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男人真好當啊”

“你在傢嗎?我能來找你嗎?”

晚上8點,周慕孫收到瞭這條微信,他迅速回復:“有什麼事嗎?”

那邊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但是15分鐘後,他的門鈴響瞭,開門一看,正是發件人餘喬喬。

他面上盡量隱藏自己的不滿,但還是問:“你怎麼上來的?”

和大多數不錯的小區一樣,大堂保安會對所有的來客做登記,核實是住戶邀請的訪客以後才會放行,而周慕孫沒有接到任何的詢問,餘喬喬就這麼出現在瞭他面前。

餘喬喬輕描淡寫說:“沒有人攔我——我說我忘瞭帶門卡,保安就給我按瞭電梯樓層。”

在周慕孫迷惑和不快的眼神裡,她勝利地一笑:“大概是我長得就像住戶吧。”

周慕孫仍然站在門口:“怎麼瞭?”

餘喬喬不理他,脫瞭鞋光腳徑直往裡走,還環視瞭一圈傢裡,點評道:“你現在也開始買畫啦。”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帶他去畫廊的時候,周慕孫對著標價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周慕孫對這種有意無意戳他兩記提醒他“出身”的行為一笑置之:“都是便宜東西,我不懂藝術,所以就看眼緣瞎買。”

餘喬喬不響,這些年,他把“bewater”這門功課修煉得爐火純青,讓她的諷刺變得無聊。

她坐在瞭中島椅子上,用手指關節輕扣臺面:“有酒嗎,給我一杯。”

周慕孫不想她久留,於是他淡淡說:“這才八點,酒吧也得十點營業呢。”

餘喬喬笑瞭,她進門以後第一次直視周慕孫,她說:“我媽進ICU瞭,我快變成孤兒瞭。要一杯酒過分嗎?”

周慕孫愣瞭一下,然後從酒櫃裡拿出一瓶威士忌,倒瞭遞給她:“要加冰嗎?”

餘喬喬搖頭。

他就默默在她對面坐下。

“不用表演傷心瞭,”餘喬喬先打破沉默:“我媽那麼不喜歡你,你的祈禱她哪怕感應到瞭也會拒收的。”

周慕孫無聲地笑瞭。

“我來找你是想問,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美國。我要去跟我姐打遺產官司。”

重點太多,連周慕孫都需要消化一下:“你跟你姐?”

記憶裡她們倆感情很不錯——他們當年要結婚的時候,父母沒說什麼,是姐姐激烈反對,她專門從美國回來,痛斥周慕孫是要“吃絕戶”、“狼子野心”。

餘喬喬繪聲繪色地給周慕孫描述過,姐姐是怎麼勸說自己的:“她說我要是真喜歡你,談戀愛就好瞭,為什麼要結婚呢?我姐姐自己就是不打算結婚的,她的小孩是她跟一個前男友生的,不過倆人簽瞭協議,男方對小孩連探視權都沒有。她一個人,擁有這個小孩。她厲害吧?”

然後餘喬喬仰起臉,甜蜜地看向他:“但我跟她說,你不是那種人。你會是我一輩子的守護神的。”

也許他們的感情,從那時候起就開始腐壞瞭。

餘喬喬自以為這一段話,既是表白,也是威懾——聽在周慕孫耳朵裡,就是百分百的敲打。

周慕孫倒沒有因此記恨過姐姐,相反,他一直頗有些羨慕她們的姐妹情,他傢裡也堂表兄妹眾多,不過跟很多底層傢庭一樣,越是傢裡窮,越是相互嫉妒得厲害,看到親戚過得好一點就難受得不得瞭,隻盼著他也跌下來,“跟他們一樣”。這些年傢裡人一旦找他,不是要錢就是要工作,一旦他表現出一點為難,他們就忿忿道:“不過是靠女人上位的,牛什麼?”越往高處走,他越是能感覺到那種“獨力難支”帶來的疲憊感。

所以當餘喬喬說自己要跟姐姐打官司的時候,他的詫異倒是明明白白寫在瞭臉上。

既然是有求於人,餘喬喬不得不耐心給他解釋:

從小到大,父母對兩姐妹各有偏愛:餘珉珉大她七歲,父親長期外派,餘珉珉很小就開始幫著母親理傢,所以母親跟姐姐之間有種她一直無法參與的默契,而父親回傢隻需要逗女兒玩,當然更喜歡古靈精怪的她。

這一份平衡在父親去世後打破,母親搬去美國跟餘珉珉住,母女感情本就深厚,更何況,姐姐還有孩子,而餘喬喬完全沒有再婚或者生子的意向。所以母親在遺囑裡,把財產的大頭都給瞭姐姐。

餘喬喬當然不服,按照父親的遺囑,財產是兩姐妹平分的。

“你倆聊過瞭嗎?”

“聊瞭,聊不攏。她已經把我拉黑瞭。”餘喬喬懶洋洋地回答:“姐妹情這種東西呢,好的時候,當然是講的,但現在我爸媽都要沒瞭,餅就這麼大,再要委屈自己少吃一口,那可就難瞭。”

話說到這裡,周慕孫不得不提醒她:“我不是律師,我不覺得我跟你一起出現會有幫助。”

甚至還可能有副作用——他在心裡默默補充,如果餘喬喬獨自飛過去,在母親面前哭一哭,或許老太太還會改主意,一旦帶上他,恐怕老太太隻會想起被他“占便宜”的往事,更認定餘喬喬“守不住傢業”。

餘喬喬玩世不恭的神情終於有瞭一絲裂痕:“我不想一個人面對這些。”

她看向他,眼光灼熱:“你答應過我爸爸的,說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無論什麼身份。”

怕這個諾言的分量不夠,她又補充道:“我會分你錢的。”

周慕孫沒忍住笑出聲來,餘喬喬這才意識到這話似乎不妥——如今的周慕孫早就不會再覬覦她的遺產,這話有種微妙的侮辱性。

周慕孫沒有生氣,他隻是說:“你讓我想一下吧。”

倆人聊瞭半小時,周慕孫不自覺地看瞭三次手機屏幕,餘喬喬猜到他大概跟人有約,她見好就收,主動站起來說:“我先走瞭,不打擾你的約會。”

周慕孫沒有反駁也沒有接話。

在門口,餘喬喬突然停住,對他說:“外面有些話說得難聽——我會替你澄清的。”

比如,至少在錢財上,周慕孫沒有占餘傢的便宜。

周慕孫真心實意地笑瞭,他當然這些傳言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餘喬喬,也知道她現在隻是出於一時的愧疚,等明天醒來,或者事情過去瞭,哪天想起他來,還是會恨,所以他平心靜氣地說:“真的沒必要。人總是會被嚼舌根的,不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那個。”

然後他出門,走到樓道裡替她按瞭電梯,這就等於是逐客令瞭,餘喬喬隻能跟上。

等電梯的過程總顯得格外漫長,她沒話找話:“你還跟那個婚禮上的女生在一起嗎?”

周慕孫還在猶豫要不要正面回答,電梯門開瞭,拎著蛋糕和起泡酒的羅曼跟他們面面相覷。

周慕孫擰著眉毛問她:“你怎麼上來的?”

羅曼一臉無辜:“保安都認識我瞭呀,看我手上有東西,就替我按瞭電梯。”

周慕孫認命地閉上眼睛,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他每平米30塊錢的物業費,交的可是真不值。

三人就這麼面對面站著,眼看電梯門又要合上,羅曼趕緊走出來,她手上東西太多,努力避著走,還是撞到瞭餘喬喬,她下意識說對不起,餘喬喬笑瞭:“沒事,是我來得不巧。”

餘喬喬進瞭電梯,雖然五分鐘前她還心存愧疚,但此刻,她惡作劇的心又起來瞭,她促狹地招招手:“別忘瞭答應我的事。”

果然一進門羅曼就問:“你答應她什麼事?”

周慕孫一個頭兩個大,但對著羅曼他終於放松下來,他說:“你倆能給我一點喘息空間嗎?”

羅曼是來找他慶祝劇本合同簽訂的,她雖然還念叨著“你怎麼不問她要空間”,但確實沒有再追問下去:她能夠感覺到周慕孫對她的語氣更“不客氣”,而那點“不客氣”,恰好就是親昵的證據。

她拆蛋糕的時候,周慕孫問:“你找陳凱西聊過瞭嗎?”

羅曼搖頭:“本來約瞭下午見面,她被陳勉喊走瞭。”

周慕孫隨口八卦:“她搬回傢裡去住瞭嗎?”

羅曼正要說“還沒有吧”,手機響瞭,來電人正是陳凱西。

陳凱西下午接到陳勉電話的時候,先是按掉,但琢磨瞭一下,又覺得不對勁,陳勉從不在工作時間給她打電話。等她再回撥過去的時候,他又掛掉瞭,隻發過來一行微信:“沒事,你晚上有空的話,我跟你碰個面?”

於是這對結婚七年的夫妻在傢裡碰面瞭。

陳凱西進門,環視瞭一圈傢裡,第一反應是生氣——她不在,阿姨明顯收拾得敷衍瞭,大理石桌面上留瞭水漬,衛生間水龍頭邊緣一圈發黃,明顯是沒有用牙刷仔細地清潔。她一邊生氣一邊告誡自己,她如果還過分關註這個“傢”,她就永遠走不出這個房子。

陳勉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個塑料袋,他解釋說:“我讓阿姨帶噓噓去商場遊樂園瞭,我就自己隨便點瞭東西吃。”

陳凱西說:“她連傢裡都收拾不好,你以後別讓她單獨帶小孩出門。”

陳勉本來想慣性頂嘴說“哪裡不好”,但咽瞭下去,隻是應瞭一聲:“噯。”

他拆開一次性筷子,猶豫瞭下,又抬頭問她:“你吃嗎?”然後自問自答:“算瞭,你應該不吃外賣。”

陳凱西起身進廚房,拿瞭兩雙筷子和一個碗,然後對他說:“分一點面給我。”

陳勉分瞭一半的宜賓燃面給她。

陳凱西說,你別坐沙發上吃,萬一沾到呢。

陳勉又嘴唇蠕動瞭下,最後還是選擇瞭聽話,於是倆人就蹲在茶幾邊上吃,都想起瞭讀書的時候,學校商業街裡一傢小店做的燃面最好,一份隻要6塊錢,那時候他倆也經常坐在遮陽傘下狼吞虎咽地吃。

陳勉沒頭沒腦地說瞭一句:“這一碗要30呢,也不怎麼樣。你別吃瞭。”

然後他重新坐回到瞭沙發上,從少年陳勉變回瞭成年人,他說,有個事得跟你說下。

陳凱西“嗯”瞭一聲,繼續不緊不慢地吃面。

她最近被鍛煉得很大心臟,陳勉公司那個被開除的女孩隔三差五地喊話,這還不算最糟的,陳勉是不玩微博的,可以眼不見為凈,可是陳凱西當時卯著勁拍過視頻想過當網紅,所以沒多久就有人摸到瞭她的微博,成天有人在底下“抱抱她”,或者問她“你們闊太是不是對這些事都不在乎瞭?”,她一時間難以分清窺私欲和廉價的同情哪個更煩人——或許,它們是同一種東西。

不過,她突然意識到,她可能比自己以為的要“糙”一些,她以為她會受不瞭的,但她居然能揶揄說:“這個閉環太好笑瞭,如果我當時不是想著當美食博主,天天買粉絲導流,她們就找不到我;可是我要是不試試看拍視頻,我就找不到現在的工作。是哪個名人說的來著,命運給的每一份饋贈,都標好瞭價格?我要去給他點贊。”

反倒是陳勉接不住陳凱西的這份輕快,他說,她跟公司舉報我瞭,接下來職業道德委員會要對我進行審查。

陳凱西很不解:“你們公司還管這個?”

她自己都沒想到她竟有開玩笑的力氣:“那是要邀請我一塊當評委嗎?”

陳勉苦笑:“不是這個事。是舉報我受賄,跟合作方有經濟往來。”

“具體內容我也不清楚,公司裡有人給我放風我才知道的。我這兩天回憶瞭下,應該是我當著她的面,給朋友打過電話,她可能偷偷錄音瞭吧。”

陳凱西有一百個疑問:

你為什麼會當著她的面打電話?

她為什麼當時會錄音?

她不是本來在微博上撕你撕得好好的嗎,為什麼突然轉移陣地瞭?

陳勉悶悶地說,前兩天我去找過她。

公關當然提醒過他,現在雙方信任已經完全破裂,不建議再有任何直接接觸。

但陳勉一方面深夜刷陳凱西的微博評論區,越刷越來氣,一幫老公不知道什麼玩意的人,在那發“抱抱你”;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人格魅力有自信,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甩不掉的女人,有的鬧割腕啦,有的給他發過來兩條杠的驗孕棒照片啦(當然他微信一搜就發現是網圖),基本都被他打發瞭。他覺得自己也搞得定這個。

他給女孩打電話,說我來看看你吧。

一般人都會選擇在餐廳,公開場合,場面不容易失控,陳勉獨辟蹊徑,他認為要選擇一個讓對方有安全感的環境,所以他說,我去你傢看看你吧。

女孩的傢在公司不遠處,他到的時候,傢裡擺滿瞭箱子,他幾乎無處落腳,她說,我明天就要回老傢瞭。

陳勉生起瞭一點惻隱,他說,你錢夠嗎?我給你一些吧。

女孩說我不要錢。

陳勉也沒想第一回合就溝通成功,於是他循循善誘:“你這麼每天在搞我,對你生活有什麼幫助呢?多個朋友多條路。你還年輕,沒必要把自己的路走死。”

女孩搖頭:“我對你是認真的。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她說你等等我,我給你看樣東西。然後就一轉身進瞭臥室。

陳勉在客廳等待的時候,想過她可能穿著一襲性感睡衣糾纏上來,但他沒想到的是,她捧出來一個本子,遞給他,說這是我的日記,裡頭全是你。你還記得嗎,那天我遲到瞭,被組長罵,是你替我解圍,你問我說,不是讓你去買咖啡嗎,怎麼還站這?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喜歡你。

陳勉腦子裡嗡嗡響成一片,他想,文藝女青年果然碰不得。

接下來她開始長篇表白,陳勉艱難地打斷她:“你以前怎麼沒跟我說過這些?”

如果知道她的“用情至深”,他是絕對不敢碰她的。那話怎麼說來著,男人出來獵艷,碰到癡情的女人,就好像漁夫從海裡釣起一頭白鯨。

她說:“我怕嚇到你啊,我想慢慢來。”

說著說著她哭起來,她說我覺得我們之間是愛情,不是奸情,我們倆微信讀書的書單都差不多,我們喜歡看的電影也差不多,那次在酒店裡我們倆一起看《被解救的薑戈》,是我在這段感情裡最快樂的時刻……

她說得一往情深,陳勉隻覺得匪夷所思,他掀起自己的T恤,露出瞭不算臃腫但也沒什麼腹肌可言的肚子,說你瞎瞭嗎,我這麼個人,這麼個肚子,你對我有愛情?

然後他稍稍冷靜瞭一點,說:“我對你不是愛情,是一個中年男人對美少女的通俗的喜愛,你對我也不是,你隻是喜歡站得比你高的人彎腰的樣子。”

陳勉留下一張銀行卡,然後說:“去找個同齡男孩談戀愛吧,真正理解一下什麼叫愛情。”

想瞭想,他又停住腳步:“還有,別發微博瞭,你這樣搞得我老婆很煩。”

女孩帶有恨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以前不是都說她無聊嗎?怎麼,被我這麼一攪合,你倆反倒變成同盟瞭?”

陳勉沒理她,自顧自換鞋離開。

女孩說:“我不會就這麼算瞭的。”

陳勉說:“我建議你就這麼算瞭。”

事實證明,他倆誰都沒把對方的話認真聽進去。

至於錄音,也是報應,她在陳勉生活裡實在是太沒有存在感瞭,所以有時候陳勉提上褲子,給她叫一份豐盛的晚餐,自己就坐在酒店落地窗前處理工作,打電話的時候也沒避開她——當然,他也沒想到,她那麼早就留瞭一手。

陳凱西聽完不知道說什麼,良久,她問:“所以公司打算怎麼處理?”

“不知道。這種事吧,就是給看不慣我的人一個契機。當然,最後還是看Albert的態度。”

“那你要我做什麼?”

陳勉重新蹲下來,握緊她的手:“我想你搬回來,陪我度過這件事。”

陳凱西指腹摩挲瞭一下他的手背,說我想一下。

門口有響動,保姆帶著噓噓回傢瞭,陳凱西站起來,說我先領他上樓玩會。

陳勉喊住她。

他說:“你為什麼從頭到尾都不問,我到底有沒有受賄?”

陳凱西扭頭朝他嫣然一笑:“是不是——對我來說有什麼關系呢?”

把噓噓哄睡著瞭,眼看也才9點,陳凱西不想回酒店,但她一時又想不好要如何跟陳勉相處,於是打電話給羅曼,問要不要出來聊聊天。

羅曼起先吞吞吐吐的,陳凱西隱隱約約聽到瞭周慕孫的聲音,於是心領神會地說改天吧。

沒想到過瞭五分鐘,羅曼就給她發消息說:現在方便瞭。

酒吧在酒店的樓上,羅曼覺得這種酒吧既貴、又太花哨,喝不盡興,不過正適合陳凱西這樣幾乎沒有來過酒吧的良傢。

陳凱西到瞭之後,鬼鬼祟祟地看瞭全場一圈,羅曼說這是正規地方你緊張啥,陳凱西說,這樓下就是酒店,我如果在這裡看到熟人,他們肯定得尷尬,所以我盡量避一避。

陳凱西坐下以後,鄭重其事地看瞭半天酒單,然後說:“我要椰林飄香。”

又皺眉抱怨說:“怎麼那麼吵啊,這樣說話能聽得到嗎?”

羅曼剛想說你能不那麼像女大學生第一次來酒吧嗎,就看到陳凱西朝不遠處的駐唱招招手,說我要點歌。

陳凱西對著外國主唱說:“Actually,Iwantyoutostopforonehour,Icanpayyouforthat.”

駐唱把經理叫過來,他們三方交涉瞭一下,駐場心滿意足地走瞭。

就這樣,陳凱西通過鈔能力讓整個酒吧安靜下來,她對著目瞪口呆的羅曼說:“你要跟我說什麼來著?”

在寂靜的酒吧裡,羅曼跟陳凱西分享瞭周慕孫可能要陪前妻去美國的故事,陳凱西則奉獻瞭老公被小三舉報受賄的八卦。

陳凱西酒量太差,連一杯椰林飄香都能讓她兩頰微紅,講話聲音越來越大,隔壁吧臺的女人送瞭她們兩杯酒瞭,羅曼覺得自己在做付費播客。

陳凱西手肘撐著下巴,認真地思索瞭一會,說周慕孫倒是比我想象得有情有義。

羅曼說,我還覺得陳勉很夠義氣呢。至少他想去解決。很多男人就會縮著,讓兩個女人扯頭花。

陳凱西噗嗤一笑,說:“聽聽我們倆說的話——男人真好當。”

羅曼大笑。

真的,他們就像打碎鄰居傢玻璃的小孩一樣,隻要肯站出來認個錯,有個承擔的態度,女人就會被感動,然後心甘情願地替他們收拾一地的麻煩。

趁著這個感性時刻,羅曼決定把自己跟何平公司簽約劇本的事情和盤托出。

她準備好瞭很多辯解:她真的很需要一場勝利,她也很需要錢,你那邊一直沒消息而何平找上來瞭……

但突然她什麼都不想說瞭,她覺得自己也像那些可惡的男人一樣,隻想認個錯就輕松地逃過懲罰。

這一次,她決定接受友誼裡的判決。

陳凱西聽完,果然語帶埋怨,她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去問問其他制片人他們公司的底細啊。你怎麼就不明不白把自己賣瞭呢?”

他們喝酒的酒吧在五樓,事實上,在酒店一樓的西餐廳裡,確實坐著他們的熟人。

時隔三個月,鐘傾城又跟江涯見面瞭——之前他忙著籌備新項目,她在李薇安的舞蹈機構當培訓老師,開始瞭本本分分上班的日子,好像那些跟演藝圈沾邊的浮華歲月,都隻是一場夢。

吃著吃著,鐘傾城的餘光瞟到潔白桌佈上突然多出一個深藍色絨佈小盒子。

江涯說:“你打開看看。”

鐘傾城打開,是一枚很有些年份的硬幣。

她迷茫地看向江涯。

江涯對她的反應略有些失落,他解釋道:“這是我拍的第一部電影裡,男主角猶豫要不要參加暗殺活動的前夜,拋的那枚決定他命運的硬幣。”

講著講著他又覺得她的茫然理所應當:“18年瞭。那時候你才幾歲來著?”

“8歲。”

“8歲。”江涯嘆息著重復著這個詞:“還什麼都不懂呢吧?”

鐘傾城搖頭,語氣自豪:“我媽那時候開瞭個小賣部,我已經能替她看店做生意瞭。”

江涯啞然失笑。

然後他把盒子“啪”地一記合上,推給她:“電影拍得很曲折。拍到一半沒錢瞭,隻能加快進度,把兩個月的拍攝期壓縮到一個月。我們在一個南方小鎮拍,我水土不服,每天拉肚子……送審時候又遇到很多困難,我常常覺得它不能上映瞭,但它還是上瞭。我把這枚硬幣一直帶在身邊,當作護身符,這麼多年它就陪著我一關一關地闖過來……現在送給你。”

鐘傾城大大方方地收下,放進包裡:“謝謝導演。”

雖然她知道,江涯真正的護身符,是做過文聯副主席的爺爺。

“另外一件事——”江涯推過來一個劇本:“一個香港導演在找新人擔女主,我覺得你或許合適。”

哪怕鐘傾城很小心地管理自己的預期,江涯還是明顯感覺到她精神一振。

她接過劇本,看瞭眼標題就樂瞭:成名在望。

看完整整兩頁,她才意識到江涯一直沒作聲,抬頭,發現他隻是盯著自己看。

她知道當一個人這樣深沉地打量她的時候,通常是要宣佈什麼事情,她也不急,風暴該來總會來的,當下她隻是風和日麗地說:“我覺得我會喜歡這個故事。”

反倒是江涯字斟句酌的:“我希望你去,又希望你不要去。”

“故事很好,由謀殺案開頭,講一個懷揣明星夢的女孩的墮落史,男主角已經定瞭——”江涯報出一個影帝的名字。

鐘傾城隻覺得身體整個開始滾燙起來。

但江涯說:“尺度很大,當然最終看導演把握,但光看劇本的話——估計是很難在大陸公映瞭。”

鐘傾城輕快地說:“沒事啊,有那麼多人看盜版呢。”

她會錯瞭意,江涯不得不說得更直白些:“我自己拍片的時候,很討厭女演員因為這些那些的顧慮……影響最終效果。但對著你,我也會有那些俗氣的顧慮。”

江涯看著眼前默不作聲的女孩,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探測自己的心思:

江涯跟不少女孩有過這樣“亦師亦友”的關系,她們最終都是要振翅飛遠的,他並不介意成為短暫的助力;但對著鐘傾城,他生出不舍來。

他看劇本的時候,一邊感嘆這本子簡直是為她貼身定做,一邊很清醒地知道,一旦她去拍瞭,他們的關系就隻能定格於不見天日。

藝術獲得的寬宥並沒有那麼多,至少在中國,他的傢庭不會允許他跟一個在鏡頭前裸露過的女演員出雙入對,甚至他自己也邁不出這一步。

他知道這樣的“規則”狹隘又可笑,但規則牛逼的地方在於,你可以嘲笑它,它可以卡死你。

江涯說起他大學時候在校刊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是根據鄰居傢的事改編的:一對下放到新疆的夫妻想辦法把女兒送回瞭北京,傢裡除瞭祖父母,就隻有一個叔叔。誰也沒想到,情竇初開的女孩愛上瞭自己的親叔叔,懷瞭孕。父母懷著嫌惡帶她去墮胎,最後,她大出血死亡,年僅17歲。

當他開始提筆寫作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起瞭這個故事,淡淡的血腥氣仿佛縈繞在他的鼻尖,流血的不止那一個女孩,還有無數的被時代碾壓出汁的年輕人。他一晚上就寫完瞭一個一萬多字的短篇。

刊登在校刊上以後,理所當然地引起瞭轟動。

父親喊他回傢,一進門,把報紙遠遠地扔過來,在他臉上精準地劃瞭道口子。他站得筆直,他以為爸爸是怕“影響不好”,跟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在內心暗暗鄙視父輩的謹慎怕事。但父親說的是,你寫這種東西,是揭人傢瘡疤啊。你考慮過人傢父母的感受嗎?

江涯不解:“藝術不就是揭開人類的瘡疤嗎?隻有完整地呈現出悲劇,人類才能反思啊。”

父親說:“你要呈現什麼我不管,但你不能寫人傢的傢事,給人傢添堵。”

江涯破罐子破摔:“登都登瞭。”

父親說那你領著我,去問你們同學挨個把報紙買回來,不然我們就得搬傢。我沒臉再見他們。

20歲時候的江涯雖然不得不領著父親低聲下氣地去買回報紙,但心裡並不服氣——他想中國的文藝為什麼搞不起來,就是因為人情大過於藝術。

20年過去,江涯反而很敬佩父親。

“以前會覺得戲比天大,現在覺得,戲也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除瞭拍戲,還有很多值得去體驗珍惜的東西。”

他把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這條路我走瞭20年,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你肯定聽過,我想說的是,成為骨的那些當然是悲劇,但踩著累累白骨活下來的將,也已經算不上人瞭。”

他終於問出瞭那句話:“你願不願意隻把演戲當成愛好呢——”

剩下半句他沒有說出口,但鐘傾城領會到瞭:偶爾在他電影裡露個臉,更多時間作為他的伴侶存在。

要說完全沒有一點感動是假的,對於江涯這種“根正苗紅”的人來說,願意對她這種無名之輩發出這樣的邀請,已然是極限。

她柔情似水地看向他:“導演,你23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我?”江涯蹙起眉頭想瞭想,隨即略有些驕傲地說:“離傢出走。我大學畢業後,傢裡替我安排瞭工作,但我沒去,我想拍電影。我爸潑我冷水,說我是誤把表達欲當做才華,把我給氣得……就跑瞭。”

“跑哪去瞭?”

“在北京啊,住地下室,一哥們接濟我。”

江涯脫口而出另一個大院子弟出身的美術指導的名字。

鐘傾城隻是笑。

“我23歲的時候,有瞭自己的第一場戲。”

她語氣淡漠,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去求一個副導演,你肯定都不知道他名字,求他給我一個角色,好不容易他答應瞭。吃完飯,他要我開車送他回傢。路上他動手動腳,我一分神,跟前面的車追尾瞭。撞上去的那一刻,我第一反應是,我可不能讓這孫子死瞭,不然我的角色就沒瞭,所以我使勁打方向盤——最後我斷瞭一根肋骨,他屁事沒有。好消息是,為瞭補償我,他找瞭編劇給我加瞭點戲。”

這樣血淋淋的往事,她講得雲淡風輕:“導演,聽你說這些我真的很開心,但我也不能對不起我的肋骨。”

《親愛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