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結束,意味著高中生涯正式開始瞭。
整個軍訓過程,班主任周圍總是笑瞇瞇的,對什麼隊列操成績一概不放在心上,既沒有對裴冬妮這樣的積極分子展現春天般的溫暖,也沒有對陳末這樣的刺頭有秋風掃落葉的冷酷。他左手一杯胖大海,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時不時伸出來推推鼻子上的眼鏡,說話慢條斯理,不管對象是誰,都掛著一絲笑。用陳末的話說,總給人一種,下一秒就要跨上自行車去菜場買菜的感覺。
但卡門打聽來的八卦不同。在卡門說來,周圍嘴角的笑,那都是看凡夫俗子的蔑笑,不屑的笑,看孫猴子在掌心撒尿時候如來佛祖的笑。“周圍敢跟校長拍桌子唉,”卡門一邊吃話梅一邊說,“他還頂過市教育局來的巡查組!”
巡查組的段子是這樣的。據說,數年前,上海大抓素質教育,教育局巡查組到處視察,要對整個教育系統進行觸及靈魂的改造。改造到二中,座談會上,巡查員大談“世界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周圍當時就在下面發出瞭響亮的嗤笑。
“這位老師,你有什麼意見?”領導很光火。
校長按都按不住,周圍施施然站起來瞭:“這位同志,我覺得你說這種話是不負責任的。什麼叫隻有教不好的老師?你教得好教不好的標準是什麼?上大學麼?考一本麼?那如果所有學生都考到瞭一本,還有一本存在的必要麼?
孔老夫子,叫聖人瞭吧,有教無類是他說的吧,他有多少學生?弟子三千。好瞭,這三千弟子都成才瞭麼?沒有吧,據我所知,也就七十二賢人麼!七十二除以三千是多少?我是數學老師我算給你聽,2.4%,3%都不到。他都不敢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我看你就不要誇這個海口瞭吧。”
陳末聽瞭這個段子哈哈大笑,原來菜場阿叔也自帶懟天懟地的屬性,怪不得沒有為難自己,立刻把周圍引為知己;但錢佳玥聽瞭則很擔心,想到分班考那張62分的數學考卷,覺得自己就屬於剩下97%被周圍放棄的那部分瞭。
所以,當被周圍叫到辦公室談話時,錢佳玥覺得自己是被叫去宣判死刑瞭。
“錢佳玥啊,聽說你以前在初中裡也擔任瞭學生幹部,我想問問你,你有沒有興趣出來競選我們班班委啊?”周圍吹瞭吹茶葉,笑瞇瞇看著錢佳玥。錢佳玥本來被分班考試打擊得像篩子一樣的自尊,瞬間又被點燃瞭。“我願意為同學服務!”她用瞭陳老太教的標準答案。
“好好,”周圍笑得更欣慰瞭,“我們班委選舉,是公開透明的,就這周五班會課。你看看,你回去準備一個競選演講,大概兩三分鐘,到時候我們講一講,最後同學們選一選,你看好吧?另外,我看你跟陳末蠻要好的,裴冬妮說陳末上課講話太多,影響他們學習,我想讓陳末和劉劍鋒換個座位,你跟陳末坐,怎麼樣?你也幫助幫助她。”
錢佳玥臉興奮地紅瞭,被數學62分物理68分打擊的自尊又回來瞭——這個才是她呀!這個被老師信任的好幹部,這個專門幫助差生的好學生,終於又回來瞭!錢佳玥的頭抬起來瞭,胸前的團徽校徽都閃亮瞭,一口答應:“當然可以,沒問題!”
就這樣,在開學第二天,陳末被前一排的裴冬妮,趕去瞭和錢佳玥坐。雖然這個結果讓陳末很開心,但跟裴冬妮的梁子卻越結越深瞭。
錢佳玥對陳末說:“我從來沒做過什麼競選演講,特別緊張,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末聳聳肩:“你們以前不需要競選麼?”
錢佳玥低頭:以前,都是老師指定的啊。
陳末很豪爽地說:“沒事,想說什麼說什麼,說說你是誰,你幹嘛要選。”看錢佳玥犯難的臉,又說,“你別緊張,真選不上也沒什麼,不丟人,大不瞭我陪你一起選,你選上瞭我給你當陪襯,你選不上也不是唯一落選的。”
錢佳玥很感動,這是真義氣真情誼——那時誰都沒有想到,差生陳末也有可能選上。
為瞭這個競選演講,陳老太和陳秀娥又吵瞭起來。陳老太把幾十年工會主席經驗傾囊相授:“寶寶,個人是在集體裡的,所以最重要的,我們個人目標要跟集體目標要聯系在一起。比如說,你們學校現在在爭創什麼?那個什麼素質教育示范學校,那你就要想,如果你是班長,你怎麼樣帶領你們班級,為這個目標做出貢獻,你能起到什麼模范帶頭作用……”
陳秀娥正在磕瓜子,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磕瞭一半的瓜子皮亂飛:“哦喲,算瞭,你這個老皇歷瞭!寶寶,我跟你說,你不要聽她的!現在不是讓老師領導選你,曉得伐?現在是要爭取讓同學們選你,同學們要什麼啊?你問問你爸爸,他們車隊領導說什麼他們愛聽啊?建設四化?什麼加入WTO?幫幫忙,跟他們有關系伐?最要緊什麼啊?發鈔票、發獎金呀……”錢楓加入進來:“你媽媽說得對,中秋節發月餅,過年發點大米超市購物卡……”
陳老太很生氣,把碗一放:“小市民!一天到晚隻會盯著眼前一畝三分田!我說的哪裡過時瞭?個人的前途,怎麼能和集體的目標分開來談呢!往大瞭說,個人的命運,就是和國傢民族的復興聯系在一起的,往小瞭說……”
在他們還在爭執不休的時候,錢佳玥悄悄放下碗,回到瞭自己的房間。她攤開面前的本子,在“競選演講”四個字下面,又畫瞭重重的兩條橫線。但下面一片空白,她還是一點思路都沒有。
像陳老太說的,登高一呼:我帶你們沖!可是,沖去哪裡呢?像陳秀娥說的:我給你們發錢發卡,自己哪裡來的錢和卡呢?這樣選班委,聽都沒聽過啊。錢佳玥嘆口氣,覺得自己傢裡大人就是不靠譜,不光幫不瞭自己,還把自己腦子給弄亂瞭。她也去向肖涵請教過,肖涵的回答更玄乎:“你隻要告訴大傢,你是誰就好瞭。”
錢佳玥這下真茫然瞭:我是誰?這個八百字作文都寫不完啊。
以前初中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誰。她是那個被老師信任的班長、團支部書記,她是那個永遠的年級前三名,她是那個作文常常被傳看的小才女,她是那個繼承瞭舅舅們基因,最有希望考進市重點進名牌大學的好孩子。當然,她也是那個永遠跟在肖涵身後的小影子。然而現在她是誰?她並不知道。
她數學隻能考62,而班上的常無忌可以考98,還一臉懵懂地說“這個不難啊”;她英語聽力都聽不明白,而班上的許優可以和英語老師一唱一和用標準的美音通篇背誦《Youth》;裴冬妮是那個老師們面前的紅人,那個每節課下課圍著老師問問題被叫“QQ”(question queen)的用功學生;連卡門和陳末,都迅速地在新的集體中找到瞭定位——卡門是那本行動的《當代歌壇》,即時的八卦播報中心;陳末是那個酷酷的漂亮女生,全世界都不在她眼裡,大傢卻都暗暗羨慕她。而她錢佳玥呢?她現在到底是誰?
連仰慕肖涵的專利她都失去瞭。那天她午休時候去找肖涵,迎面碰上瞭他們班的那個趙婷婷。卡門說過趙婷婷,說她和肖涵是初中同學,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肖涵。趙婷婷很高,比陳末更高,過170瞭,那天在一班門口,她幾乎是眼睛向下看錢佳玥的。趙婷婷皮膚很白,眼睛有種高傲的細長,身姿優雅,隻有鼻子上的幾片小雀斑還有點人間煙火。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肖涵和錢佳玥講話,然後輕飄飄說一句:“你就是肖涵的那個鄰居吧?沒考上重點班麼?很正常,我們重點班很難考的。不過考進二中就不錯瞭,好好加油吧。”然後問肖涵:“胡老師那裡你還去不去?她說讓正副班長一起去的。”肖涵抱歉地朝錢佳玥笑瞭笑,說:“我回傢再找你。”
望著肖涵和趙婷婷離開的背影,錢佳玥已經忘瞭尷尬。她覺得有種無可名狀的委屈,她甚至覺得,冥冥中讓她考進二中,隻是為瞭讓她明白,自己和肖涵之間隔得那麼遠。
“看著她走向你,那副畫面多美麗,我太不夠溫柔優雅成熟懂事。”那一年,流行的歌是劉若英的《很愛很愛你》。夏天卡門攛掇錢佳玥買磁帶的時候,錢佳玥猶豫瞭很久,並沒有覺得這首歌有什麼特別。但現在在walkman放著,卻覺得有種一語成讖的揪心。
“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真的有這種感情麼?
錢佳玥百轉糾結的時候,陳末卻在經歷狂風暴雨。
陳彭宇為瞭陳末分班考試時的三科不及格,已經臉陰瞭好幾天瞭。父女倆冷戰至今,看這個女兒怎麼看都不順眼。
蒼天不開眼啊!陳彭宇常常胸悶。
陳彭宇自問一世英雄。作為地主傢的後代,他少年時期的日子並不好過,哪怕他天資聰穎一目十行,也是永遠的狗崽子。上山下鄉,分到最窮最苦的西部山溝溝,他隻手隻腳能夠打拼到今天這個地步,靠的是什麼?是自己韌性和不服輸。
插隊落戶時,去山上擔石料,前面的人昏倒,幾百斤的石料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隻要動一動,他是逃得過,跟在他後面的十幾個人統統都得死。他就是扛得住!事後扁擔爛在肩膀的血肉裡,拔出來的時候揭掉一大塊肉。恢復高考時候村支書給他穿小鞋,別人都可以放假復習他不可以。他每天幹八小時體力活,然後在煤油燈下復習,一天隻睡兩小時。沒東西吃,肚子餓,灌一肚子涼水和觀音土。他是怎麼奮鬥過來的?再看看陳末這個女兒,有半分像自己麼?
創造那麼好的環境給她,吃飽穿暖,想什麼有什麼?然而呢?連讀書這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讀書難麼?在陳彭宇看來一點不難。以後走上社會,過山過水難的事多瞭去瞭,誰能像在學校裡那樣,周圍人都盼著你好,都對著你笑?連念書都念不好,以後還能有什麼出息?
因此,在聽到陳末大言不慚說,自己要陪著錢佳玥競選班委時,陳彭宇忍不住發出瞭“嘿嘿”冷笑。
“你還選班委?你快別給我丟人瞭!你們班要是選上一個三科不及格的人當班委,那也是你們班,你們學校的恥辱。”
陳末臉色變瞭,她冷冷看著陳彭宇,心裡滿是憤恨。本來,陪錢佳玥競選是義氣,選不上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然而她爸爸的這幅嘴臉太可惡。從小到大,陳彭宇對陳末永遠是這樣冷嘲熱諷。他看不起她,他是她爸爸竟然看不起她!
陳末也冷笑一聲:“我們學校的恥辱?我看是你的恥辱吧,陳總!丟臉就丟臉,我怕什麼?反正我不要面子,誰要面子誰丟臉!”把飯碗用力一放,沖進房間一砸房門。
“反瞭你瞭!”陳彭宇“嚯”地站起來,準備跟上去教訓女兒,被老婆趙依芳一把拉住。“老陳!”趙依芳叫一聲,“女兒都那麼大瞭,你還想怎麼樣啊?你還以為她是小孩子,你張嘴就罵抬腿就踢啊!她都高中生瞭!”
“高中生怎麼瞭?”陳彭宇也大聲,“她這個樣子還念高中?我看那個學校真是倒瞭黴瞭!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吊兒郎當,做什麼事都沒耐性,一天到晚穿得破破爛爛,聽的什麼亂七八糟妖魔鬼怪的歌!你這個當媽的你反省一下,有沒有教育好女兒!”
陳末本來就背靠著門在生氣,聽到這裡一開門:“跟我媽有什麼關系!你少欺負人啊!你現在談教育啦,你從小到大教育過我麼?不是打就是罵,要麼就忙得幾個月看不到人,你還好意思談教育!你那個樣子要是能教育好孩子,黑猩猩都會!成績不好打一頓,成績就好啦?可不黑猩猩也會麼!”
趙依芳看著父女倆吵得不可開交的樣子,無可奈何跌坐下來。
也難為陳彭宇那麼信誓旦旦陳末不像自己,也難為陳末咬牙切齒自己有個世界上最討人厭的爸爸。這父女倆人的樣子,在趙依芳看來,簡直一模一樣。
就是和陳彭宇的這場爭吵,讓陳末堅定瞭自己一定要選上班委的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