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雲何言少年

“什麼?”陳末本來戴著耳機在聽walkman,聽到錢佳玥的哭訴,趕緊摘下瞭耳機。

錢佳玥把錢通通倒瞭出來,紙幣硬幣,攤瞭滿桌。藍色的四巨頭就那麼點,翻來覆去點三遍,真的少瞭五張。

陳末安慰她:“你別急別急,課桌裡再找找,會不會掉出來瞭?”

於是兩個人手忙腳亂把課本輔導書作業本都搬瞭出來,一本本翻過去,沒有一本夾層裡有那五張鈔票。錢佳玥已經急哭瞭:“我明明記得,我把塑料袋打瞭結的。”

不是掉瞭,那隻有一種可能瞭。

陳末“嚯”地站瞭起來,對著鬧哄哄的教室喊:“誰拿瞭午餐費?少瞭500塊錢!”

教室一點點安靜下來,大傢交頭接耳,詫異地望向這邊。裴東妮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少錢瞭?錢佳玥,你怎麼那麼不小心?”

陳末瞪她一眼:“關錢佳玥什麼事?錢,上體育課前,就好好地放在課桌裡的,塑料袋打瞭結的。體育課回來,塑料袋還打著結,裡面錢少瞭。還用說怎麼回事麼?誰拿的現在還回來!”

“那也未必是我們班的同學吧?”有人小聲抗議著。

“隻有我們班的同學,知道錢佳玥今天收瞭生活費,”裴東妮這時倒難得地跟陳末站在瞭一條戰線上,“有沒有人體育課上回過教室?”

聽到裴東妮這句話,陳末的腦海裡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個人。她一下沖到瞭劉劍鋒面前:“我看到你前面鬼鬼祟祟從教室裡出來!”

剛跑完800米,陳末回教學樓上瞭個廁所,正好看到劉劍鋒從五班後門出來,下瞭樓梯。

劉劍鋒臉漲得通紅,一會兒又變得煞白:“我回教室拿點東西,不是我!你血口噴人!”

“不是你你緊張什麼?”陳末盯著劉劍鋒,步步緊逼。

“你冤枉我我當然緊張!”劉劍鋒回避陳末的眼神,大聲辯白著。

好事的同學或圍瞭上來,或伸長脖子望著他們。

錢佳玥在一邊,腦子剛剛回過神。和直奔主題要抓賊的陳末不同,錢佳玥自從發現少瞭錢,心裡一直在盤算的,是自己的小豬儲蓄罐裡,到底有沒有五百。去年的壓歲錢加今年省下來的零花錢,算來算去,差不多剛好五百。錢佳玥心裡一口氣才真的松瞭下來:能賠得起,能賠得起。

吵吵鬧鬧,全班沸騰時,誰都沒有註意到上課鈴已經響瞭。教導主任兼五班政治老師吳春華,就站在門口。

“上課瞭,還吵什麼?!”吳春華把書往講臺上一扔,大喝道。

教室頓時安靜瞭。全部人“嘩”一下回到瞭座位上。

“陳末,又是你!”吳春華拍一下講臺,“都上課瞭,還在吵什麼?”

陳末這次半點都不覺得理虧,昂首道:“我們班的午餐費丟瞭,我們在找呢!”

“午餐費丟瞭?”吳春華揚起眉毛,忽然覺得這件事比自己想象得嚴重,“怎麼丟的呀?生活委員是誰啊?”

錢佳玥滿臉通紅地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把前因後果又講瞭一遍。

“偷午餐費?”吳春華震怒,“豈有此理!我們二中怎麼會有這種學生!陳末,你說,是誰偷的?”

陳末此時,滿懷情緒卻被澆滅瞭,忽然對吳春華產生瞭強烈的逆反。找丟失的午餐費,本來是幫錢佳玥出頭,是行俠仗義,但現在被吳春華一逼問,好像變成瞭出賣同學,賣友求榮。她低下頭,不看吳春華。

“你說呀!”吳春華眼睛在陳末前面呆過的那區掃射,試圖找到嫌疑人,“我剛才在教室外面就聽到你在嚷,肯定是你肯定是你。肯定是誰呀?”

陳末倔起來:“我不知道!”

吳春華冰冷的目光射向錢佳玥:“錢佳玥,錢是你丟的,你說!”

錢佳玥打瞭一個哆嗦。她有些怕吳春華,確切地說,錢佳玥對所有老師和權威都有點害怕。“尊師重道”四個字,是陳老太從小刻在她腦子裡的。

是不是劉劍鋒?錢佳玥其實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是的。剛開學時劉劍鋒是她同桌,她知道他是貧困生,還申請過“自強獎學金”。但自從被卡門教育要懂得看人鞋子的牌子後,沒事就低著頭的錢佳玥忽然發現,劉劍鋒這兩星期開始穿耐克瞭。再加上他被陳末追問時候的表情,錢佳玥心裡已經有七八分相信瞭。但此時,從小接受系統黨政工作教育的乖乖女,心裡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她不應該講出來。

“說呀!”吳春華又逼瞭一下。

錢佳玥咽瞭口口水,眼光偷偷往劉劍鋒那裡瞟瞭一眼。隻見劉劍鋒垂著頭,身體隨著吳春華的聲音震瞭一震。

“我不知道,”錢佳玥小聲說。

吳春華“哼”瞭一聲,看著這對同桌冷笑:“好好。”然後重重把講臺一拍,“你們班的班幹部,全部給我站起來!”

教導主任的步子裡現在有憤怒。這種憤怒不光來自於有人偷錢,還來自於自己不被放在眼裡。

她走到學習委員許優跟前:“你說,誰偷的?”

許優推瞭推眼鏡,平靜地說:“我不知道,老師,我真的不知道。”

吳春華走到最後一排勞動委員楊鵬面前,抬起臉問黑大個:“你說,剛才他們在說誰偷的?”

楊鵬搖頭:“我不知道。”

一個一個問下來,最後敲裴東妮的桌子:“好好,他們都不肯說,班長,你來說,誰偷的!”

裴東妮的臉色漲得通紅。她動瞭動嘴唇,但看著全班望向她的目光,把口水咽瞭下去:“吳老師,沒有證據,我不敢說。”

吳春華這次真的氣極瞭:“好好好!你們班真是好!從班委到學生都是好樣的!我去把你們周圍叫來看看,他帶的都是什麼好學生!”

教室門被摔瞭,吳春華走瞭,但教室裡還是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錢佳玥心裡天人交戰。她從來沒有站在被審問的位置過,耳朵聽到周圍特有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緊張地都想吐瞭。

周圍跟著氣勢洶洶的吳春華走進瞭教室。吳春華有瞭底氣一樣地喊:“周老師,你看看你們班!”

周圍看不出溫度的目光在所有站著的班幹部臉上劃過,看著一張張臉在自己面前低下去,不忘記喝一口胖大海:“錢佳玥,午飯費少掉啦?”

錢佳玥委屈起來,哽咽著點頭:“少掉500塊。”

“有沒有人現在自己站出來,跟我說,是他不小心拿瞭啊?”周圍問全班。

沒有人回答。死一般的寂靜。劉劍鋒把頭埋得更低瞭。

“搜!搜書包!”吳春華說,“我不相信這點錢還能藏到哪裡去!不肯說,每個人書包都翻給我看!”

周圍看一眼吳春華,笑嘻嘻說:“吳老師,你火氣不要那麼大!這樣,這件事情我來處理,我下午數學課跟你對調,你下午再來上課。這節我當班會課,我來教育他們,你看好不好?”隨後像哄小孩一樣:“吳老師,你的教導主任權威要放到最後關頭,用在刀刃上的。我要是搞不定他們,再送到你這裡,這樣才合規矩,好不好啊?”

吳春華想找臺階下也很久瞭。現在掙足瞭面子,卻還是要給周圍一記難堪:“周老師,你帶的好班,教的好學生!”

周圍看到吳春華走瞭,臉就漸漸板瞭起來。把教室門關緊,拖瞭凳子坐在講臺前,一隻手不停地轉著水壺蓋。

隨後,一拍大腿站起來,在黑板上用粉筆龍飛鳳舞寫幾個大字——“親親得相首匿”。

叫瞭一聲:“語文課代表,這句話什麼意思?”

語文課代表是卡門,站起來一臉茫然:“親親得首……周老師,上課沒學過。”

周圍點瞭一下頭,做個手勢,讓所有人坐下。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是被教育要大公無私,要相互檢舉,要相互揭發,”周圍瞇起眼睛,“我老爸那個時候被批鬥,我妹妹是小將,跳得最起勁。我老爸後來臨死前說,沒想到,是小蘭揭發的我。”

周圍搖搖頭,似乎想起來瞭往事,臉色深不可測:“你們這些小朋友不懂瞭。”隨後望著陳末:“陳末,聽說是你帶頭不肯說的。那我問你,今天如果你一個同學,你一個朋友,做瞭壞事。不是偷五百塊錢這種壞事,是去殺人放火瞭,警察來問你,你說不說?”

陳末站起來,愣瞭一愣,說不出話來。

“那比如不是你同學朋友,是你爸爸,殺人放火瞭,你說不說?”周圍再問。

“那我肯定說,”陳末這次沒有片刻猶豫,回答得中氣十足。

全班笑起來。

“哦喲,爸爸倒不如同學要緊,”周圍總算也露瞭一個笑臉出來。頓瞭頓,又說:“那你說,偷拿班級午餐費,這件事情做得對不對?”

“不對,”陳末回答得斬釘截鐵。

“好,那你說應該怎麼辦?”周圍繼續問。

“他應該自己站出來!”陳末忿忿。

“那他現在自己不站出來呢?”周圍又問。

“那他就是孬種!不是英雄好漢!”陳末往劉劍鋒的方向瞥瞭一眼。

“錢佳玥,你覺得呢?”周圍又問起瞭錢佳玥。

“周老師,要不然……要不然這錢我賠吧,”又站起來的錢佳玥,怯怯地提出建議。

周圍一口胖大海差點噴出來,趕快制止她:“沒讓你賠錢,輪不到你賠。我問你,你覺得對這個同學,我們應該怎麼處理啊?”

錢佳玥下定瞭決心,兩耳激動地燙瞭起來:“我覺得,我們應該再給他一個機會。”

“怎麼再給他機會法呢?”周圍望著錢佳玥。

“讓他自己把錢還回來,”錢佳玥脫口而出。

“好,就這樣麼辦!”周圍一拍大腿站起來,“下課,吃中飯!”

全班都是錯愕臉,隻見揚長而去的周圍又折道回來瞭,伸出一個頭到教室裡:“吃完中飯回來,錢佳玥還沒看到那500塊錢,我就要叫吳老師來處理瞭。”

五班這天下課下得特別早,浩浩蕩蕩到瞭食堂時,空無一人,雞中翅都被掃蕩光。但和平常不同的是,大傢今天的行動都很慢——吃得慢、走得慢、各種慢悠悠。沒有人再急忙回到教室裡開電視看,也沒有人著急回去寫作業。大傢三三兩兩聚在食堂裡,在林蔭道上,在操場上,一直晃到預備鈴響,才一堆一堆回到教室。

錢佳玥緊張得手心出汗,屏住呼吸往課桌裡一看——五張百元大鈔,端端正正放在塑料袋上面。

“還回來瞭!”錢佳玥興奮地大喊一聲,抽出錢揚在空中。頓時,教室的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傳來瞭“Yes”"yes"的贊嘆聲。整個下午,同學們的臉上都掛著發自內心的笑容,以致於歷史老師看得心裡發毛,檢查瞭好幾次自己褲子的校門是不是拉好瞭。

高一五班第一次的風波,就這樣過去瞭。沒有人知道周圍寫在黑板上的幾個字是什麼意思,也沒有人知道,正確的答案到底是什麼。沒有人想到回去問問爸爸媽媽,所有人都相信,父母沒有辦法理解。

或許他們都是對的。畢竟連特級教師周圍,也回答不好這道題。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