機?
羅曼仰頭倒在床上,一聲哀嚎:“或許從來都沒有討論這個話題的好時機。”
周慕孫拉她坐起來,然後自己半跪在地毯上,問:“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想要的情感表達方式,是不斷蠶食另一個人的自我空間?我隻能說,我們處在一段seriousrelationship裡,我想要很鄭重地對你,所以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你掰扯這些。但你要我給出一個時間節點,讓我說清楚什麼時候娶你、又什麼時候生二胎……我做不到。我也不覺得有必要。說不定你明天就不喜歡我瞭呢?”
不知道是為瞭提防她賴著不走,還是報復她的僭越,周慕孫嘴上說著“剛好司機送完我送你回傢”,實質上是逼著她同步出瞭門。
羅曼早上沒睡飽,一整天都懨懨的,下午她躺在自己床上,望著天花板,思索自己下個月的房租和愛情命運的時候,手機突然閃進來一條微信:
親愛的,第13期婚戀必修課開課啦!報名通道在這裡哦!
她一下子想起——這是她陪陳凱西去國貿上挽回課時添加的客服,那時她跟周慕孫剛認識,她把這個價目表拍給他看,說追男神套餐要16800,他說什麼男神值得花這個錢,她撩撥他說,可能有人為你付過這個錢啊。
一語成讖。
羅曼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國貿拜見一下大師。
接待她的還是上次那位楊老師,羅曼覺得她確實深諳心理學——她對著虔誠的信徒陳凱西春風化雨,對待她這種臉上寫滿挑釁的“看客”,上來就是一通暴擊:
羅曼雙手環胸,復述完瞭早上的對話,然後她裝作輕描淡寫地嘟囔道:“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想跟我同居?”
楊老師隻抓住瞭一個重點:“所以你替他收拾箱子瞭嗎?”
羅曼說哈?
楊老師的語氣波瀾不驚,但一字一句敲在羅曼心上:“會被男朋友邀請同居的女人,至少會先替他收拾完箱子再吵架。”
楊老師遞給羅曼一個小冊子,上面是婚戀必修課的內容,從微信朋友圈的人設打造,到如何跟男神正面溝通,讓他越來越愛跟你聊天(細致入微到連“男神早x瞭要怎麼安慰他”這樣的話術都有)。
羅曼正看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偷偷拍照發朋友圈笑話,楊老師突然說:“你可以拿回傢去看,但我不建議你來上我們的課程。”
羅曼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老實說,你不適合做我們的學員——你這種女孩子我見太多瞭,條件就那樣,心氣高得很。嘴上嚷著平權,心裡想的是恨嫁;爸媽催婚你說結婚不就是讓女人當奴隸,事實上你想跟高攀對象同居人傢都不樂意。你也不用激動,你這樣挺好的——你這種人多一點,我們的學員找到男神的幾率就更高一點。”
羅曼被她解剖得已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還要站起來,款款地拉過羅曼的手:“別浪費錢瞭,多攢點錢給以後養老吧。”
羅曼不斷告訴自己,打壓也是營銷手段的一種,但她還是被刺痛瞭。
第二天,她又去國貿“朝聖”。因為沒有預約,她被指引到瞭等待區——環境很舒適,沙發座被不計成本的鮮花簇擁著,但坐在那裡的,是一群愁眉苦臉的女人們。
羅曼以前會笑話她們,但她現在深刻意識到,她跟她們最大的區別,是她舍不得付巨額咨詢和課程費。
第三天,羅曼覺得自己有點上癮瞭。這裡每一個女人都在誠心誠意地反思自己,羅曼簡直有種到瞭教堂的錯覺。她懷疑自己的心靈也能在這裡得到滌蕩。
第四天,羅曼上午10點就在瞭。不一會,她旁邊就坐滿瞭人。羅曼覺得閑著也是閑著,就提議說:“你們要不要看電影?我帶瞭電腦。”
所有人都漠然地搖頭。
羅曼不解道:“為什麼不?你在這裡痛苦,他也不知道啊。”
有個膚色白皙長相秀氣的女孩說:“謝謝,但我沒這個心思。”就這麼短短一句話,都沾染瞭濃重的哭腔。
旁邊的女人碰瞭碰她的手肘:“你們傢那位……也外面有人?”
她搖頭又點頭:“他跟他前女友又聯系上瞭,他們倆當初就是因為傢裡不同意才分手的……”
“這種情況我太懂瞭!”對面沙發的女人相見恨晚,幹脆坐瞭過來:“這種情況的前女友,殺傷力翻倍……”
霎那間,所有女人都活躍起來瞭,當然羅曼除外——她默默戴上耳機開始看電影,她現在發現瞭自己跟這些女人的另一個區別:她們真的一顆心圍繞著伴侶起起落落,而她,傷心歸傷心,卻還是可恥地想給自己找點樂子。
楊老師的助理走過來,低聲對羅曼說:“一會午餐的時候,你可以去找楊老師,她覺得你態度不錯,可以再聊聊。”
然後她瞥瞭一眼羅曼的電影屏幕,男女主角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不倫戀,男主角把手貼在女主角的大腿根部,一臉的隱忍和難耐。助理對著羅曼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親愛的註意不要公放哦。
十一點鐘的時候,羅曼覺得有點餓,拿過手機決定搜一下附近的簡餐,卻發現半小時前有一條微信:“羅老師,我看瞭您的劇本大綱,很喜歡。我們公司在酒仙橋這裡,我找個附近餐廳,我們邊吃邊聊?”
羅曼抓起包就往外跑,到瞭電梯口,才一邊平復喘息一邊回復:“好的,您選地方,我馬上到。”
電梯緩緩下墜的過程中,羅曼不得不羞愧地承認,她之所以在跟周慕孫關系裡如此患得患失,是因為這段感情承載瞭太多東西:正因為事業的瓶頸,她才更渴望用配偶來彰顯自己。
想明白這一點讓羅曼如釋重負,楊老師說得沒錯,她是“無法被改造的女孩”,但她突然有點慶幸自己的自私——除瞭愛情,還有那麼多東西來供給她快樂。
不過楊老師對她的感情生活也並非完全沒有幫助——助理給她打瞭連環call,追問她為什麼跑瞭,羅曼靈機一動,說你晚上7點給我打電話吧。
傍晚七點,羅曼跟周慕孫一起準備壽喜燒,他在用大蔥煎香牛肉,羅曼被分配去做最簡單的活:給蘑菇切十字。
羅曼切完蘑菇切茼蒿,內心暗暗上火:電話怎麼還沒來?騙錢都那麼不積極嗎?
這時放在案板邊的手機響瞭。
羅曼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說“喂”。
“哦,是的,我之前咨詢過你們,請問一下,授課老師有證書嗎,比如心理學之類的?你們不會騙一個無助的女人吧……”
羅曼假裝低聲又全神貫註地在講電話,其實註意力全放在周慕孫那——他手指敲瞭敲案板:“你胡蘿卜切完瞭嗎?”
羅曼做出慌慌忙忙的樣子:“馬上。”
她對客服說:“我有點事,一會說。”
周慕孫耐心地等加完瞭調料,才偏過頭問她:“你剛才什麼亂七八糟的電話啊?
羅曼一臉的委屈巴巴,眼神卻寫滿瞭危險的試探,她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追男神課嗎?”
周慕孫不置可否。
羅曼的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魅惑:“我要去上課,學著怎麼搞定你。”
吃壽喜燒的時候,周慕孫替她夾起牛肉,蘸滿瞭蛋液遞到她嘴裡,問:“你今天中午談得怎麼樣?”
羅曼口齒不清地說:“不怎麼樣。”
等把牛肉咽下去瞭,她才回答道:“現在行情不好,公司做原創劇本都很謹慎,我又不是劉和平,人傢也不用早早預定我。所以誇瞭我一堆,然後說期待後續。”
想瞭想,羅曼放下筷子,開誠佈公地說:“其實想搬過來跟你一起住,也是因為這兩個月都沒收入。”她把手舉到半空,做出拒絕的姿態:“你不要給我錢。我不想讓我們的關系更復雜。”
周慕孫一直沒說話,哪怕羅曼死盯著他等一個反應,他也隻是用筷子指瞭指壽喜燒:“趁熱吃。”
羅曼在臥室吹頭發的時候,手機振瞭,周慕孫給她轉瞭16800。
她光著腳跑到客廳,周慕孫在看比利懷爾德的控方證人,他把目光從兩道彎眉黑如漆的女演員臉上移開,說怎麼啦。
“你轉我錢幹嘛?”
“哦。”周慕孫懶洋洋地把手交叉到腦袋後:“那個課你去上唄。學學怎麼搞定我。”
羅曼驚詫到瞪大瞭眼睛,她不相信周慕孫居然會相信這樣蹩腳的謊言和演技——過瞭會,她反應過來,這是他特有的體恤:既解瞭她的燃眉之急,她又不必欠他人情。
她帶著半幹的頭發回到臥室,隻覺得既感動、又懼怕,她遠不是他的對手,她所獲得的小勝,都是他出於不忍。
那如果他有天狠下心呢。
算瞭,她打瞭個哈欠,安慰自己說:也許那時候,她有瞭新的、更多的、讓自己快樂起來的秘訣。
與此同時,陳凱西終於等到瞭陳勉回傢,她趕緊從廚房裡端出一碗蟲草花排骨湯、一碗蠶豆飯,殷勤地擺在陳勉面前。陳勉吃瞭兩筷米飯,說餓過頭瞭,沒胃口。陳凱西本來在替他舀湯,也被他喊停:“我不信這種東西,我勸你也少吃點,小心重金屬中毒。”
陳凱西撇撇嘴,放下。
陳勉說:“找我回來幹嘛?”
陳勉態度惡劣,但陳凱西一點也不生氣:陳勉升職瞭,正式進入到公司的核心圈層,這幾天為瞭熟悉業務,都是在公司沙發上湊合睡的(她用一條寶格麗的項鏈買通瞭秘書,秘書偷拍瞭照片發她)。
陳凱西懂得適時隱形的道理,今天晚上軟磨硬泡他回傢,是真有事——
她坐下來,用手指撥弄陳勉手臂上的細細汗毛,她說:“顧太太今天來找我瞭。”
陳勉挑眉看她:“她要上你那節目?”
陳凱西搖頭:“她跟我說,我拍這種視頻,做再好,也就是個網紅,能幹嘛呢?接接廣告、帶帶貨?我們傢又不缺這點錢……”
陳勉插瞭一句嘴:“缺啊。怎麼不缺?你要是當大網紅賺錢瞭,我就不上班,天天在傢練腹肌伺候你,專心致志吃軟飯。”
陳凱西懶得理他,徐徐說下去:“總之她跟我說,拍這種視頻,既沒什麼意思,又得罪人,何必呢。她問我——要不要去老顧那做制片人。但我也沒有幹過這個……”
陳勉激動到米飯嗆進氣管裡,咳得驚天動地,最後還是從鼻腔裡擤出來的,他斟酌瞭一下用詞,最後選擇瞭一個最不傷人的說法:“你知道她是想白嫖你吧?你知道制片人幹嘛的嗎?就是找錢的。她就是想讓你替她找錢、替她碼局……你搞不定怎麼辦呢,你就會哭哭啼啼來煩我,然後我就會為瞭你的那點事到處去求人……你這就叫,把自己囫圇個賣瞭,還擔心人傢賺少瞭。我可去你的吧。你能把我對付我那點心眼拿去對付你那幫塑料朋友嗎?”
等陳勉酣暢淋漓地罵完一通,陳凱西也不惱,還是溫溫柔柔道:“我知道,但我覺得……這也是個機會。萬一我做得好呢?”
陳勉正要繼續嘲諷,卻聽到陳凱西說:“我組過很多局啊。以前我們傢一個月開一次party呢,而且每一次聚會都是在我這。”
陳勉被堵得無話可說,隻能冷笑道:“你真以為人傢看上你能力啊。人傢就是想用你那點人脈。想讓你替她老公半死不活的公司找錢找項目。你不介意被人當槍用就好。”
“我介意。”陳凱西平靜地說:“但你以前不是經常罵下屬說,不要總想著困難,要多想目標。我覺得,如果她真能給我機會讓我有份事業,她怎麼想的,又有什麼關系呢?”
在陳勉震驚的目光中,陳凱西站起來,面色如常地開始收盤子,邊走路還記得高聲提醒陳勉:“你晚上吃瞭夜宵,再吃點益生菌,別光躺著不消化。”
她仿佛又變回瞭那個膚淺、瑣碎的主婦。
但等她走回到客廳,發現陳勉已經換瞭一套居傢服,這倒是有點出乎她意料瞭:“你不去公司?”
“不回去。”陳勉伸瞭個懶腰:“我要勞逸結合,一會去跑個步,隨時準備著吃我老婆的軟飯。”
隻有鐘傾城睡不著,她披著衣服來到客廳,隨手搜瞭林寧的獲獎視頻,調小聲量看,這並不是什麼重磅電影節,林寧拿的又是短片獎項,所以沒有人給視頻配字幕,她需要屏住瞭呼吸才能聽清楚。
他說:
“我第一個相機,是拍姑娘用的。不是我的姑娘,是我哥們暗戀我們學校一個女生,塞給我一相機,讓我有空多拍拍她。他的單戀三個月就結束瞭,可是,我陷入瞭跟相機的熱戀。最後我想出瞭個辦法,我坐天橋給人傢畫肖像,15塊錢一張,我就這樣得到瞭我人生的第二臺相機……
在北京的這些年,我做過模特、當過酒保、幹過保鏢,我每次跟人介紹說,我的主業是攝影師,別人都會笑。所以,我覺得我能站在這,讓各位聽我說話,是我人生碰到過的第二大奇跡。
你們肯定想說,還能有比這更大的奇跡嗎?是我碰到一姑娘,比我還倒黴,但比我還執著。我隻要想一想她,就覺得我那點事都扛得過去。
我這個小奇跡,是因為她才存在的。”
林寧的目光穿過屏幕,跟黑暗中的鐘傾城對視,他輕聲對她說:“謝謝你。”
鐘傾城把頭埋在膝蓋裡,肩膀抽動瞭下,等再抬起臉的時候,臉上已經很難再尋到淚痕,她隻是拿過手機,給陳凱西發微信說:“你能跟李薇安的舞蹈工作室推薦一下我嗎?我最近沒什麼戲約,想去當舞蹈老師,這樣既能掙點錢,又能保持形體。”
她可以走彎路,但她不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