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虞恬本該平淡的一天因為這場雨變得充滿起轉承合,但比起言銘這臺手術的跌宕起伏簡直不值一提。

她幾乎是求知若渴地聽著言銘復述手術裡的細節和操作。

言銘的話言簡意賅,然而那些手術裡突然發現患者病情有變,或者需要在幾秒鐘內決定保眼與否這種能決定患者未來人生的手術方案時的驚心動魄,聽的虞恬情緒也跟著不自覺代入,一會兒緊繃一會兒如釋重負起來。

她自己再也沒法執刀精細復雜的外科手術,因此忍不住把自己內心的渴望和夢想投射到瞭言銘身上,聽著言銘的講解,仿佛自己也親身參與瞭這臺手術一樣。

“其實手術裡遇到沒預料到情況的事並不少見。”講起專業問題來,言銘的眼睛認真而專註,“這是幾年前的事,雖然我也已經不是剛上手術臺的醫生,但和現在比起來,不論是手術技術還是應對應急情況的心態,都沒有現在這麼好。”

“當時是一例高度近視患者的白內障手術,原本這樣的病情,手術難度就比普通白內障患者的高,但患者手術的意願很強烈,我綜合評估情況後,覺得可以做。”

“結果在做這臺手術時,我第一次在臨床上遇到瞭虹膜失張力綜合癥,患者的前房發生瞭嚴重的浪湧。”

言銘此刻的語氣鎮定而淡然,然而隻有同為醫學生的虞恬才知道前房浪湧四個字代表著什麼。

一個眼科醫生水平的高低,在白內障手術時,主要就表現在超聲乳化時,這個醫生的應對和操作水平。

前房浪湧,則是在超聲乳化探頭解除掉病患眼內堵塞的剎那,儀器高負壓抽吸前房內液體造成的。

他看瞭眼虞恬,然後移開瞭視線:“就是剛才那個虹膜失張力的患者,你知道他為什麼隱瞞自己正在治療前列腺的病情嗎?”

“後來下瞭手術臺,才知道患者隱瞞瞭自己正在使用前列腺增生藥物的病情,而前列腺增生的一些抗結劑藥物裡,也會產生抗結虹膜開大肌的藥理作用。”

然而言銘也沒急著走。

浪湧就發生在瞬間,如果用精確的時間來定義,或許是毫秒級別的,而手術醫生能夠快速反應做出及時幹預的時間,必須與這毫秒級的浪湧比拼,一旦行動稍慢或是幹預不周,前房內液體的急劇減少就會造成手術並發癥,對患者的角膜虹膜等造成損害,有些將是完全不可逆的巨大災難。

虞恬也忍不住皺瞭皺眉:“還有這種事?這也太不愛惜自己瞭吧!愛情哪裡有自己的命重要啊!何況隻是相親對象而已!”

而言銘不僅遭遇瞭嚴重的前房浪湧,還遇到瞭虞恬隻在文獻裡才看過的虹膜失張力綜合癥。

其實虞恬還意猶未盡,然而言銘看瞭眼時間後,似乎也有些意外,然後停止瞭繼續再講專業和手術的話題。

虞恬的心隨著言銘的話語忽上忽下,一會兒被拋到高空,一會兒安全著陸,如今聽到手術成功,她比當事人還激動:“那真是太好瞭!”

做一個好的醫生,不僅要對患者的病癥有判斷,還要盡可能在短時間內瞭解病人的性格和傢庭背景,尤其是感情狀況,從而判斷病人是否存在對病情的重大隱瞞!

見虞恬點頭,言銘看起來有些如釋重負。

言銘抿瞭抿唇:“沒什麼。”

他含蓄道:“其實你看,同樣的道理,放在別人身上就看的很清楚,但放到自己身上,人有時候就看不清。”

當然懂啊!

“其實我們術前都有特意問過,但他當時是和他喜歡的女性一起來的,為瞭面子,死活不承認在治療前列腺增生,即便在我們當時提醒過他,隱瞞藥物服用史,可能會造成術中出現風險,甚至可能手術失敗失明,但他都還是咬牙隱瞞瞭。”

隻是虞恬原本以為言銘停止講這個,是因為之後還有別的事要忙,生怕話題剎不住車,她做好瞭和言銘結賬離開的準備。

虞恬善解人意道:“你想說什麼啊言銘哥哥?”

虞恬拼命點頭,嚴肅道:“我懂瞭!”

她求知若渴道:“患者的虹膜一旦無張力,手術時瞳孔瞬間的大小變化就會很大,就會讓前房浪湧更嚴重,是嗎?”

言銘講到這裡,眼神深沉地看瞭虞恬一眼:“術後他還很高興,覺得自己賭對瞭,覺得自己為瞭愛情願意冒險,沒有錯。因為他說,比起潛在手術失敗的風險來,他更不能承受剛漸入佳境的相親對象因為他男科方面的疾病,對他有負面印象的風險……”

他看瞭虞恬兩眼,顯然有什麼話要說。

言銘點瞭點頭:“是的,幸好當時雖然很慌亂,但還是立刻在患者眼內使用瞭腎上腺素,最終癥狀得到瞭明顯緩解。手術過程雖然險象環生,但最後還是順利完成瞭。”

言銘愣瞭愣,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意外:“你既然也這麼想……那你懂我給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瞭吧?”

可不是嗎!要是不是自己的患者,旁觀者清,說不定反而能想到這一茬,但如果是自己的患者,醫生或許會過多關註患者自述的病癥,而忽略瞭其他細節,從而造成遺漏。

言銘講的真的很有道理!

學到瞭!

虞恬又忍不住眼神放光地看向言銘。

言銘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瞭視線:“不管怎麼說,再喜歡,也要有界限,不管什麼都不能和自己的健康安全比。不管是不是能得到回應,愛別人之前應該先愛的是自己。”

雖然虞恬不知道言銘話鋒一轉怎麼變成人生哲理教育瞭,但她還是連連點頭,表示認可,但其實敷衍的成分比較大。

她昨晚剪輯素材熬瞭夜,今早又早早起來繼續趕工,中午也沒睡覺,下午就急匆匆冒著大雨來送傘替齊思浩收拾爛攤子,結果淋瞭雨受瞭傷,還因為打不上車,被迫在醫院裡等言銘完成瞭整場手術。

原本聊著專業知識,虞恬還精神抖擻,如今不知道言銘怎麼突然切入到瞭長輩講解人生道理的模式,導致虞恬的困意再也壓制不住,像是竄芽的小苗苗一樣,在潮濕雨意的灌溉下,瘋狂往上竄。

她其實已經趁著言銘不註意偷偷打瞭好幾個哈欠,打得眼淚汪汪的,結果言銘看瞭,倒是突然又突兀地停下瞭人生哲理的講解,他買瞭單,然後送虞恬回傢。

隻是此後回傢的路上便是沉默。

氣氛其實有一些尷尬,但虞恬困得已經不在乎瞭。

她隻瘋狂偷偷打哈欠,兩隻眼睛裡都是淚意。

雨天堵車,等虞恬被言銘最終送回傢時,都已經過瞭困倦的點,變得有些不困起來。

她起身和言銘告辭,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言銘打斷瞭——

“你別哭瞭,我剛才隻是隨便說說,沒別的意思,你不用哭成這樣。”

他的語氣和表情都極其不自然,明明這些話是對著虞恬說的,然而視線卻看著別的地方。

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一樣,言銘丟下這些話,甚至沒等虞恬解釋,他就飛快甩下一句“我還有點事,先走瞭”,然後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

言銘從來從容不迫,即便面對疑難的眼部手術,也鮮少有失態的時候。

然而今天不同。

他回到傢後,還有些心情不平靜。

虞恬讓他感覺無可奈何。

他好像永遠沒有辦法正確地處理和對待她。

虞恬總能讓他束手無策。

言銘的心裡有一些煩躁,他抓起手機,給蔣玉明打瞭電話。

“我遇到一個女生,一直在追我。”

蔣玉明靠瞭一聲:“不是一直有女的追你嗎?這有什麼新鮮的?!”

言銘的腦海裡浮現出虞恬的臉:“這個和別的都不一樣。應該是真的很喜歡我,遇到危險先想到我,為瞭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其實之前為瞭婉拒她,對她也很冷淡,可她一點不在意。”

蔣玉明呵呵冷笑瞭兩聲:“言銘,追你的那麼多,從沒見你為哪個煩惱過,別扯這些有的沒的,這一個是特別漂亮吧?”

言銘抿瞭抿唇,並不承認:“雖然是漂亮,但主要是性格非常體貼,我手術幾個小時,愣是在外面等瞭那麼久,一句怨言也沒有,看起來脾氣很好也很隱忍,公允地說,確實很適合當醫生傢屬……”

“有虞恬那麼漂亮嗎?”

即便隻是和蔣玉明在打電話,但言銘聽到虞恬的名字,還是忍不住變得慌亂起來,他含糊道:“差不多吧。”

“都那麼漂亮瞭!為瞭你還命都可以不要,又溫柔體貼,你就從瞭唄!”

“但有點太不成熟瞭。”言銘想起虞恬眼淚汪汪的可憐樣子,“我隻是讓她要先愛自己,都沒說什麼別的,更沒直接拒絕她,她就眼睛裡都是眼淚,看起來直接要哭瞭。人至少應該先自尊自愛。”

蔣玉明不僅沒能共情言銘的煩惱,給他提出什麼建設性方案,還非常憤怒:“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怎麼一個追我的都沒有!”

而另一邊,虞恬剛回傢洗完熱水澡換好衣服,對門齊思浩就和掐好點似的沖瞭過來。

果不其然,他朝著虞恬哭訴瞭自己的悲慘遭遇,痛斥言銘的破傘讓他和高玫淋成落湯雞。

“言銘傢不是很有錢嗎?這麼破的傘為什麼不直接扔瞭!”

因為偷瞭言銘的傘,齊思浩直接沒拿自己的傘。他的算盤打得響,這樣隻有一把傘,高玫就隻能和自己合撐瞭。

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言銘的竟然是一把破傘!

“害的我和高玫隻能為瞭躲雨,隨便找個就近的咖啡廳吃瞭個便餐,用餐一個小時裡,她都在講言銘!”

看得出,齊思浩是真的喜歡高玫,臉上露出瞭失落和苦惱:“不過言銘確實很優秀,我聽完高玫說的,也覺得言銘很完美。”

齊思浩嚴肅地看向虞恬:“小魚,你老實說,你要是和言銘沒有潛在未來繼兄妹的關系,是不是也會喜歡言銘這樣的人?他是不是特別有魅力,讓女的都想和他談戀愛?”

如果換在以前,虞恬或許會遲疑,但經過這一夜,她堅定地搖瞭搖頭。

“言銘做我哥哥可以,做我男朋友不行。”

齊思浩愣瞭下,繼而相當感動:“小魚,雖然我知道你是為瞭哄我騙我的,但這份友情,讓我動容!”

“我說的是真話。”虞恬喝瞭口熱水,“言銘作為哥哥來說可以算完美,又高又帥,工作體面有責任心,專業能力能打,說出去炫耀誰不眼紅?簡直可以打一百分。”

“但是。”她話鋒一轉,心有餘悸道,“如果作為男朋友,言銘隻能打不及格。”

“他太有職業操守瞭,所以永遠是患者第一位的,別的什麼都拋到腦後瞭,誰要是做他女朋友,說不定開房開到一半,他接到醫院電話,都能扔下你就跑瞭。”

“他的生活技能看起來也不太好,他根本不會做飯,上次去他傢,他招待我吃泡面!”

“看起來打掃和整理也不擅長,他看起來根本不會照顧人,他的全部細心都用來照顧患者瞭。”

虞恬不說還好,一說起來,發現自己最近累積觀察下發現的言銘缺點還真不少。

“他雖然隻比我大瞭幾歲,但是感覺說話起來像個長輩。”

直到現在,虞恬還覺得莫名其妙:“你知道嗎?今晚他給我一直在講人生道理,什麼自尊自愛,簡直莫名其妙……”

“而且我覺得他一點不體貼,人也好遲鈍,今晚我遭受瞭這麼多,困的要死,哈欠都打到連續不斷瞭,他竟然以為我被他講的道理感動哭瞭!”

難怪說如果真的愛一個偶像,保持這份愛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這個偶像保持距離,遠離他的私生活。

明明把言銘視為偶像很多年,然而如今頻繁接近和接觸下,虞恬覺得偶像的濾鏡在漸漸退卻。

雖然言銘的專業水準是永遠如恒星一般放光,每次一講專業的事,虞恬的崇拜和仰慕都忍不住滿溢出來,可一旦脫去瞭醫生職業的光環,變成瞭一個普通的男人,言銘也有不少缺點。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普通,言銘至少比一般男人英俊很多很多。

按照他的英俊程度,他就算再多幾倍的缺點,也無損他對於異性的吸引力。

但……

“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虞恬撇瞭撇嘴,“而且好看成言銘這樣的人,通常眼光很高,他本身條件也好,傢裡又有錢,選起女朋友來肯定是挑三揀四的,戀愛模式恐怕基本是女方追著他捧著他。”

“而且他的工作性質和性格來說,他適合找那種滿身心都是他,恨不得能為他犧牲一切,又溫順聽話隱忍堅強的女生。”

虞恬眨瞭眨眼睛:“這種性格和我完全背道而馳,除瞭對不熟的人我能裝一裝溫順聽話,對熟人我完全不溫順不聽話又嬌氣還脾氣大,所以我和言銘,如果按照戀人的CP感分析,可以說是完全不適合。”

她篤定道:“如果我找男朋友,是絕對不會找他那種的,感覺各方面太優秀瞭,不僅給我很大壓力,總感覺自己女朋友的位置都坐不穩就會下崗。”

齊思浩的眼睛放光,表情感動:“小魚,所以如果你是高玫,你不會選擇言銘,你一定會……”

可惜他的話還沒說完,虞恬就無情地打斷瞭他:“我也不會找你這樣的。”

“……”

“我會遠離你們這些詭計多端的男人,好好掙錢。”

“……”

《請別放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