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機器人與垃圾貓
聽到這句話心裡不可能無風無浪。那一晚許冠睿親吻自己時的賭氣,聊到喜歡的人的失落,突然都有瞭合理的解釋。顧逸佯裝鎮定:“他們談戀愛很久瞭嗎?”
“兩年瞭吧。但傑奎琳一直在耍他,表面上是男朋友卻若即若離的,客戶失戀瞭她陪著當姐妹出去散心,工作和利益面前男人都是草芥。我感覺許冠睿就是沒有找到新的對象,不然也不會被心甘情願吊著。”
“傑奎琳……這麼迷人嗎。”
“你不也是心甘情願為她加班。小心,她是會PUA的,挑中優秀的又弱勢的人打壓,反正這些人誇幾句就會對她死心塌地——你好像也中瞭這個圈套。但傑奎琳的過去我也知道一些,她前男友叫黃聞達,是個才子,和傑奎琳一見鐘情。傑奎琳是奶奶和姑姑養大的,成績很好,姑姑讓她畢業做老師反哺堂弟,師范專業必須回所在地做老師,她在教育局跪瞭一下午敲瞭個不返回的章,跟著黃聞達跑到瞭上海,一邊工作又同等學力考碩士,還要還姑姑的學費,非常勵志,但後來兩個人分手瞭。哦,黃聞達就是現在邀請她去北京合夥的那個男人。”
顧逸聽得出瞭神。
“傑奎琳年輕時古靈精怪的,臉小眼睛又大,照片我看瞭也會心動。黃聞達才華橫溢,之前在博客大巴盛行那會兒還流傳著達琳的愛情故事,你要看嗎?我轉給你。”
復制黏貼在文檔裡的《達琳愛情故事》,聽起來像是千禧年男才女貌的都市言情片。但不甚清晰的掃描大頭貼和合影,的確令人萌生出一絲震動,拐走瞭女孩的大學生,兩個人在讀書期間靠傳播愛情故事引起註意,找到實習工作並且一步步向上爬,傑奎琳的三觀和野心,應該都是黃聞達灌註的,才子佳人最後怎麼分手,沒人知道。但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也沒有過去多久,1982年生的黃聞達和1984年生的張俊傑,在西敏寺擁抱的照片是2009年,篤定的眼神像是可以攜手走到世界盡頭。
這顯得現在的都市愛情多麼清湯寡水,以至於許冠睿再絢爛,也像是情節曲折的大片之後,微不足道的彩蛋。
公司樓下被卷進毫無預警的修羅場,顧逸心想,幸虧發生在深夜,除瞭傑奎琳誰也不知道。
傑奎琳還不夠嗎,尤其她還出現在瞭ounce。顧逸有些困惑,那既然都可以舊情復燃瞭,對許冠睿也不如前男友這麼情深,去北京不就好瞭,為什麼還在壹周看Roger臉色,主編又不是什麼比合夥人好聽的稱謂。
“也有心血吧,在壹周也做瞭三年瞭。她很護自己員工,有沒有發現我們辦公室離職率很低。當然啦,明星缺版面和專訪的時候都會來找她——”實習生搓搓手指比瞭個錢的動作:“留在這個位置當然是有利可圖啦。”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也是費瞭好大力氣得到的,為瞭討好老大呀。”實習生眨眨眼,神神秘秘的樣子——他的述職對象正是顧逸。
顧逸側過頭看打電話的傑奎琳,生出瞭一份敬意——當年的都市女郎,是期待愛情卻孑然一身,颯爽地闖蕩出一份事業,目的直接殺伐果斷;而現在的都市女郎,是穿著秀款和限量款走進一傢brunch拍精修照片,為性價比不高的設計師款和熱瑪吉買單,悄悄吃苦頭又裝作天生麗質來販賣焦慮,全民美麗全民塑料。傑奎琳是深諳這種套路的人,隻老老實實在工作裡拼刺刀,那些靠美麗獲得愛情和事業,大概都是她不屑於去把玩的東西。
獲得這樣的領導賞識,大概比打敗十個Pony來得有成就感。念頭還沒消,傑奎琳就在郵件裡批復瞭采訪負責表,顧逸多瞭三個采訪,一周之內7篇推送周五截止,不知道是刁難還是鍛煉。
她當然不認輸。
采完第一個就直接到瞭晚上八點。顧逸乘地鐵出來就看見許冠睿,一如既往的王子扮相,在地鐵口很是顯眼。盡力忘掉傑奎琳並不真心對他的八卦,顧逸開瞭個玩笑:“你如果白天站在這兒,就是推銷遊泳健身的經理瞭。”
“氣質差多瞭好嗎。”許冠睿接過顧逸的包,舉手投足都非常貼心。等著顧逸一同吃晚飯的男人拉著她進西餐廳,坐在安靜的角落聊天,顧逸有意無意地提起:“我想運營一下自己的微博,還想自己做公眾號,不知道該怎麼把數據做上去。現在微博幾千粉絲,偶爾發發段子,因為總是說男女關系,偶爾會接收一些樹洞私信。”
“怎麼突然做這些瞭。”
“想獲得領導肯定。雖然現在頭上多瞭個領導,還是想讓傑奎琳認可。有人提點我,得有獨到的不可替代的能力才能被看重,之前我和傑奎琳說,想做個更有特點的內容賬號,她沒答復——不知道這個魔頭在想什麼。”
許冠睿憋不住,對著盤沙拉悄悄揚起嘴角,顧逸心想,看樣子是真喜歡傑奎琳,能聽到名字就開心到這個程度。聽完一系列要求,許冠睿對著微博邊笑邊說:“你這些微博怎麼不當成段子講。”
“有些是作為文字好笑,有些是講出來好笑,這裡面有微妙的不同,我沒辦法講清楚。”
“我有個營銷公司的朋友,會幫博主買粉運營,但我感覺沒太大必要,一百萬粉絲轉發20帶貨0,難看。每次跟著熱點發觀點,把私信打碼截圖瞭互動,粉絲會漲得很快的。是男女關系,又是道德倫理,你本人又好笑,水不就自己流動起來瞭嗎。至於公眾號,我覺得不是很有意義,除非內容特別新鮮,不然可以做抖音。”
頭腦異常清晰的許冠睿,卻還在堅持寫樂評辦活動,工作全都靠愛發電。顧逸看著許冠睿,覺得有點同病相憐:“偶爾我會覺得做娛樂類工作不是很有價值。比起做老師警察醫生,傳遞的都是會被淘汰的內容,還經常會反轉,真真假假,除瞭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沒有意義。”
“不會啊,那是因為你主業做的還和喜歡的有些偏差。比如說你喜歡的是脫口秀,現在在做訪談,就會力不從心也使不上力。做醫生和老師如果對職業沒有信念也會倦怠的,別這麼簡單地羨慕行業。”
“那你呢,辦活動的時候會覺得煩嗎?”
“不會啊,我寫樂評和辦活動都是因為喜歡。讀大學時我經常給《通俗歌曲搖滾》供稿,國內的歌都聽遍瞭,還憤世嫉俗地會瞧不起聽流行音樂的人,覺得他們品位不行。但後來我爸離傢出走,在國內到處自駕,我媽一個人在傢。有次我回去看她,她在聽我的重金屬搖滾。那會兒我明白瞭,藝術也好娛樂也好,給人提供瞭情緒價值,就都不能憑空說這些沒有意義。每個人無論品位如何,都在尋找適合的東西安慰自己,人生多累。當然瞭,那些明星買的熱搜和反轉塌房,都傻逼。”
許冠睿在提到不喜歡的事情多半直接罵人,和他白馬王子的形象完全不同。顧逸被成功逗笑,許冠睿催促她吃飯,自己在研究顧逸的微博。顧逸說,沒必要這麼急,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搞定的。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許冠睿盤坐在沙發上,還對著段子呵呵傻笑出聲。
“你對誰都這麼好嗎?”
“不會,沒時間。你是特別的。”微風穿窗而入,許冠睿說:“我第一次和第二次看到你,都覺得很奇妙,怎麼會有和我一樣佈滿傷痕的人,千瘡百孔,風一吹快被穿透瞭。當時就覺得,想為你擋子彈喝烈酒。以前我聽說一個理論,每個人都有四隻手四條腿,兩個身子兩個腦袋,能量無窮,但人得罪瞭宙斯,就被劈成瞭兩半,在那以後力量變得普通,人從此念念不忘,帶著傷想要找到另一半相依為命。很傻對吧?但我卻有點感動。很多人覺得愛情是拼拼圖,這個宙斯劈開的,也許就是世界上另一個我吧,不一定是相同的,但一定有什麼東西,能被稱得上是‘同病相憐’。”
顧逸安靜地看著他。有電話進來,屏幕上是“Jacqueline”,被許冠睿平靜地掐斷,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顧逸裝作沒看見,隻悶頭吃烤雞,再抬起頭許冠睿已經坐在瞭她身邊:“所以,要不要跟我回傢。”
“啊?”
“你想什麼呢。我想給你看我的收藏。我傢裡有幾千張CD,還有很多限定發行和古董。”
“梁代文傢裡也有。”
“完全不一樣。他可能就是普通人的收藏而已,我的量級絕對是專傢。不要挑戰我的專業領域。”許冠睿突然多瞭點好勝心:“其他方面他也不是我的對手。”
對著過於喜歡的人也許會智商掉線,但和許冠睿在一起,被輕輕撩撥心弦的同時,總會隱隱的有些成年人的直覺——朦朧,卻很準。比如許冠睿留在自己身邊,像是經歷著一個“承前啟後”的階段,告別一段舊的感情,準備著開啟一段新的關系,拉住自己,無論是有預謀還是真的有緣,他都在輕輕誘惑著自己成為共犯。
畢竟梁代文有述情障礙,還算是半個“不可能的人”。
大傢被邀請到萊拉的生日會。本來隻是不相幹的人,因為關醒心的自殺,對“萊拉”的生日都抽出瞭時間。見到關醒心時她正在演播室,穿著從頭到腳的黑色服裝,脖子以下都是動作捕捉器,招招手的功夫,大屏幕上穿著紅色鬥篷的金發女郎就跟著動動,胸部飽滿腿也修長,關醒心開玩笑地跳瞭一下,畫面上的人物胸部跟著顫瞭顫,電腦後坐著的同事也跟著笑瞭。演播室裡貼著墻的幾臺電腦前都坐著同事,需要配合萊拉直播,加上話筒,換裝和直播背景特效。倒計時之後,門被關上,幾個人在隔壁等主播下班。聲音還斷斷續續地傳來:“謝謝各位客官老爺的打賞,接下來大傢點歌吧。咦我的話筒呢?”
另外的四個人坐在門外看實況轉播,休息室放著大的生日蛋糕,幾個運營人員和四個人搭腔,虛擬偶像本來沒有那麼火,在日本還是很多的,國內剛剛做,還真要感謝關醒心那場風波讓虛擬主播出圈瞭。感覺她還是屈才瞭,應該借這個熱度去上戀愛真人秀,很多人搶著找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都拒絕瞭。當年那個“寧可坐在寶馬裡哭的”的相親女,不是趁著這個熱度還賺瞭不少錢。陸銘和餘都樂的臉色都不太好,還是餘都樂先開口:“她不是這麼張揚的性格。”
工作人員訕訕地回答:“我們也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中之人’這種職業,不挑長相和身材,隻看性格,她在這個中之人群體裡太突出瞭,在我們公司的演員部門也沒有太多朋友……”
梁代文突然開口,臉上還是標準的暖男微笑:“你們拿她當機器人就可以瞭,這不就是這樣的職業嗎。她喜歡做這件事情,就不用替她可惜。”
隻有三個朋友知道這個笑容多恐怖——表面越溫暖心裡就越惡毒,梁代文話裡的真實含義大概是:“關你們什麼事,都已經讓行業出圈瞭還嚼舌根,不就是想要排擠她去別的地方。”
也不怪漂亮的女孩都去做網紅,在任何職場裡,漂亮到突出的美女背後都有一些巴不得她趕緊落水翻車的同事,表面上維持著親密同事的關系,有工作都會加上“親愛的”做前綴,背地裡卻極端冷漠;而換作男同事就會被簇擁,眾星拱月,代表著自己未來的美好可能。Roger有次路過辦公室,看見戴唇環的實習生身邊圍著五六個女同事,也不禁停下腳步拍照,開玩笑說為瞭女員工的情緒穩定,也絕對不能讓實習生離職。
休息室裡依然在聊天,天氣、食物、網紅餐廳……這些微妙的對話都變成瞭顧逸的段子。寫到一半顧逸還點開瞭文件傳輸助手的頭像,看瞭一眼是不是梁代文的變體。梁代文坐在身邊瞥瞭一眼:“拜托,我沒那麼無聊。再說你的段子裡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多著呢,我還會用它存黃色笑話,約會地點,P站鏈接……”
梁代文突然被水嗆瞭一下,佯裝鎮定地把水喝掉。顧逸湊近瞭小聲問:“看來你聽懂瞭,所以你也……看P站哦。”
“有點研究。”
“哈?”
“你想什麼呢。我是在做視頻進度打點的時候研究瞭一下國外網站的算法,發現P站的打點不是根據一個視頻的默認精彩程度,而是觀眾關掉的時間。因為那個時候觀眾結束瞭,到瞭賢者時間,不需要再看下去瞭……所以那個關掉的點,應該就是視頻最精彩最值得打點的位置……”
三個人托著下巴看梁代文一本正經講胡話。這種成人玩笑也就述情障礙的人能夠面不改色,陸銘和餘都樂兩個人在旁邊都笑出聲瞭:“梁代文,看P站就直說嘛。”
梁代文耳朵通紅:“無聊。”
餘都樂津津有味:“顧逸,我和陸銘都在場,你就說這個段子歸誰吧,女孩子不能講,我和陸銘分。你就安安心心講你的女權笑話。”
“休想,這梁代文說的,梁代文是我……”
沒等說完,顧逸回頭就看見梁代文盯著她。眼睛像是伸出鉤子抓著她的皮膚,迫切地等答案。本來想說“我的人”,顧逸來瞭惡趣味:“他是我的機器人啊。”
空氣裡有一秒的安靜,梁代文把目光安靜地挪回手機。顧逸輕輕地逗他,機器人是昵稱,這不是虛擬主播的隔壁,萊拉身體是假的靈魂是真的,而你的身體是真的,靈魂是空的。
這話說完梁代文卻不說話。顧逸湊過去,發現梁代文抿著嘴,憋瞭很久才回答:“不用再提醒我瞭,自己到底多無情,我比你清楚。”
關醒心在演播室裡和觀眾告別:“謝謝大傢,萊拉今晚特別開心,今後也會一直陪伴在大傢身邊,也謝謝你們對我不離不棄……”
這讓顧逸有點慌瞭。她是喜歡梁代文,還是喜歡空殼的梁代文?或者說,梁代文真的是個有血有肉,冷暖自知的性情中人,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占有他嗎?
追在身後不知道如何道歉,步子都放小瞭。梁代文落寞的背影,奇怪,為什麼再結實寬廣的後背,受傷瞭都是頹喪的,看起來人像是小瞭一圈……
“對不起。我本以為可以和你開個玩笑,沒有嫌棄你述情障礙的意思……我也是隻垃圾貓,吃垃圾食品住受潮的房間,被你從出租房撿回來養在傢裡,你都沒有嫌棄我;何況機器人和垃圾貓難道不是絕配嗎,一個冷血無情一個沒心沒肺,換瞭我不會有第二個人對你這麼死心塌地你信不信……”
“死心塌地?”
“對啊,哪個女孩子聽到述情障礙不會退避三舍?但我絕對不是看你可憐,隻是覺得你孤獨,我也孤獨,無論主人多冷血,垃圾貓是絕對不會離開給飯的主人的……我們不是相互挑中對方的嗎……”
“行,知道瞭。”梁代文轉過身來,不茍言笑:“機器人就機器人。”
什麼?
身邊還擺著虛擬直播的玩偶和手辦,像是奇幻動物園。梁代文轉過身,被嚇傻的“垃圾貓”才反應過來,梁代文又在唬她!
“三次瞭,顧逸,三次瞭。被我耍瞭三次還沒發現,真是腦子不行。”
“你!”
“不過算瞭,腦子好也不會被我耍得團團轉。聽好瞭,不要再提我述情障礙這件事瞭,我不想一直被提醒自己感受不到,我是人,有腦子,每天和你們混在一起,明明是在積極復健;還有,這個P站的段子隻送給你,餘都樂和陸銘不許用,講的那天要保證我能抽到票,我要親自聽聽你怎麼講。”
顧逸反倒被弄結巴:“但說你看P站,不是說是在調查嗎……”
“我當然看P站。”梁代文掉頭就走:“我也是個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