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些時候,有些話明知是騙人,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人能偽裝自己的情緒,將難過裝成開心,卻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讓難過變成開心。

喜歡就是喜歡,高興就是高興。

然而當楚瑜將花遞給他的時候,他卻還是覺得,她說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去辦到。

看著衛韞接過花,楚瑜心裡一片柔軟,她的聲音都變得格外輕柔:“你放心,”她說,“我和你眾位嫂嫂,都會陪著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幾位兄長下葬。”

衛韞垂眸,點瞭點頭。

將下葬的日子定下來後,隔天柳雪陽就趕到瞭傢裡。老夫人腿腳不便,加上不願白發人送黑發人,便沒有跟著柳雪陽回來。

柳雪陽回來的晚上,衛府又是一片哭聲,楚瑜在這哭聲裡,輾轉難眠。

哭瞭許久,那聲音終於沒瞭,楚瑜舒瞭口氣,這才閉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到瞭靈堂前,便見衛韞早早待在靈堂裡。

柳雪陽哭瞭一夜,精神頭不大好,衛韞陪在柳雪陽身邊,溫和勸慰著。旁邊張晗和王嵐紅著眼守在一邊,看上去似乎也是哭瞭許久,她們倆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陽身邊,素來最聽柳雪陽的話,如今婆婆回來哭瞭一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

楚瑜看著這模樣的幾個人,不免有些頭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陽,叫瞭大夫過來,忙道:“婆婆,您可還安好?”

“阿瑜……”柳雪陽由楚瑜扶著,抹著眼淚站起來:“他們都走瞭,留我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辦啊?”

“日子總是要過的。”楚瑜扶著柳雪陽坐到一邊,讓人擰瞭濕帕子過來,讓柳雪陽擦瞭臉,寬慰道,“下面還有五個小公子尚未長大,還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來的路還長,婆婆要保重身體,切勿給小七增加煩憂。”

聽著楚瑜的話,衛韞抬眼看瞭她一眼,舒瞭口氣。

他已經在這裡聽柳雪陽哭瞭一夜瞭,起初柳雪陽和張晗王嵐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趕過來寬慰之後,才稍微好瞭些。如今楚瑜趕過來,衛韞下意識就松瞭口氣,心裡放瞭下去。

這種依賴的養成他並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一行女眷整理瞭一陣子,管傢找到衛韞,安排今日的行程。衛韞點頭吩咐下去,到瞭先生算出來的時辰,便讓人楚瑜帶著人跪到大門前去。

衛府並沒有通知其他人衛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門前時,卻依舊見到許多人站在門口。

離衛府門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來的官員,再遠一些,就是聞聲而來的百姓。衛傢四世以來,不僅在邊疆征戰,還廣義疏財,在京中救下之人,數不勝數。

楚瑜抬頭掃過去,看見瞭為首那些人,謝太傅、長公主、楚建昌……

這群人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中年人手執折扇,靜靜看著這隻送葬的隊伍。

楚瑜隻看瞭一眼,便認出瞭來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沒多看,仿佛並不認識君主在此,隻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瞭個躬,隨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對著百姓鞠瞭個躬。

門裡少夫人牽著小公子陸續走瞭出來,分別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陽的身側。侍從將蒲團放到瞭衛傢眾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陽領著幾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邊,然後聽得一聲唱喝之聲:“跪——”

聽得這一聲,衛傢眾人便恭敬跪瞭下去,而立於衛府大門兩旁的官員,也都低下頭來。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從官員之後,百姓陸陸續續跪瞭下來,頃刻之間,那長街之上,便跪到瞭一大片。

“開門迎棺——”

又一聲唱喝,衛府大門嘎吱作響,門緩緩打開,露出大門之內的模樣。

衛韞立於棺木之前,身著孝服,頭發用白色發帶高束,。他身後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開,他一個人立於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卻仿佛亦能頂天立地。

“祭文誦諸公,一紙顧生平——”

禮官再次唱喝,衛韞攤開瞭手中長卷,垂下眼眸,朗聲誦出他寫瞭幾日的祭文。

他的聲音很平穩,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音色,卻因那當中的鎮定沉穩,讓人分毫不敢將他隻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隻是安安靜靜回顧著身後那七個人的一輩子。

他父親,他大哥,他那諸位兄長。

這七個人,生於護國之傢,死於護國之戰。

哪怕他們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卻仍舊能清楚看明白,這些人,到底有多幹凈。

他回顧著這些人的一生,隻是平平淡淡敘述他們所經歷過的戰役,周邊卻都慢慢有瞭啜泣之聲。而後他回顧到一些日常生活,哭聲越發蔓延開去。

“七月二十七日,長兄大婚,卻聞邊境告急,餘舉傢奔赴邊境,不眠不休奮戰七日,擊退敵軍。當夜擺酒,餘與眾位兄長醉酒於城樓之上,夜望明星。”

“餘年幼,不解此生,遂詢兄長,生平何願。”

“長兄答,願天下太平,舉世清明。”

“眾兄交贊,餘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傢燈暖,足夠。”

風雨傢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於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腦子裡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傢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麼濕潤瞭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瞭。可他沒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後,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面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傢大門。

而後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瞭棺材後面。

他們之後就是衛傢的親兵傢仆,長長一條隊伍,幾乎占滿瞭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後,百姓也跟在瞭後面。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傢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愈,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瞭許多,他卻面色不改,仿佛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瞭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瞭他們最後一面後,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後一面,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可是整個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裡,仿佛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裡。

你走不動瞭,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裡,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傢的支柱,也是衛傢的棟梁。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傢人一個個沉入黃土裡。

直到最後,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屍體經過瞭特殊處理,除瞭面色青白瞭些,看上去和活著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裡,仿佛是睡瞭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於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瞭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隻見過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瞭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瞭這一輩子。

她看瞭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艷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瞭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瞭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傢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瞭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瞭。”

楚瑜回過神來,點瞭點頭,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瞭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面裡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瞭。等走到傢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復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復復紅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傢裡時已是夜裡,眾人散去,隻留衛傢人回瞭衛傢。

大傢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瞭晚膳,讓一傢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瞭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瞭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瞭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瞭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瞭,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瞭。”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瞭。”

你我,各奔前程。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瞭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瞭一聲:“喝,喝完瞭,明天就是明天瞭!”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瞭一聲:“好酒!”

姚玨開瞭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傢一面吃菜,一面玩鬧,仿佛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傢宴,大傢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傢四郎,你別看指頭斷瞭,可厲害瞭,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瞭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裡就拿著一把折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瞭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裡去瞭。”

喝瞭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瞭,忙加入瞭組織,開始誇贊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裡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隻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瞭那份控制。謝玖面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裡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傢這樣的武將之傢,卻是個比世傢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瞭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瞭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裡的曲子,溫婉安靜,仿佛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瞭聲,沒有多久,大傢便跟著唱瞭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瞭一天,早就扛不住瞭,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瞭。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面,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裡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裡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拼命,就是為瞭傢裡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瞭,”衛韞苦笑瞭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瞭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後用發帶將所有頭發系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瞭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面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面是長槍破空凌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面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裡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遊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瞭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面,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隻能是留給那衛傢男兒?面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隻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瞭。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面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瞭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瞭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瞭。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瞭歪頭,帶瞭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傢鬧瞭很久,終於才各自睡瞭。

這一夜仿佛是將所有感情宣泄至盡,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瞭,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瞭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瞭,”謝玖笑瞭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瞭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瞭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瞭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瞭。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瞭口茶,躊躇瞭片刻,終於是抿瞭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瞭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面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傢,哪怕是回娘傢,怕也是備受欺凌。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傢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瞭。

楚瑜面上平靜,點瞭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瞭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瞭心在衛傢瞭?”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瞭,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瞭笑,目光落到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傢裡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隻是個人選擇不同罷瞭。”

謝玖聽瞭這話,嘆瞭口氣:“說來倒有些讓人不齒,隻是你若留在衛府,還煩請你照顧一下陵寒……”

衛陵寒是謝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歲。楚瑜忙點頭:“這你放心,我留下來,本也是做瞭照顧小公子的打算。你雖然出去瞭,可是孩子在這裡,這也算你半個傢,”說著,楚瑜笑著瞧她:“到時候,你可以常來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聽著楚瑜這話,謝玖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無限感激湧上來,她一時竟有那麼幾分無措,她抬頭看著楚瑜,許久後,正要開口說什麼,楚瑜便眨瞭眨眼,笑著打斷瞭她:“不過我且說好,這些可都是有些酬勞的。”

“什麼酬勞?”

謝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鬧的意思,楚瑜想瞭想:“四少夫人的琴彈得甚好,得空便來給我撫琴一曲,權當酬勞。”

“好。”謝玖點頭應下:“我一定來。”

見謝玖放松下來,楚瑜斜靠在椅背上:“這一次就你來?除瞭你,還有誰要這放妻書的?”

“除瞭蔣純,都求我過來,讓你轉達小七。”

楚瑜點瞭點頭,多問瞭句:“那王嵐的孩子怎麼辦?”

“她先生下來,孩子照顧到兩歲,她再出府。”

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謝玖解釋道:“隻是到時候她再單獨拿這放妻書她覺得尷尬,便想著現在同我們一起吧。”

楚瑜應瞭聲,王嵐向來是個沒主見的,讓她單獨去和衛韞要放妻書,倒的確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楚瑜又和謝玖說瞭一會兒去留的事兒,謝玖便告辭回去,準備回去收拾東西。

謝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來,同楚瑜道:“話說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議親,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隨後點瞭點頭:“如今知道瞭。”

知道是知道,她卻也不放在心上。楚錦做瞭什麼,似乎也同她沒瞭多大幹系。

謝玖見她沒什麼反應,也明白對於楚瑜來說,楚錦大概沒什麼分量,便轉身走瞭出去。

她出門的時候,身子有些岣嶁,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蒼老瞭許多。楚瑜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多言。

論起對衛傢的感情,她決計比不上這些少夫人。她們真心實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可對於楚瑜來說,她對衛府,或許敬仰和責任更多。所以她們雖然離開,卻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療愈自己的傷痛,楚瑜卻能在一夜醉酒後,就調正好自己,迎接後面的長路。

楚瑜閉上眼睛,定瞭定心神。

如今將衛傢那七位逝者下葬,不過是衛韞重新站起來的開始而已,後面的路隻會更難走,她得扶著衛韞走下去。

休息瞭片之後,楚瑜便叫人通知瞭柳雪陽和衛韞,而後去柳雪陽房中見瞭他們。

楚瑜到柳雪陽房中時,衛韞已經先到瞭,柳雪陽面上神色不太好,喪夫喪子對她來說打擊著實太大瞭。見楚瑜進來,她神情懨懨道:“可是有什麼事?”

楚瑜將謝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說瞭,一聽謝玖的話,柳雪陽便開始落眼淚。衛韞靜靜聽著,倒也沒多說什麼,等說完之後,柳雪陽終於道:“她們……她們……”

說著,她也不知道該怪誰,憋瞭半天,終於隻是道:“還好珺兒娶的是你。”

“幾位少夫人年齡也不算小瞭,與我不同,再在衛傢熬幾年,後面的路便更難走瞭。”楚瑜規勸:“婆婆,將心比心,若婆婆是她們,婆婆覺得會怎樣?。”

被這麼一說,柳雪陽愣瞭愣,片刻後,她嘆瞭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一想起來這是我衛府的孩子,我心裡就……”

說著,她擺瞭擺手:“罷瞭罷瞭,她們要就給她們吧,強留著也是害瞭她們,對衛府也沒多大用,便就這樣吧。”

柳雪陽一面說,一面招呼瞭人將筆墨拿過來,吩咐衛韞寫瞭放妻書。等衛韞寫完後,柳雪陽這才想起來,轉頭看向楚瑜:“她們都為自己謀劃瞭,阿瑜你呢?”

“我年紀還小,”楚瑜笑瞭笑:“也沒什麼打算。就想著先陪小叔將衛府重建起來,將五位小公子帶大一些再說。母親身體不好,府裡總得留幾個人。”

“你……”柳雪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最後隻是道:“放心吧,我們衛府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楚瑜點點頭,從衛韞手裡拿過放妻書,一一審過後,同柳雪陽和衛韞道:“那我這就給他們送去瞭。”

柳雪陽點點頭,神色有些疲憊。

等楚瑜走遠瞭,柳雪陽才嘆瞭口氣:“這阿瑜啊,真是個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瞭,陪你再把侯府建起來,那至少也要二十出頭,到時候哪裡有現在再找個郎君容易啊?”

衛韞沒說話,扶著柳雪陽去瞭床上。

柳雪陽身體本也不大好,這一次這麼一激,更是虛弱,她坐到床上,同衛韞道:“你大嫂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記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瞭,這就是恩。”

“我明白。”

衛韞點頭,眼中沒帶絲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她不為自己打算,我們卻是要為她打算的。剛嫁進門就沒瞭丈夫,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瞭,你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別忤逆不敬。”

“兒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們這些婦人廣,日後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關註些適齡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傢境好壞不重要,咱們衛傢照拂著他們,總不會過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會心疼人。”

聽到這話,衛韞愣瞭愣,一時沒答,柳雪陽等瞭一會兒,沒見他回聲,回頭道:“小七?”

“嗯,”衛韞聽到這一聲喚,這才回瞭神,忙道:“我會多加註意,日後若有合適的,我會幫嫂嫂們打算。”

柳雪陽躺在床上,點瞭點頭,眼裡露出擔憂來:“可惜我珺兒……若要說心疼人,誰比我衛府的兒郎會心疼人?阿瑜這樣好的姑娘……還有阿純……唉,”說著,柳雪陽嘆瞭口氣,連連道:“可惜瞭……”

聽到這話,衛韞沒有出聲。直到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他才走瞭出去。

出門後,衛韞還有些恍惚,衛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麼?”

“在想,”衛韞目光落到遠處:“如果大嫂二嫂離開瞭衛傢,衛傢是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衛夏嘆瞭口氣:“公子說的我們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瞭,府裡的確是……”

說著,衛夏又道:“可是總也不能將她們一直留在衛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還年輕,尤其是少夫人,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嘗一二,總歸是遺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衛秋一眼瞪瞭過去:“別和七公子說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衛韞沒說話,聽著衛夏的話,他心裡有些恍惚。

蔣純有孩子還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還得想著法子給她謀劃著出路,尋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圓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與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隻能等他重振鎮國侯府,日後看看能不能用著權勢,為她謀出一條錦繡前程瞭。

衛韞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許多,衛秋和衛夏在他身後爭執。

衛韞年少,府裡還沒給他配專門的侍從,如今衛珺走瞭,衛夏衛秋便幹脆留給瞭衛韞。

衛韞聽著衛夏在後面吵嚷著:“衛秋你個朽木,讓你個大好年華的姑娘守寡一輩子,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

“行瞭,”衛韞覺得自己終於琢磨出瞭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棗,等以後我重振侯府,給嫂嫂挑個好的。”

“到時候嫂嫂看上瞭誰,我就去讓那人過來提親。”

“要是不過來呢?”衛夏有些好奇,聽到這話,衛韞冷笑一聲:“要人還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選瞭。”

這話出來,衛夏信服瞭,覺得是個極好的辦法。

衛夏正還要說些什麼,管傢就從長廊外急急走瞭進來,他來到衛韞身前,壓低瞭聲:“公子,宮裡來瞭人,說陛下要您進宮一趟。”

衛韞聞言,眼中冷光一閃,片刻後,他同衛秋道:“去將輪椅推過來,再給我拿狐裘暖爐來。”

衛秋應聲回去,衛韞就近快步去瞭楚瑜房中,冷聲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從裡間走出來,將粉拋給瞭衛韞。衛韞沖到鏡子面前,開始往臉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進宮去,怕不會有好事。”

一聽這話,楚瑜便緊張起來,皺眉道:“陛下若讓你上前線,你切勿沖動應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說完,衛韞便已經撲完瞭粉,他塗抹得不夠均勻,楚瑜有些無奈,走到他面前來,抬手替他抹勻。

她的手帶著溫度,觸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時,他下意識就想退後,卻又生生止住。隻是屏住呼吸,讓她將粉在面上抹勻。

衛韞皮膚本就偏白,如今這麼一塗抹,在夜裡更顯得蒼白如紙。衛秋推瞭輪椅,帶瞭狐裘過來,衛韞將頭發抓散幾縷落到耳邊,狐裘一披,暖爐一抱,再往輪椅上一坐,整個人瞬間就化作瞭一個病弱公子,輕輕咳嗽兩聲,便仿佛馬上要羽化歸去一般。

楚瑜看著衛韞的演技,內心百感交集,衛韞坐在輪椅上,抱著暖爐,瞬間入瞭戲,他輕咳瞭兩聲,隨後用虛弱的聲音同衛秋道:“走吧。”

《山河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