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獵場裡急促的馬蹄聲響起,一隻利箭破空而來,倉皇逃竄的麋鹿終是不及這凌厲的箭勢,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揚起一地塵土。
慢悠悠邁過來的駿馬長嘶瞭一聲,似是對主人的技藝感到十分滿意。
“葉韓,你這功力是越發純熟瞭,看來南疆的戰場倒真是個好地方。”溫潤又不失調侃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正欲上前查看麋鹿的男子握著韁繩掉轉頭來,看著正襟危坐在小馬駒上的好友,犀利的眼眸劃過一抹極淺的笑意。
“那也未必,南疆的戰場縱使殘酷難耐,在我看來對你百裡詢也毫無用處。”把弓拾起的男子眼神一轉,明顯感覺到愛馬的躁動,急忙安撫瞭一句:“好瞭,他不過騎騎而已,不會委屈瞭黑仔的。”
剛才還一副嬉笑模樣的少年猛的在那小馬的脖子上比劃瞭一下,眼中頗有幾分無賴:“大黑,我說你消停消停吧,你傢小黑仔跟著我有什麼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總少不瞭它的份。”
他說得油頭滑腦,還拍瞭拍身下小馬的頸部,十足的痞氣。
“好瞭,若是你長進一點,大黑也就不會惱怒你騙走黑仔瞭。”葉韓從馬上走下,把手裡的弓遞給身後跟著的侍衛,隨意卷起衣擺坐在瞭旁邊的草叢上。
“你回百裡傢瞭?這次百裡族長怎麼舍得放人瞭,你逃傢三年,我以為至少有大半年都出不瞭府瞭!”
從小馬駒上艱難爬下的少年叼瞭根雜草放在嘴裡,大剌剌的朝地上一躺:“山人自有妙計,我傢老頭子可不是迂腐之人。”
葉韓沒搭話,隻是慢慢挑高瞭眼看著他,明明白白一副不信的表情。
看到友人質疑的目光,百裡詢把嘴裡含著的草吐瞭出來,剛才還精神氣十足的眉眼便耷拉下來:“還能有什麼法子,我三年前為瞭什麼逃出去,這次就是為瞭什麼被老頭子給放出來瞭。”
葉韓努力讓自己眼中盛著的笑意不那麼明顯,道:“怎麼,婉陽公主為你求情瞭?”
“差不多吧,鳳華宴的帖子送到府上來後,我傢老頭子就給我解禁瞭。”
“怎麼,後悔三年前逃走瞭?”
百裡詢搖瞭搖頭,一副避如蛇蠍的模樣:“你不是不知道宮裡的女人都是些什麼樣子,看起來人比花嬌,可說到刁蠻和心計還真不是那些高門貴女的小姐可比的,也就那個憨憨的瑜陽要單純一些,我可受不起她們。不過這次還真是要你幫幫忙瞭……”
他把懷裡捂得皺巴巴的東西遞到葉韓面前,討好的擠眉弄眼。
葉韓沒伸手,肅著眉看向瞭別處,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葉韓,你就幫幫我吧,婉陽把你的這張請帖連著我的一起送到瞭我府上,擺明瞭就是要我們一起出席,要是你不來,那我可真是要被關禁閉瞭。”
“與我何幹。”
“好歹咱也在南疆戰場上灑瞭三年熱血,你總不能看著我……”
剛才還面色淡淡的白衣青年似是被挑起瞭壓抑已久的怒氣,連聲打斷瞭一旁腆著臉哭訴的辛酸史:“你這個吃貨,三年都學不會拉弓射箭,除瞭黑仔,至今連一匹戰馬都上不去,浪費瞭我嶺南三年的糧食,還敢說灑瞭滿腔熱血?”
看著從不發怒的友人慢慢變黑的臉色,百裡詢急忙跳著遠離瞭幾步,聲音瑟瑟的,好不委屈的撇撇嘴:“我是天下第一巧匠,又不是天下第一戰神,你總不能讓我上戰場實戰吧!那些機關不是頂好用的嗎?”
仍是坐著的青年‘哼’瞭一聲,但神色顯然緩和瞭下來。
“這樣吧,如果你肯去鳳華宴,我便為葉傢的軍隊再辛苦一年,怎麼樣?”
看著手中的請帖被抽走,百裡詢長出瞭口氣:“哎,這些女人的戰爭還真是恐怖,今年的鳳華宴是婉陽舉辦的,你要是去瞭肯定會大大長瞭她的面子,我還真不想幫她這個忙。”他轉過身朝一直在他周圍打轉的小黑仔走去:“還是我傢的黑仔懂事,從來都不煩我。”
葉韓把請帖隨意的丟在地上,抬眼看著圍著黑仔團團轉的百裡詢,漆黑的眼底閃過奇異的光芒,緩緩道:“百裡世傢無遊公子蘭華灼灼,溫潤謙和,才學無雙,我怎的從未見到過這般的你?”
背對著他的百裡詢勾瞭勾唇角,似是毫不在意身後之人的調侃,他轉過身,眉眼淡淡的,既不是剛才巴巴捧著請帖求人的小傢模樣,也不是圍著小馬駒埋怨的少年心氣。
縱使是衣擺間滿佈著雜草和灰塵,發絲凌亂的披散在腦後,但也絲毫不損其眸中的那一抹清淡溫潤。他這一轉身時間,就硬是從一個撒潑耍賴的潑猴模樣生生變成瞭氣質高潔的蘭芳公子,他反手擺過衣袖,連聲音也變得高雅芳華起來:“現在如何?”
葉韓強忍著眼中的笑意,拱瞭拱手:“久仰,久仰。”說完便起身朝一旁怒瞪著百裡詢的大黑走去。
百裡詢得意的擺擺手:“客氣客氣。”
待回過神來看著友人跨上戰馬正欲離開,急忙喊道:“三日後便是宴會,記得到時候客氣點,這裡可是京城,比不得嶺南的那一畝三分地!”
葉韓沒有回話,隻是背著頭擺瞭擺手,但剛剛端著的眉卻慢慢緩瞭下來。
淡淡的陽光下,他謹然剛硬的身影帶著淺淺的逆光,像是從戰境中走出一般。
百裡詢突然覺得這背影的模樣有些熟悉,但思索瞭半晌也無果,隻得低下頭對著仍是對那大黑馬戀戀不舍的黑仔嘆瞭口氣:“這傢夥別給我頂著副冰山的模樣就好瞭,婉陽真是想不開,居然會把他也請去,還真的以為皇傢威嚴用在誰身上都適合瞭?”
除瞭懂武之人,這傢夥還真是沒對什麼人有過好臉色,那群嬌滴滴的小姐可真是有得受瞭,滴溜溜爬上馬駒的少年摸瞭摸鼻子,嘴角的笑容便帶瞭一絲幸災樂禍。
哎,瞧他那賊笑模樣,蘭華之姿,著實是浪費這般美好的字眼瞭。
是夜,方府燈火通明。
方文宗穿著官服守在庭院門口,聽到小院裡傳來的曲聲,長長的嘆瞭口氣,他轉過身看著同樣站在門口進去不得的妻子,走上前去:“你怎的又出來瞭?回去休息吧。”
方夫人擺瞭擺手,神情擔憂:“菲兒已經半月未出房門瞭,我怎麼放心得下。哎,苦命的孩子,怎的就攤上瞭那樣的洛府小姐,說出這般傷人的話來!”她抹瞭抹眼角的淚水,輕輕嗚咽起來。
雖說是養尊處優瞭十幾年,但到底隻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子,遇到事也失瞭沉穩氣度,除瞭哭訴埋怨,也無甚辦法。
方文宗暗瞭暗神色,一雙眼在陰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意味不明,他朝院裡看瞭一眼,上前扶起哭泣的妻子朝外走去:“你就別擔心瞭,我們的女兒不是個不爭氣的,我看她最近的曲藝越發好瞭,再過幾日便是鳳華宴,她自有挽回的本事。再說瞭……”他沉瞭沉聲音,那慈眉善目的臉上便有些微的扭曲:“那些皇傢公主、世族貴女也不是面揉的,怎麼會由著那洛寧淵張揚跋扈,目中無人!”
身後隱隱傳來的曲聲越發空靈,方文宗滿意的點點頭,扶著妻子的手漸漸收緊瞭一些。因著宣和帝的態度他動不瞭洛寧淵,可不見得別人收拾不瞭,隻要加把火就自然有人代勞,想必待到那鳳華宴時,才是好戲真正上演的時候。
閨閣女子之爭他不會插手,可涉及到方傢的顏面,便也怪不得他瞭。
他尊榮瞭數十年,連王朝皇子也對之禮遇有加,如此欺辱他方文宗的女兒,將他不放在眼裡的,倒真真還是頭一個。洛氏寧淵,你既有此膽量,這為你搭好的戲臺,你可要好好唱瞭。
他勾瞭勾嘴角,雙眼的眸色在陰暗的燈光下越發明滅起來。
曾經的鳳華別莊,現在的洛府好久沒有這麼熱鬧瞭,清河一大早便遵著洛凡的意思從京裡專侍貴女的衣鋪裡取來瞭時下最流行的仕女衣飾,滿滿的擺瞭滿屋。
待寧淵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時,日頭早已爬到瞭正中。清河眼明手快的扶住瞧瞭一下天色就欲倒頭再睡的寧淵,輕輕搖晃起來:“小姐,起來吧,要是再睡就會遲瞭今日的鳳華宴瞭,您不是說要去的嗎?”
寧淵迷糊的閉眼想瞭一下,想起自己確實說過這話,極為不耐的睜開瞭眼,眼中還帶瞭絲朦朧之色:“什麼時辰瞭?”
清河撇瞭撇嘴,一邊把桌上的洗漱水端來,一邊嘆道:“都正午瞭,宴會申時開始,要是再不快點開始,我們就要遲瞭。”
寧淵聽得這話有些奇怪,把嘴裡的水吐到瓷盆裡問道:“開始什麼?”她轉過頭瞧著地毯上滿滿放著的花紅紫綠的衣服,拿起手巾的動作便立時僵住瞭。
清河反倒有些得意,她指著地上的各式戰利品顯擺起來:“小姐這可是我跑遍瞭京城有名的衣鋪搜刮來的,保證是時下最流行的服飾。”
寧淵看瞭看地上那些晃眼的衣服,轉過頭來的神情便不是那麼淡然瞭:“你的主意?”
“我和凡叔的主意,哦,還有年俊那傢夥也有點功勞……”
“好瞭……不必如此,把這些東西拿下去。”寧淵打斷瞭清河沾沾自喜的自誇,隨意的擺瞭擺手。
清河一愣,看寧淵臉色淡淡的,到底是習慣瞭她這樣的神色,諾諾的道:“小姐,今天可是鳳華宴,也是你第一次出席京城貴女聚會……”
她瞧得寧淵仍是那副神色,便知勸不過她,隻好收瞭地上擺著的衣服嘆口氣退瞭出去。
寧淵看著清河喪氣離去的背影,眼中清淺的眸光一閃而過,微微暈染其中便消失不見。
連凡叔和清河都會在意她如何出席鳳華宴,看來外面的動靜應該不小瞭,她站起身赤著腳朝地上走去,雪白的地毯印著純黑的衣袍和如玉的肌膚,散開一地奢靡。
毗鄰皇城的童月湖畔風景秀麗,那一池的睡蓮素來名頭頗響,古來在此留詩作詞的大傢更是不少。今日這裡格外的熱鬧,在鳳華別莊歸洛傢所有後,這新一年的鳳華宴便被擺在瞭童月莊裡。
瑜陽站在湖邊晃悠,朝在湖心亭裡閑坐的婉陽看瞭一眼,趁她不註意悄悄卷起裙擺伸手朝湖中探瞭探,但立馬驚得縮瞭回來:“這水好冰。”
她搖擺瞭兩下,看得一旁候著的宮女心驚膽顫,急忙跑上前扶住她。
“瑜陽,好生呆著,今日可別給我添亂。”湖心的涼亭處響起瞭略帶嚴厲的聲音,瑜陽委屈的撇撇嘴:“姐姐你放心,這次的鳳華宴是你頭一次接手,我不會搗亂的。”
湖中的少女娓娓走來,金黃的裙擺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一種讓人驚艷的尊貴,她拉住瑜陽的手,接過宮女遞來的錦帕替她拭幹手中的湖水,點瞭點她的額頭:“你呀,真是玩性不改。”
瑜陽扭著頭笑瞭笑:“我會給皇傢爭光的。”她顧自看瞭看湖心周圍,瞧著不少貴女都現瞭身跡,便朝婉陽鞠瞭一躬:“還是姐姐面子大,這宴會還沒開始,就有許多人便來瞭,隻是……姑姑真的不來瞭?”
婉陽點瞭點頭,低聲道:“那位今天會來,姑姑是不會出席的,等會記得慎言。”
瑜陽馬上緊閉起瞭嘴,使勁眨眨眼。
那件事對皇傢而言一直都算不得是能擺得上臺面的事,一直無人提起並不代表沒人記在心裡,如今她既然已經回來,就免不得會被些亂嚼舌根的人拿出來說。
“若水見過婉陽公主,瑜陽公主。”嬌潤的聲音在隔瞭她們幾米的地方響起,婉陽轉過身對那女子輕頷瞭下首,她才慢慢走近。
“若水,你來得倒早啊,是不是等著看嶺南少帥的風姿啊!”瑜陽還未待她走近便調侃起來,果然婷婷走來的少女雙頰嫣紅一片,雙眼也躲閃起來。這般親昵的話都能說出口,況且如此多的貴女裡也隻有這少女敢近她們身便來,便足知她們關系不一般瞭。
“瑜陽公主,這可是婉陽公主的鳳華宴,您可別凈拿我開玩笑。”柳若水雖是羞紅瞭臉頰,但也絲毫不顯柔弱,一句話便迂回彎折的頂瞭回去。
這話說得極妙,既讓正準備開口再接再厲的瑜陽住瞭嘴,也讓婉陽眼角浮現瞭一抹傲然的笑意。
柳若水同樣朝院中望瞭望,考慮瞭半晌走近兩人身邊,握著的手指緊張的朝裡攥瞭攥:“公主可曾聽到這幾日京中傳言?”
瑜陽瞧她這樣子微微一愣,便道:“什麼傳言?”
婉陽眼中極快的劃過一道光芒,嘴角慢慢勾起:“可是那‘舍生取義’引來的?”她說罷便轉身朝湖心亭走去,後面的兩人看她悠悠前行,抬步跟瞭上去。
“什麼‘舍生取義’?若水,怎麼回事?”坐定在亭中的瑜陽看著姐姐一副不再開口的模樣,馬上掉轉瞭頭朝柳若水問道。
柳若水看著因她們走進亭中而暫時被封瞭起來的湖邊,慢慢開口說瞭起來,她那日便在現場,說出來倒也使人有種親臨其境的感覺。
片刻後,瑜陽看著閉上瞭嘴的柳若水,瞪大的眼半天收不回來,她搖瞭搖頭,喃喃的開口:“這洛寧淵還真是膽子大。”
不忠不義不孝的新科狀元趙然,舍生取義的方府掌珠……
雖說她一直不喜方紫菲小傢子氣的清高做派,可也因方文宗的緣故從不將這些擺在面上,這洛寧淵不僅把方傢得罪瞭,就連那傳世數百年的趙府也一並羞辱得徹徹底底,還真是……無知者無畏。
她想瞭半天,才堪堪找出這麼一句話來形容那洛傢小姐。
瑜陽突然想起瞭一事,轉過頭道:“姐姐,你給那方紫菲送帖子瞭?”
婉陽挑瞭挑眉,眼角含笑的點點頭。
“我看她至少半年都走不出方府瞭,給她帖子也不會來的。”
“她會的,若她想要重新成為名耀京都的‘清萊文士’,就一定會來。”況且,我也需要她來。
婉陽輕彈瞭指甲,漫不經心的開口,但清漣的嗓音中卻有一種斬釘截鐵的味道。
瑜陽點點頭,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道:“若水,你剛才說京裡有什麼傳言?”
柳若水坐著的身子向後微微退瞭退,神情裡似是帶上瞭一絲惶恐和不安:“京城傳言,洛氏小姐瑤華之姿更甚天人,就連……”她轉頭向端坐上首的婉陽看去,見她並未有阻止的意思,便低下瞭頭輕聲道:“就連皇傢公主猶不及其萬分。”
砰的一聲,青邊白底的禦用瓷盞被猛地摔在瞭地上,一時間亭中安靜到瞭極點,片刻後才慢慢響起瑜陽幽幽發出的聲音,淡到瞭極致:“好一個皇傢公主尚不及其萬一,好一個雲州……洛寧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