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這周上課已經上到瞭第六天,所有人都神形俱廢。歷史老師還強撐在課堂上滔滔不絕,但下面的學生,心都已經飛到瞭九霄雲外。
“不人道啊不人道,一連上七天課,誰能受得瞭?”陳末把本子遞過來,上面配瞭一個櫻木花道漫畫大哭的動漫頭像。
陳末表面上看著瀟灑酷酷的,其實是個話癆。跟人熟瞭之後,可以滔滔不絕講三天三夜。她從小看的雜書多,不像錢佳玥,課外書就隻有“優秀作文選”和“解放日報”,金庸也是考完中考被卡門慫恿著看的。下課後,陳末經常繪聲繪色,從《基督山伯爵》講到《三個火槍手》,從《灌籃高手》講到《銀河英雄傳說》。有一回還偷偷摸摸背瞭兩本三言二拍到學校裡來,兩篇赤裸裸的黃色小說看得錢佳玥瞠目結舌面紅耳赤,一顆心撲通跳個不停。
下課講話講得起勁,上課難免也要講。被各科老師抓到過無數次。陳末無所謂,錢佳玥有所謂。從小好學生乖乖女做慣瞭,被點名叫起來的時候,錢佳玥經常性臉漲通紅,想找地縫鉆。但老實說,陳末講的東西比什麼中國有哪五條河,質壁分離是怎麼回事,化學元素周期表都要有意思多得多瞭。錢佳玥也不忍心叫陳末閉嘴。於是,兩人一合計,去西宮買瞭本諜報本。
其實就是本可以換活頁紙的本子。前面半本,都是各科筆記,後面一半,用來通信交流。陳末經常洋洋灑灑寫一大堆,寫完瞭,胳膊稍微一碰錢佳玥,錢佳玥就瞭然地偷偷接過來。上面經常畫瞭各種花花綠綠的卡通形象,和各種編排老師的話。錢佳玥一手捂住嘴,不敢笑,等老師目光似乎望向瞭遠方,才在下面急急回應幾句。
一本本子,買來一個多禮拜,就快用掉一半。活頁紙換瞭,繼續寫,小女生間永遠對這套樂此不疲。
她們還在本子上交流歌詞。
錢佳玥從小聽的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陳秀娥偶爾放放“美酒加咖啡”“甜蜜蜜”,都要被陳老太一頓批判。初中時候,卡門是個不折不扣的追星族,但錢佳玥心裡,是不屑卡門那些花花綠綠的磁帶的,覺得“非正經女生所為也”。隻有那個暑假,電視電臺所有的地方都在放劉若英的《很愛很愛你》。
十五歲的時候,文藝女青年的心,仿佛預備好瞭要受全世界的欺負。“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往更幸福的地方去。”錢佳玥看著歌詞,心裡百轉千回,一會兒代入到瞭自己和肖涵的關系中,一會兒又對大方棄婦感到發自內心的佩服和向往。於是,跟卡門逛新華書店時,也扭扭捏捏花瞭9塊8買瞭盒磁帶。夜深人靜,偷偷把英語磁帶換出來,把劉若英放到walkman裡去。
錢佳玥也誠心正意把這首歌詞抄在本子上給陳末看,換來陳末的嗤笑。
陳末在《很愛很愛你》的後面,用變色水筆,龍飛鳳舞寫:“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看得錢佳玥目瞪口呆。
陳末又把自己walkman耳機塞到錢佳玥耳朵裡,讓她聽一首粵語歌,節奏強烈,女聲慷慨。對著磁帶背面的繁體歌詞,錢佳玥才明白,原來唱的是——
“多得他不再愛我。真的要多得他,去使我懂得,每一個故事結尾,無非別離,總是別離。”
那個女聲叫王菲,陳末傢抽屜裡有兩整排她的磁帶。寫詞的那個叫林夕。
“我最喜歡這段,”在陳末傢玩的時候,陳末得意地對錢佳玥和卡門叫——
“我最初抓緊他的雙手,從來不愛自由。
能讓我永遠地擁有,已覺真的富有。
哪料這日抹掉眼淚也要靠我的手。
即使他已愛我多久,仍會高飛遠走。”
愛情是什麼,書上沒有教,父母和老師都刻意回避。隻有從小從電視裡看,從言情小說裡學,從愛情歌曲裡聽。很多年後錢佳玥想,聽劉若英和聽王菲長大的,應該成為非常不同的大人瞭吧。
但其實這個不同從小時候就能知道。就像同樣看《灌籃高手》,卡門喜歡流川楓,陳末喜歡櫻木花道,而錢佳玥喜歡藤真。
於是看著陳末筆下那個惟妙惟肖的櫻木,錢佳玥笨拙地畫瞭一個看不出是誰的藤真來:“忍一忍,休息也可以休息七天呢!”
七天長假,在1999年是新鮮事。但高中生,哪裡有出去旅遊的待遇?高考就像一把懸在的劍,把所有非分之想統統斬段。於是最大的盼望,無非是呆在傢裡看國慶閱兵。
1999年,是國慶五十周年。大閱兵在媒體上已經一輪一輪預熱瞭,語文老師湊熱鬧,已經擺明說看完閱兵寫作文。陳末,作為一個傢裡裝瞭“鍋”的土豪,在CNN和鳳凰衛視間隨時切換無壓力,大方邀請錢佳玥和卡門去她傢看閱兵。
這個邀請,是在陳末和肖涵還沒鬧別扭時候提出的。一起上學路上,陳末也叫瞭肖涵一起,而肖涵竟然也答應瞭,這讓錢佳玥很興奮。但後來,隨著拗分事件,陳末和肖涵的關系又別扭瞭起來。接著的上學路上,陳末並不搭理肖涵,肖涵也沒有要搭理陳末的意思,把錢佳玥夾在中間好為難。
肖涵這兩天的日子並不好過。首先當然是和陳末的生分。拗分事件裡,肖涵固執地認為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他覺得陳末沖動得有點匪夷所思。路見不平固然是好事,但總要結合具體情況吧?
如果不是他及時出現,難道陳末打算帶著錢佳玥兩個去跟流氓打架?那晚和之後幾天積累的一點點朦朧的好感,在一次分歧面前原形畢露。讓肖涵不禁重新理智起來,覺得所謂喜歡,不過是自己的想象。
更重要的,數學競賽隊的名單據說已經出來瞭,趙婷婷作為數學課代表,陸陸續續從各方打聽來瞭不少消息。肖涵知道自己發揮不佳,也知道競賽可能不適合自己。他隱隱約約有些自覺,自己其實並不是什麼天生學霸。但是,他心裡憋著一口氣,還是想要選上,為此,竟然焦躁得幾晚都會夢見公佈結果。
但該來的還是來瞭。
最後一節課是數學課。在黑板上留完作業,數學老師仿佛漫不經心地說瞭一句:“上次那個選拔結果成績出來瞭,等一下請下面幾個同學,到五樓多功能那個教室集合下。周圍老師會跟大傢講講今後的安排。”
四分之三的人都去瞭選拔考,所以大傢都摒氣聆聽。
肖涵也在聽,那短短六個名字,像放慢動作一樣,從他的左耳進入,右耳出去,在腦海中劃瞭一條漫長的弧線。那個弧線,最終蔓延開來,成為白茫茫的一片。等他回過神來,周圍人都已經把書包理得差不多瞭。
趙婷婷回過頭來,露出一副同命相連的表情,仿佛在寬慰自己,也仿佛是勸慰肖涵:“不去競賽也好,聽說特別占時間。而且我們學校歷史上名次都不高,就前年出過一個一等獎,保送瞭北大。那些二三等獎也沒什麼用,還耽誤高考復習……”
趙婷婷的嘴在肖涵面前一張一合,讓肖涵有點不耐煩。他可不想跟趙婷婷同命相憐什麼,於是趕緊收拾書包,逃出瞭教室。
但也不想回傢。回傢瞭,關愛萍也不在,無非是一個人微波爐轉飯、吃飯、做作業。
肖涵極度自律的生活,這天下午,有瞭一點裂縫。他一個人坐在籃球場角落的葡萄架底下,放空地望著前方。
很多年瞭,他都是那個出色的好學生。從來都是他選自己要幹什麼,從來沒有人選過他,從來沒有人不要過他。這是一個開始?還是一個結束?
籃球場上本來有幾個高二的在打籃球。慢慢地,日頭壓瞭下來,變成瞭遠方樓頂上的一個金黃色的圓圈。人少瞭,不一會兒散瞭。天漸漸黑瞭。門房劉師傅打著手電筒照過來:“喂,誰啊?哪個班的?學校關門瞭,快點回傢!”
肖涵這才背起書包,走出校門。
剛騎車出校門,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叫聲:“真的沒有啊!”
肖涵往旁邊看去,隻見一群人在那裡,近一點發現,就是前兩天看到的幾個技校生。
“你們在幹嘛?!”肖涵忽然大吼瞭一聲。這讓他自己也吃瞭一驚,非常不符合他有些閑事不要管的人生準則。
那群人回頭看瞭肖涵一眼,對蹲在一邊的人說:“明天!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明天啊!別想躲!知道你哪個班的,信不信把你做的那點事都捅出去?”
等那群人走後,肖涵走過去,看到瞭地上有點掛相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看著眼熟,讓肖涵記起來那天一起領自強獎學金的事。
“你是高一五班的?”肖涵問。
劉劍鋒抬起頭,看瞭一眼肖涵,趕緊把頭埋下。
肖涵看到地上扔著一雙鞋,有點好奇。於是下瞭車,問:“你沒事吧?他們要你明天幹嘛?”
劉劍鋒不回答,站起身撿起書包和鞋,拔腿狂奔,不一會兒,身影就淹沒在瞭夜色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