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國慶去陳末傢玩這件事,肖涵非常認真。他一絲不茍地按鬧鐘時間起床,一絲不茍地刷牙,一絲不茍地把上嘴唇幾根尚未很硬的胡渣刮掉,然後一絲不茍地在被刮破的地方貼瞭張創可貼。
穿什麼衣服,肖涵也想瞭很久。除瞭校服外,這種天氣,他隻有兩件格子襯衫,密集恐懼癥一樣的大格小格,都是關愛萍在陳秀娥上班的鞋店隔壁買來的。陳秀娥說:“這兩件好,很年輕,很洋氣的,兒子大瞭,你要買點登樣的衣服瞭!”大減價,另外老板娘看陳秀娥面子,再打瞭八折。
但肖涵看到就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關愛萍的審美已經被陳秀娥和張啟明帶跑瞭那麼遠瞭。但不滿他悶在心裡,面子上隻是微笑。買都買瞭,怎麼辦?總不能浪費。天冷一點配在校服背心裡穿。
但今天站在大衣櫥的鏡子前,肖涵把兩件嶄新的格子襯衫都又試瞭一遍,最後默默還是換上瞭校服白襯衫。
錢佳玥起瞭一個大早,也在為這場聚會精心打扮。自從上瞭中學後,周末她就很少跟在肖涵屁股後面出去玩瞭。上小學時,一群人去西宮打遊戲、看電影,她還能跟在裡面,別人下軍旗她還能當裁判。但上瞭初中,這種機會越來越少瞭。肖涵跟毛頭,除瞭看碟打遊戲,就是出門打籃球。
今年暑假的時候,錢佳玥倒是跟著肖涵和毛頭去打過幾次球,肖涵還說教她。肖涵的胸口貼著她的背心,蒸騰的汗和一種新鮮的肉體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他的手握著錢佳玥手指,讓她張開接球。但眼看著毛頭把球扔過來瞭,錢佳玥卻心一跳,眼一花。球直撞胸口。青春期,每天胸脯都漲得痛,被打一下,還要強裝笑容:“沒事沒事,我沒事。”
錢佳玥是那時候忽然意識到,他們和小時候不一樣瞭。她雖然從來心裡都是肖涵哥哥,但從那以後,想到肖涵會臉紅瞭。渾身有點酸軟,密密麻麻的螞蟻細細地在心裡爬。在那以前,錢佳玥隻想見到肖涵,但從那以後,她開始想,肖涵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的。
於是,這麼難得的校外聚會,錢佳玥一早就起來瞭。
一睜眼,連廁所都不上,趕快沖到鏡子前,把昨晚央求陳老太編的兩條麻花辮拆開來看。
說來奇怪,那個時候,全班女生的發型幾乎都是一樣的。校規規定,不能燙、不能染、不能卷。又要打理方便,又彰顯女性魅力,女生們不管臉型,都披著齊肩或再長一點的中長發。上半部的頭發兩邊挑起來,紮一紮,以防散發;再不然就上半部頭發左右各挑一點起來,紮兩個小辮。但不管怎麼樣,頭發是要披著的,披著才意味——已經變成瞭大人,變成瞭高中生。
錢佳玥從前一直是文革幹部頭,短發。暑假裡開竅後,開始不聲不響留長發,留到現在,也能齊肩披著瞭。但是她現在的目標不是齊肩發瞭,而是陳末的卷發馬尾。說來奇怪,一把紮,那麼簡單那麼土的發型,為什麼陳末紮起來就特別漂亮。
錢佳玥那時候還沒領會到馬尾紮的高低緯度帶來的視覺區別,單純認為,是因為陳末的頭發是自然卷。卷發加馬尾,讓陳末在一眾齊肩披發裡,顯得那麼出挑、那麼活力、那麼自信滿滿。
錢佳玥今天,也是準備這麼拷貝一下的。卷發她想瞭幾個方案,一是偷偷用陳秀娥的卷發棒。但那個操作難度太大,動靜也太大,被她放棄瞭。再有一個,就是卡門教她的,編一頭麻花辮,睡一覺,第二天起床頭發也會卷。
為瞭這個大計,她不顧陳老太狐疑的目光,央求外婆編馬尾;也不管陳秀娥怪裡怪氣的笑容,對著自己唱瞭一晚上的“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晚上睡下去的時候,錢佳玥覺得自己腦袋下面,躺著一朵向日葵,正在綻放。
但今天睜開眼一照鏡子,錢佳玥頹瞭。頭發上面沒編到的地方貼著頭皮,下面編過的地方像咬到一半的方便面。總而言之,就是一碗方便面扣到瞭腦袋上。
肖涵在樓下等到錢佳玥的時候,看到錢佳玥戴瞭頂冬天的絨線帽。他狐疑地看看還挺悶熱的天空。當然,錢佳玥雖然低著頭,也瞥到瞭肖涵嘴巴上的創可貼。
去劉劍鋒傢等上瞭劉劍鋒,三人一路騎,就在陳末傢小區門口見到瞭卡門。
這是比春遊還開心的日子。陳末說,陳彭宇和趙依芳一大早就要出門老戰友聚會,傢裡留給他們隨便玩。
電鈴按瞭五遍,陳末才開門。果然,一進門,陳末還是睡眼惺忪蓬頭垢面的樣子。
但第一次來陳末傢的肖涵和劉劍鋒被震懾瞭。
滾地龍、石庫門、老弄堂,都不要談瞭。90年代的上海,好一點的公房,不過兩室一廳十幾平,那個廳,就是小小一個,四五平。瞭不起,把一堵墻敲掉,小房間也當廳;再瞭不起,兩套一買,把其中一套通通當廳。撐到頭,也不過十幾平。而陳末傢的廳,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十平。
“坐啊坐啊,”陳末睡眼惺忪把一群人往沙發上讓。卡門來過兩三次,立馬駕輕就熟地摸到瞭櫃子裡的各種零食盒,先拎瞭一包薯片出來吃。
肖涵和劉劍鋒端坐在那裡,有點不自然。但電視一開,他們很快就自然瞭。
衛星收到瞭NBC,在重播NBA上賽季的精彩片段和全明星賽。不一會兒,劉劍鋒和肖涵開始爭論,馬刺和湖人到底誰發揮得更好。
到瞭10點,遙控器被女生們搶瞭回來——“開始瞭,閱兵開始瞭!”
天安門城樓,雖然經常出現在新聞聯播上,但這一天,忽然讓錢佳玥有瞭別樣的感動。
“首都各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大會,現在開始!”
巨大的“國慶”字樣,忽然在鏡頭裡翻成瞭黃底紅字,隨後,是50聲禮炮在電視機前也能感受到的驚天動地。
占滿屏幕的綠,占滿屏幕的紅,占滿屏幕的領導人的揮手和笑臉。花海、密密麻麻的人、整齊劃一的踢步和動作。
“奇瞭怪瞭,”陳末早飯的肉包吃到一半,看得出很受震動,“他們怎麼能走得這麼齊?那麼多人,像一條腿邁出來的一樣。按我們軍訓這麼訓,要訓多久啊?“
肖涵看她一眼:“主要是人民解放軍戰士思想素養高,沒有拖後腿搗蛋裝中暑的。”
陳末的手越過中間的錢佳玥,結結實實地敲瞭肖涵後背一下。
錢佳玥正趴在桌上記著閱兵儀式的所有流程。要寫作文的事,可不敢馬虎。肖涵和陳末的鬥嘴,從她的左耳進去,右耳出去,還讓她覺得肖涵總是對陳末不夠寬容,太刻薄。
但是卡門卻從當中看出瞭一些東西來。
“軍旗如火,士氣如虹,三軍將士在軍旗上書寫的,是光榮和神聖……”卡門湊到錢佳玥旁邊,見她一字不差地在記那些旁白解說。
“錢佳玥,你記這幹嘛?”
“待會兒作文要是沒東西寫,可以寫上去啊,”錢佳玥很認真地說,雖然整個頭在絨線帽裡已經像桑拿,但她還是再次端正地把帽子戴戴好,“我多記一點,待會兒大傢可以挑一挑,分一分,不用寫一樣的。”
卡門嘆口氣,看著在旁邊嘀嘀咕咕你來我去的肖涵和陳末,心想:這傢夥真是傻到頭瞭。
看完閱兵,大傢開始打牌,卡門和陳末一隊,肖涵和劉劍鋒一隊。錢佳玥算不來牌,於是負責發牌。輸的人在臉上畫烏龜,這是跟《鹿鼎記》學來的。
一開始比分咬得很緊,肖涵他們還略微領先,但到最後一盤,肖涵忽然算錯牌,讓陳末她們反敗為勝。陳末和卡門擊掌慶賀,然後指著肖涵大笑:“哈哈哈,肖烏龜!”
果然,陳末平時在本子上的練習都沒有白費。寥寥幾筆,就在肖涵額頭,畫瞭一隻龜殼著地、四仰八叉、惟妙惟肖的烏龜來。大傢都笑得在地上打滾,隻有肖涵異常無奈。蹬鼻子上臉的陳末還一不做二不休,拿瞭照相機,記錄下瞭這個珍貴的瞬間。
陳彭宇和趙依芳下午回傢時,陳末等人正在看日本DVD——《恐怖寵物店》。見到陳彭宇都嚇一跳,陳末趕緊關瞭電視。
“你們,不是說晚上才回來的麼?”陳末手足無措。
那是錢佳玥第一次見到陳彭宇。在陳末的口中,陳彭宇應該是一副兇神惡煞長滿角的樣子,但沒想到,是一個看上去精明能幹但和藹親切的人。
陳彭宇果然親切地招呼錢佳玥等人坐下,一個個問瞭名字,還和肖涵劉劍鋒交換瞭對早上國慶閱兵儀式的看法。
“以後多來玩,”陳彭宇笑瞇瞇,“陳末交你們這樣的朋友,我還是很放心的。”
臨走,在趙依芳的提醒下,肖涵到衛生間對著鏡子洗掉瞭一臉的烏龜。
在錢佳玥的記憶裡,那一天是非常快樂的。
後來學宏觀經濟,收集數據,她才知道,1999年並不是共和國歷史上好過的年份。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餘威猶在,國企下崗改革舉步維艱,數百萬人失業,國際出口停滯下滑……但在15歲孩子的心裡,聲勢浩大的國慶閱兵盛典,漫天的紅旗、三軍的步伐、嘹亮的軍歌,始終讓錢佳玥相信,那是中國越來越強盛的起點。
而她那時候也覺得,自己和肖涵,在這樣的嬉笑玩樂中,會越走越近的。
所以當卡門悄悄拉錢佳玥落後,對她竊竊私語時,錢佳玥還覺得有點奇怪。
“錢佳玥,你快點表白吧,”卡門認真地說。
錢佳玥望一眼騎在前面的肖涵背影,臉紅到瞭脖子根:“你亂講什麼。”
卡門瞪她一眼:“愛情是要自己爭取的,否則,什麼時候變瞭你都不知道!你不聽我的,遲早後悔!”
晚上錢佳玥坐在書桌前,想到卡門的這句話和說話的神情,總覺得心裡像被堵住瞭一樣。
怎麼可以早戀呢?
但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說出來呢?
想到肖涵此時正坐在自己的樓下,錢佳玥更是癡癡傻傻,心亂如麻。
那一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一咬牙,開瞭臺燈,在信紙上寫:“一個很愛很愛你的故事。”
有人說,每一個作傢的第一篇小說,都是ta的半自傳。所以,當錢佳玥寫,一個叫蘆葦的女孩,從5歲開始喜歡上一個叫磊的哥哥,十幾年,心意堅決,沒有改變,反而越來越熱烈。肖涵如果看到,會不會明白呢?
錢佳玥不願意叫這個是情書。但心情激蕩地寫完最後一個字,她摸著自己通紅的臉,卻羞澀難耐。
要不要給肖涵看?這個念頭隻是一閃,就讓她膽戰心驚。她捏著那四頁紙,感覺像捏著一個即將要爆炸的炸彈。慌忙一扔,扔進瞭自己的日記本裡,快些用冰涼的鑰匙鎖好。
“砰砰”的心跳,響在夜色裡,像是有人在打籃球,像是有人在耳邊說話、微笑。想著那封信,那個故事,錢佳玥在心裡做瞭一個計劃,推翻;再做另一個計劃,又推翻。
這樣的計劃、推翻,讓她樂此不疲,心滿意足。似乎自己已經有所行動,但其實什麼都不用再做。就在這樣自己和自己的戰爭裡,錢佳玥笑著,最終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