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能得利的根源都是“利用”——利用權力,輿論,大眾心理,換取流量,再變現
五個人圍坐在露臺的餐桌,身邊就是黃浦江和陸傢嘴夜景,水波泛泛,顧逸一度覺得這是做夢。文件傳輸助手梁代文先生入瞭座,對著菜單目不斜視,顧逸在桌下踩瞭他一腳,梁代文清瞭清嗓子,耳朵又紅瞭。
顧逸有點開心,這算是她對梁代文改造成功的第一步,害羞時耳朵發燙。餘都樂作為顧逸的老朋友,悄悄發瞭條信息:“梁代文這樣子好像老僧入定啊。以後也別辦什麼分享會瞭,就讓這位如來佛祖進社區。”
顧逸看瞭手機之後笑得岔氣。
關醒心坐在兩個男人中間倒是如魚得水。左右都不怠慢,也幾乎不曖昧,都像朋友一樣相處。一個是和她經常在傢裡會面的年輕男人,一個是為瞭她進過局子的保護神,她夾在中間,卻像個……陪酒女郎。想到這個詞顧逸被自己嚇瞭一跳,但關醒心近乎討好的溫馴,讓顧逸覺得不太對勁。這應該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小細節,溫柔地撩頭發到耳後,對食物不停誇贊,被微妙地婉拒時總有落寞……
在女生看來,這種客套像是把人拒絕在心門之外,反而交不到什麼朋友。關醒心還在給顧逸和梁代文制造機會:“怎麼突然想起來辦分享會。我印象裡梁代文可是從來不食人間煙火;而且梁代文這麼大方,估計我們是靠著顧逸的面子才能一起來。”
梁代文回答很快:“不是啊。章清雅請客,五個人來不是很好嗎。”
顧逸一聽醋壇蓋子就掀開瞭——第一,我就那麼不重要嗎,推拉來得這麼快;第二,章清雅請客?到底什麼關系?
關醒心的笑容也尷尬瞭。
梁代文不慌不忙地切牛排:“我上一筆設計稿的錢都花掉瞭,最近有點窮。之前做的樓梯扶手出瞭新聞,我和集團還有合約,他們就派我去特殊教育學校做考察。超出我的想象瞭,兩個班,三十個學生用鼻孔和牙齒對著我。隻有兩個老師,拉著一屋子奇形怪狀的學生——唐氏綜合征,智力障礙,自閉癥……集團捐瞭一百六十萬,我把薪水取現給老師去采購生活用品,隔壁就是個重點小學,碰巧放學,門外都是看起來很優秀的傢長和孩子……回來的路上,我稍微感覺到不舒服,大概是難過吧。”
顧逸聽得發愣,餘都樂和陸銘沒聽懂這段對話:“不舒服?”
“不瞞你們,我有述情障礙,對情緒不太敏感。”梁代文的叉子輕輕地放在餐佈上:“如果我再敏感一點,都會覺得自己很分裂,賺著富人的錢,去給特殊的人群微小的幫助。”
“很厲害啊。”說話的是陸銘:“能這麼理想主義,也是真的不缺錢。”
“不要道德綁架我啊。”梁代文邏輯很清晰:“我做這些不是為瞭表揚自己。”
陸銘有些局促:“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有點好奇,你這個述情障礙,是具體指哪方面?”餘都樂追問瞭一句。
“你就理解為情緒性失明好瞭。我對喜怒哀樂,情和愛,都不太感受得到。”
餘都樂擔憂地瞟瞭瞟顧逸。
關醒心把話題接瞭過去:“情緒性失明也不是件壞事。很多人會因為見不得令人揪心的事情而選擇性地不去關註陰暗面,你不正是因為感受不到,才能堅持這麼久嗎。擁有正常人的感情也不是什麼好事,人那麼復雜,瞭解得越多越痛苦。”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第一次聽說。”餘都樂和陸銘一樣尷尬,餐桌上的氣氛頓時淡瞭。他們和顧逸當初一樣,聽到“述情障礙”時充滿瞭疑惑。
顧逸覺得這個場景有些分裂。幾個人坐在環境優雅的餐廳裡,吃著略顯奢侈的牛排,聊得卻是殘障兒童和情緒障礙的沉重話題,梁代文時不時瞟向自己,再把目光收回來。她能明白關醒心的意思,就像她恢復視覺後看到的世界不如想象的美好一樣,想要努力感受情感的梁代文,未必會在感受到人性的復雜之後,覺得述情障礙是件壞事。
但她也明白,梁代文無非想做個普通人而已。人生起伏,幸福如同撲朔的星火,能做“普通人”,其實多麼難得。
喝瞭酒的幾個人開著玩笑進電梯,餘都樂被絆瞭一腳,一下撞翻瞭沒站穩的顧逸。差點跌進梁代文的懷裡,被梁代文直挺挺地推住瞭肩膀。餘都樂按瞭電梯:“梁代文,顧逸在你面前總像個兵馬俑一樣,直挺挺的。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證明你這種男人哪怕去瞭西藏都是缺氧而不缺信仰的虔誠男子,讓她摔你懷裡那麼難?顧逸,下次你吃胖點,他推不開你,就隨你摟在懷裡瞭。”
不近女色的梁代文,顧逸可是見多瞭。她嘆瞭口氣:“算瞭,我胖瞭也就是個發福的兵馬俑,他俯臥撐練得好,就算是我橫空投射,他都能接住我來十個臥推。”
這話說完顧逸心情卻不錯,梁代文耳朵通紅——這會是她近期不多的樂趣。回想起印草莓那個激蕩的夜晚,她也期待著哪天能吻到梁代文,在這之前,她會嚴防死守,連蚊子都不讓靠近。
3月29號起床,顧逸心通通地跳。大傢都在等三月底通告的郵件,升職加薪水都在這一刻瞭,尤其傑奎琳下面要新設個新媒體主編,她和Pony總有一個人會升上去。在HRD做過述職,還有亮眼的合作數據,被傑奎琳帶著做美妝的大選題,她覺得自己志在必得。十點鐘郵件提醒響起,打開抄送全員的promotionlist,顧逸看瞭三遍心沉到谷底。
升職的是Pony。內容團隊除瞭總監傑奎琳,她今後的選題還要被Pony再審一次。Pony在群裡被瘋狂祝賀。郵件裡回復得很得體:“適逢我三十歲生日,這是最好的禮物。感謝壹周,感謝各位同事,3月底的生日會請大傢喝奶茶。”
戴唇環的實習生轉正成瞭內容編輯,薪水也許比顧逸低,但稱謂相同,無非是初級和資深的區別。實習生完全沒有感覺,開跑車來上班的人心態平靜。他隻把工位搬到瞭顧逸身邊,湊近瞭和她聊天:“Lindsey,以後多多指教。”
顧逸不說話。
“生氣瞭嗎?體諒一下嘛,三十歲的女人瞭,熬到個小主編的位置不是很正常。”
“該靠能力吧。”
“這個應該是Roger批的。傑奎琳最近有離職的風聲,人事的生殺大權不在她手裡。”
顧逸看向傑奎琳的辦公室,Roger是輕易不露面的大老板,最近經常在樓上冰冷的阿拉斯加會議室給中高層開會。
“老實說,Lindsey,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升Pony。她的形象是可以做《壹周》名片的,但你私下講脫口秀,穿著也隨意,除瞭工作能力,別的都不在意,也不和同事多交流,老板選擇‘看起來’能力強的,很正常啦。”
這話把顧逸聽疑惑瞭:“企業也會看這個嗎?”
“當然咯。Pony包裹著的是純正上海人的人設,買衣服都隻買時裝款,高仿大牌,乍一看很有腔調的。上次時裝周也是她去,沒有給你發消息,傑奎琳卻都知道,Roger也清楚。用職場法則來看,她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向上級匯報的,你內容做得的確比她好,頂上的老板沒看見,性價比就不高啦。哎不要傷心,我很喜歡你的,大傢都討厭Pony,你看她說要請大傢喝奶茶,肯定都是玩笑話。”
“我是不懂買A貨借手表,和marketing的人換著包背有什麼值得欽佩的。”
“唉,Lindsey,你真的好耿直,你這種人在壹周的架勢是要做朋克嗎?那你去摩登天空上班得瞭。Pony和Doir關系有多好你知道嗎?Dior的秀都會請她去,因為她每次去人傢公司都會精心背最新款的包,新產品如數傢珍,連ins上的視頻都背下來,客戶需要的是這樣的維系啊,不是我說,跟人傢concall你還懟人傢浮誇沒文化隻和網紅富婆搞關系,我是Dior我也喜歡Pony……”
二十歲男孩懂得的道理她不懂。顧逸捱到瞭晚上,腦子裡徘徊瞭一百遍辭職報告,還是寫完瞭四月五月的排期送進傑奎琳辦公室。在潮濕的空氣裡繞瞭幾步,她低頭看著穿紫紅色襯衫的傑奎琳,應該是剛在樓下的威爾士健身完又洗澡上瞭樓——她在辦公室總是一副很有精神的狀態。她……想等到傑奎琳的安慰。曾經一起加過那麼多次班,聊天記錄比梁代文關醒心都多,她可能會對自己多一些關心……
“沒有升職,在等我安慰你嗎。”
“嗯?”
“不然怎麼不肯走。”
“我……我就是覺得不甘心。”
“是我沒有選擇你。你比起Pony是很優秀,但很多方面,你準備得不夠好。”
顧逸最討厭在工作中聽到“但是”。知道傑奎琳沒有選擇她,她心裡的委屈全都變成瞭憤怒。為什麼,憑什麼,怎麼會。
“職場的形象不隻是能力,言行舉止待人接物,人設形象都有分數。不要以為這是媒體行業,就可以做一根板很長的木桶,光有好的內容,也是登不上臺面的。”
“但我做得不夠好不夠新嗎?”
傑奎琳頓瞭頓:“你還沒有把才華和工作分開。”
“什麼?”
“這不是才華,每天坐在辦公室裡持續地憋選題,能有什麼才華,賺數據就是瞭,不要把這個當成創作。就是因為分不清,才會有好高騖遠的小眾想法。”
“平庸的人升上去,隻做迎合的東西,我們就是老板的工具?”
傑奎琳難得地笑瞭:“不就是這樣嗎。”她把電腦啪地一合:“當人用善良對待這個世界時,換來的都是純粹的貧窮,年輕時朋友可以將心比心是因為在乎的東西還沒有摻雜利益。能獲利的根源都是利用。利用權力、輿論、大眾心理換取流量再變現。你的確有想法,但還沒學會怎樣迎合市場,也沒舍得讓自己的靈氣為市場所用——別指望著從我嘴裡再聽到一次這樣的話。”
顧逸隻說:“你害怕我。”
傑奎琳抬起頭:“你說什麼?”
“你明明在利用我的熱情,Pony沒有的靈氣,我有,而且我願意加班,願意思考,你反倒說我沒有思考,你是在怕我嗎?沒有必要,你比我優秀太多瞭,以前我會覺得這是因為年齡,不是的,我沒有你對工作這麼果斷,也沒有這麼熱愛權力。”顧逸走出門去,把話原封不動地還給傑奎琳:“我也不會說第二次瞭。”
回到辦公室,顧逸正好接到許冠睿的電話:“我從日本回來瞭,你在哪兒?給你帶瞭禮物。”
“我在公司。”
“好,我來找你,三分鐘。”
看到許冠睿時,顧逸覺得心裡有點酸楚。他一如既往地笑得打招呼,漫不經心的樣子又來瞭。顧逸盡力忘瞭那個接吻的玩笑,但許冠睿是很難不令人動心的男生類型,每個毛孔散發的都是曖昧的香氣。他手裡拿著個大袋子,裡面是從LOFT買的文具,茶屋町買的人偶,沒有一個禮物落俗套。顧逸最喜歡的是一張Arashi的精選專輯,她喜歡松本潤。這讓顧逸有點困惑:“你也看瞭我的專欄?”
許冠睿笑瞭笑。顧逸歪著頭:“心情不好?”
“日本樂隊前兩天參拜靖國神社,來梅奔的演出被抵制取消瞭。我流程批瞭七個月,白忙活一場。這事兒搞得我很迷茫——娛樂這個東西提供的是精神價值,但這一拜,主辦方的立場就尷尬瞭,很不專業,媽的。”
顧逸拍瞭怕他的肩膀:“真是失意陣線聯盟”。
“不用替我遺憾,carpediem,活在當下咯。”許冠睿笑得很輕:“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為任何一件事情特別努力,隻覺得不是我的,就不要去強求。我現在隻慶幸,這事兒不是我兜著——我沒這麼多錢。”
說完隻默默地抽煙。許冠睿非常瘦,知道自己是白馬王子類型,經常午休時在露臺曬太陽,園區裡偷拍他的女孩不少。顧逸想起他的專欄,在日本第一次坐公交是決定去給hide掃墓,去三浦陵園的路上遇到一個阿姨,還主動問他是不是來看Hide。他寫:“站在墓前情緒很平靜,心裡一直在想,你這個傢夥怎麼就丟下我們先走瞭。”
完全不像是活在當下的人,明明深情到會為遙遠的事情介懷很久。
許冠睿卻察覺到她的不快,主動換瞭話題:“你和梁代文還好嗎?”
“還好。我也不是隻因為男人才難過,不要把我想得這麼戀愛腦。”
“但看起來真的很委屈啊。”
“我看起來很邋遢嗎?喜劇消解瞭我的專業嗎?我是因為疏於交際而不被選擇的嗎?”一連串的問題說出來,顧逸覺得眼淚快止不住瞭。園區加班的人出門,看著拖著箱子的許冠睿和眼圈通紅的顧逸,側目連連。許冠睿說,來坐箱子上,帶你坐小車車。
說完把她按在28寸的旅行箱上,裝作哄小孩一樣推動起來。園區裡回蕩著咯噔咯噔的響聲,顧逸被推到墻邊靠著,許冠睿高瘦的身體擋著白色的燈光:“這次沒有煙火棒瞭,但可以幫你擋擋別人的關註。被老板訓瞭嗎?還是被誰排擠瞭?客戶批評?不要放在心上,”他說話似乎還有白氣,“哭也沒關系,說實話,我現在也想哭,在你面前哭,我可不會覺得丟臉。”
聽得實在難過,顧逸的眼淚真的刷刷地落瞭下來。許冠睿卻慌瞭:“啊,騙你的,我看不得女孩子哭啊,我剛下飛機,人都是臟的,你這樣我會忍不住……”
周身都是冬天氣味的許冠睿把她摟在懷裡,聲音從頭頂灌進來,顧逸眼前那一片白色的燈光在淚水中有點刺眼,仿佛他的話也被暈濕瞭,於是接下來的每句話都隱約有瞭回聲。
“你不是因為梁代文難過,我就放心瞭。我們怎麼會連倒黴都是同步的,這真的太神奇瞭。不知道為什麼,我從日本徒勞一趟都沒感覺,但就是見不得你難過。一直以來沒有人覺得你故作堅強吧,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看穿瞭。可以對著我哭,沒關系,失意陣線聯盟對不對?這麼合拍的戰友,拉著我私奔,我都願意……”
傑奎琳背著包從身邊經過,正好看到瞭顧逸。許冠睿感受到瞭身邊有人經過,卻旁若無人地吻瞭她。手握著她單薄的肩膀,把她貼在墻邊貼住她的嘴唇,柔軟的觸感一閃而過,第二下隻禮貌地親在瞭嘴角,像是溫柔的安撫;第三下點額頭,肩膀的手變成擁抱,像是在消解他的唐突……顧逸沒掙脫,這不是用腦子分析就能解決的問題,也不是光靠愛情就能融化的寒冷,她隻是想對著親近的人,理直氣壯地示弱,許冠睿也許會錯瞭意。餘光中看到傑奎琳,她難過地想,懦弱的時候,鎧甲沾上瞭自己的溫度,也許就很難脫下去瞭。但此刻,她依舊貪戀瞭它保護自己時的安穩。
路過的傑奎琳註視瞭幾秒擁抱的兩人,踩著高跟鞋輕輕地退場,像是融入夜色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