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衛秋推著衛韞出瞭府門,剛出去便看見一輛馬車隱藏在衛府外的巷道之中,見衛韞出來,車夫從馬上跳瞭下來,同衛韞拱手做瞭個“請”的動作。

他手提繡春刀,身著黑色錦緞華衣,腰懸一塊玉牌,上面寫著一個“錦”字。這是錦衣衛的標準配置,乃天子近臣。

看見那裝扮,衛韞急促咳嗽瞭兩聲,忙掙紮著起來,要同那人行禮,隻是剛一站起來,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那人忙上前來,按住衛韞道:“七公子不必客氣,在下錦衣衛使陳春,特奉陛下之命,來請公子入宮一敘。”

衛韞聽著他說話,咳嗽漸小,好不容易緩瞭下來,才慢慢道:“衛某不適,還往陳大人海涵。既是陛下之令,便快些啟程吧。”

說著,衛韞由衛秋攙扶著起來,扶著進瞭馬車。

片刻後,陳春也坐瞭進來,馬車噠噠作響,衛韞坐在陳春對面,一言不發,時不時咳嗽,看上去虛弱極瞭的模樣。

陳春皺著眉頭,有些遲疑道:“七公子的傷……”

衛韞在天牢裡的事兒,幾乎滿朝文武都知曉瞭,皇帝震怒,大力處辦瞭所有動過衛韞的人,這事兒還有陳春親自動的手,對於衛韞的傷自然不陌生。

衛韞聽陳春問話,艱難笑瞭笑道,“外傷養好瞭許多,就是傷瞭元氣,底子虛。”

陳春眉頭更緊,衛韞看瞭他一眼,喘息著道,“不知陳大人可知此次陛下找我,所為何事?”

“不知。”

陳春答得果斷,衛韞也知道從陳春口裡是套不出什麼話,就繼續裝著病弱,思索著近來的消息。

他離開前線時,雖然衛傢軍在白帝谷被全殲,但也重創瞭北狄,如今北境主要靠姚傢守城,皇帝連夜召他入宮,必然是因為前線有變。

他父兄均死於前線,他知道他們絕不是單純被圍殲,而其中,姚勇必然扮演瞭極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在姚勇掌握著北境整個局面時,他絕不會上前線去送死。

衛韞定瞭心神,假作虛弱靠在馬車上睡覺。睡瞭一會兒後,就聽陳春道:“公子,到瞭。”

衛韞睜開眼睛,露出迷惘之色來,片刻後,他便轉為清醒,隨後由衛夏和衛秋攙扶著下瞭馬車。

馬車是直入到禦書房門前,衛韞下瞭馬車後,便聽到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小七,直接進來。”

衛韞聞聲,便急促咳嗽起來。

他咳得撕心裂肺,聽著就讓人覺得肺疼。咳完之後,他直起身子,整理瞭自己的衣衫,這才步入禦書房中。

皇帝在屋中已經聽到衛韞的咳嗽聲,等抬起頭時,便看見一個素衣少年步入殿中,恭敬叩首。

他看上去單薄瘦弱,尚未入冬,便已經披上瞭狐裘,手裡握著暖爐,看上去似乎是極其怕冷的模樣。

淳德帝呼吸一窒,他清楚記得這個少年曾是多麼歡脫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是寒冬臘月,他仍舊可以穿著一件單衣從容行走於外。

愧疚從心中湧瞭上來,讓淳德帝面上帶瞭些憐惜,忙讓衛韞坐下,著急道:“怎麼就成這樣子瞭?可還是哪裡不好,我讓太醫過來看看。”

“倒也沒有什麼……”衛韞笑瞭笑,寬慰道:“陛下放心,不過是身子虛,近來正在休養。”

淳德帝聽到這話,看著衛韞,想說些什麼,又沒說出來。衛韞看著淳德帝的神色,輕咳瞭兩聲,緩過氣來,關心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宮,可是前線有變?”

“嗯,”說起前線,淳德帝神色冷瞭許多:“如今前線全靠姚將軍在撐,可昨天夜裡,白城已破。”

“白城破瞭?”衛韞有些詫異,卻又覺得,這個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前線向來是由衛傢處於第一防線,姚勇從來也隻打過一些撿漏子的仗,之所以坐到這個位置,更多政治權衡相關。將一個酒囊飯袋突然推到第一防線,關鍵城池沒瞭,倒也是預料之中。

衛韞心中計較得清楚,面上卻是詫異又關心道:“姚將軍在白城有九萬大軍,我走時又從涼州調瞭十萬過去,白城怎得破瞭呢?我軍損傷多少?”

“我軍損傷不多,”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冷著聲道:“姚勇為瞭保全實力,在第一時間棄城……”

聽到這話,衛韞臉色猛地冷瞭下來,驟然開口:“他有沒有疏散百姓?”

衛傢棄城之前,都會先將百姓疏散,否則哪怕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也絕不會棄城。一城百姓手無寸鐵,北狄與大楚血海深仇,大楚丟瞭的城池,大多會遇上屠城之禍。因而衛韞聽聞姚勇棄城,衛韞首先問瞭這個問題。

然而問完之後,衛韞卻已經知道瞭答案。

姚勇不會疏散百姓。

他慣來,也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當衛韞等著皇帝的答案時,卻聽皇帝說瞭聲:“他去之前已疏散百姓,倒也無礙。”

衛韞有些詫異,為瞭遮住自己這種情緒,他又開始急促咳嗽,腦子裡卻是開始飛快分析。

以他對姚勇的瞭解,他絕做不出這種事來,可他向來熱愛攬功,這次怕又是哪位將軍被他搶瞭功勞。

衛韞覺得心裡一陣惡心,面上卻是不動,淳德帝看他咳嗽得揪心,忙讓人叫太醫來,衛韞擺瞭擺手,慢慢順瞭氣道,“那陛下如今,是作何打算?”

“姚勇太過中庸,這戰場之上,有時還需少年銳氣。”淳德帝嘆息瞭一聲,明顯是對姚勇此番棄城之舉有瞭不滿,他抬頭看向衛韞,方才說瞭句:“你……”

“陛下,衛韞自請……”衛韞一見淳德帝看過來,忙就上前跪瞭下去,正要表忠,話卻隻說瞭一半,便開始拼命咳嗽。

看見衛韞這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匍匐咳嗽的模樣,淳德帝剩下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上前親自扶起衛韞,衛韞一面咳嗽一面道:“臣自請……往……咳咳……往前線……咳……”

“罷瞭,”淳德帝看著衛韞的樣子,嘆息瞭一聲:“你這模樣,便不要逞強瞭,你先好生休養……”淳德帝猶豫瞭片刻,隨後道:“給我推薦幾個人吧。”

衛韞沒說話,用咳嗽遮掩著自己思考的模樣,腦子裡思索著淳德帝這樣急迫的原因。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將也就那麼五六傢,楚建昌鎮守西南多年,如今北狄攻勢太猛,西南的南越國怕是也要蠢蠢欲動,楚建昌是不能動的,剩下的宋傢、姚傢、王傢、謝傢,其中王謝兩傢並非標準的武將世傢,傢中將領多在內地,並沒有太多實戰經驗。而姚傢已經在戰場之上,宋傢也在華京休養太多年,根本沒瞭爪牙。

如今上前線去,不僅僅是打仗,更重要的還是制衡姚勇,姚勇太過怕事,白城一戰不是不可以打,隻是姚勇不願血戰,可哪場戰爭沒有犧牲,若一味撤退,直接求和罷瞭,還有什麼好打?

可是除瞭衛傢楚傢,其他幾傢和姚勇或許差別也不大,算瞭算去,也就隻有一個衛韞能夠用瞭。

算明白皇帝的打算,衛韞輕輕喘息,虛弱道:“陛下驟然問臣,臣一時也難以推出合適人選,不若給臣幾日時間,臣考察幾日,再稟陛下?”

“也好。”淳德帝有些無奈,人已經成這樣瞭,總不能把這樣的衛韞派上前線,那又與送死有何區別?

他嘆瞭口氣:“你且回去吧,若有合適的人,即刻同朕說。”

“謝陛下體諒。”

衛韞跪伏在地,喘息著道:“待臣稍作好轉,便即刻前來請命,上前殺敵,不負皇恩!”

“嗯,”淳德帝心不在焉點點頭道:“你且先回去吧。”

說著,他又想起來:“讓太醫再看看。”

衛韞點點頭,讓衛夏衛秋過來攙扶著走瞭出去。出門之後,便看見一個太醫戰戰兢兢站在那裡,衛韞朝那太醫慘淡一笑,同那太醫道:“衛某已無力在宮內耽擱,想早些休息,太醫可能陪我至衛府看診?”

“僅憑侯爺吩咐。”

衛忠衛珺死後,衛韞是便是最合理的繼承人,繼承爵位的聖旨早在衛韞回到衛傢那天就下瞭,許多人一時改不過口來,但太醫卻是個極其遵守規矩的人。

衛韞點瞭點頭,帶著太醫上瞭馬車。他斜臥在馬車上,讓太醫上前診脈。

太醫上前診瞭片刻,說瞭一大堆舊疾,最後皺著眉頭道:“但是……也不至於此啊。”

衛韞沒說話,抿瞭口茶,淡道:“太醫,您再看看。”

他沒有咳嗽,口吻一片清冷:“衛某明明體虛多病,風寒都受不起瞭,怎麼會沒病呢?”

太醫沒說話,他看著衛韞的眼,對方眼中帶著駭人的血意,面上卻是似笑非笑:“太醫,體虛之癥,重在調養,可大可小,來時如山崩,調理得當,便可隨時見效,您說是吧?”

太醫如今已經明白衛韞的意思瞭,他不敢說話,整個人微微顫抖。

衛韞撐著下巴看他:“太醫也會有誤診的時候,我覺得我是體虛,你覺得我是體虛,再來一百個庸醫說我不體虛,我也能給他打出去。可我明明體虛,太醫卻說我不虛,那就不對瞭。”

太醫落著冷汗,旁邊衛夏推過一個盒子,衛韞揚瞭揚下巴:“太醫,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太醫不敢動,衛韞伸過收去,打開瞭盒子:“本侯親自為您打開。”

打開之後,裡面整整齊齊,放瞭兩排金元寶。

衛韞溫和道:“太醫您膝下還有兩子兩女,對吧?”

聽到這話,太醫深吸瞭一口氣,抬眼看他。他目光裡帶著不贊同,許久後太醫搖瞭搖頭道:“這禮物侯爺收回去吧,您的確是體虛之癥,我會如實上報,煩請停住馬車,放老朽下去。”

衛韞朝著旁邊點瞭點頭,馬車停瞭下來,太醫提起藥箱,低頭走瞭下去,然而下到一半,太醫驟然回聲,頗有些憤怒道:“老朽從未想過,衛傢竟會出你這樣心機叵測、貪生怕死之徒!侯爺令衛傢蒙羞矣!”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巨變,那太醫轉身便要走,衛韞突然叫住他。

“老伯,”太醫頓住步子,僵住瞭身子,聽見衛韞冰冷的聲音,他這才覺得,自己太過沖動。可骨氣讓他不去道歉,不願回頭,衛韞看著他的背影,許久後,輕笑瞭一聲:“罷瞭,你去吧。”

“隻是老伯,我想要您明白,若我是衛小七,那我自當不計後果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可我是衛韞。”

衛韞眼神冷下來:“我是鎮國候,衛韞。”

他說這話時,全然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為清楚,仿佛是在宣告什麼。

太醫沒說話,他背對著他,片刻後,僵著聲音道:“無論侯爺是衛傢七公子還是鎮國候,卻都希望侯爺記著。您出自衛傢門下,”他扭頭看著他,認真道:“這是大楚少有的熱血風骨,望您能不去折辱它。”

這一次衛韞再不說話,他看著老者清明的眼,一時竟無話可說。

他覺得有什麼從胸口湧上來,翻騰不已,他死死捏著窗戶臺,一言不發。

等回到傢中,剛一進門,楚瑜就迎瞭上來,著急道:“陛下如何說?”

衛韞將宮裡的事簡單描述瞭一下,楚瑜放下心來,隨後道:“你怎的就不願去前線呢?”

她記憶中,衛韞當年是背負瞭生死狀,自行請命到前線,力挽江山傾頹之狂瀾後,才奠定瞭自己的地位。然而這一次衛韞卻裝病不去,他是如何想的?

“我父兄之死與姚勇息息相關,”衛韞倒也沒有藏著自己的心思,將狐裘交給瞭衛秋,坐到一邊去,給自己倒瞭茶,抿瞭一口後,慢慢道:“如今前線全在他掌控之中,我若過去,怕是千裡迢迢專程趕去送死罷瞭。”

衛韞說這些話時,眼中帶瞭如刀一般的凌厲。

楚瑜看著他的眼神,抿瞭抿唇,轉移話題道:“那你打算推選誰去?”

“還在想,”衛韞皺著眉頭:“總該找個合適的才是。”

楚瑜聽瞭他的話,想開口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不言。

上輩子的衛韞過得風生水起,證明衛韞本身就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因此若不是提前知曉未來的大事,楚瑜不會去幹涉他的選擇。

衛傢人的死讓楚瑜明白,她自以為的“知道”也許是錯的,知道一個錯誤的信息,比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怕。

她想瞭想,點頭道:“那你慢慢想,有事兒叫我。”

衛韞從鼻子裡應瞭聲,坐在位置上,捧著茶,發著呆。

楚瑜猶豫瞭片刻,便走瞭出去,臨出門前,衛韞突然叫住她。

“嫂子,”他有些茫然開口:“如果我也像一個政客一樣,變得不擇手段怎麼辦?”

楚瑜聽到這個問題,轉過頭來看他,少年似乎有些沮喪,她想瞭想,慢慢道:“水至清則無魚。”

衛韞抬起頭來看她,正要說什麼,楚瑜卻仿佛是知道瞭他將要說什麼一般,忙道:“可是,你也得保證,那是水。”

“清與不清是一個度的關系,而不是有和無的關系。小七,其實你父兄之所以罹難,就是因為他們對朝廷不夠警惕,不夠敏感。若他們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心眼,或許也不會出事。”

衛韞聽到這話,將唇抿成一條直線。掙紮瞭許久後,他慢慢抬頭:“我不介意。”

楚瑜有些茫然,稟不明白面前這個人在做什麼,

衛韞盯著她,眼中染著光,點著火。

“侮辱瞭衛傢門楣也好,玷污瞭傢風也好,我都不介意。我隻恨我為什麼沒有早點醒悟過來。如果我早點醒悟,或許父兄就不會死。所以我不在乎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隻在乎能不能保護好你們,能不能站到高處去。”

“早晚有一天——”

衛韞捏著拳頭,眼睛明亮起來,他坐在輪椅上,咬著牙微微顫抖,沙啞著聲音道:“我一定要讓這批人——血債血償!”

《山河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