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相知

2017年的微信雞湯裡,都喜歡引一句話——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瞭價格。命運的價碼是什麼,錢佳玥暫時沒法領會,但十一長假的價碼,她立刻體會到瞭。

那就是期中考試。

明明覺得剛剛開學,明明日歷上數數日子,十一結束還有好幾個禮拜才期中考,但它就這麼糊裡糊塗、轟轟烈烈地來瞭。

一到考試,錢佳玥就和陳老太為她設定的工廠主義唯物戰士人設說再見瞭。她對考試,有一套特殊的迷信流程。

比如,考試前一晚,不能再多做題,隻能看教材、整理筆記、把從前錯過的題目訂正。這當然很科學,但因為這套方法是肖涵傳授的,在錢佳玥這裡也成瞭不可更改的迷信。

然後呢,早晨起來吃的早餐很講究。不能喝粥,按照陳秀娥的講法,最好一個大餅兩根油條,把100分勾引過來。但是錢佳玥吃不瞭那麼多。於是一定是一個甜大餅。

考試的時候,一定要用自己的幸運圓珠筆,所以前一晚筆袋要檢查三遍。那支筆是很久以前,一個日本的乘客送給錢楓的,上面印著漂亮的櫻花,錢楓就送給錢佳玥瞭。每次考試都用,換瞭筆芯繼續用,而且隻有大考才舍得拿出來用。錢佳玥就是用這支筆,通過直升考,考上瞭二中。分班考時沒用這支筆,果然就不行瞭吧!

最最關鍵,考試之後,不能對答案!千萬千萬不能對答案。從理性上,錢佳玥錚錚有詞——考都考完瞭,還對什麼對呢?沒有任何幫助麼,考卷發下來就知道瞭呀。但在心裡,她迷信,自己寫在卷子上的答案本來都是對的,但隻要一對,莫名其妙就會變成瞭錯的答案。

期中考試都是隨堂考。一考完試,呼啦啦一群人就圍在一起討論考試對答案。錢佳玥就趕緊往外跑,跑得越遠越好,這些ABCD數字公式,一個都不要跑到自己耳朵裡。

所以考完英語,陳末隻是伸瞭個懶腰,就不見瞭錢佳玥。心裡尋思:跑800米時沒見她有這個身手啊!

現在教室裡,七八個女生正把學習委員、英語課代表許優圍得水泄不通,在那裡跟許優對聽力答案。

這次聽力好難,對話裡有兩段是外國小孩的聲音,音調語速都特別奇怪,聲音還時大時小。陳末簡直想爬到講臺前把耳朵貼在那個錄音機前面。所以她也裝作不經意地往許優那邊靠瞭靠,聽她們討論。

“好難啊,都聽不懂,這是美式英語吧?咱們教材裡聽的一直是英英啊,”一個女生對許優抱怨。

許優,這個考完直升考,沒事幹就去上瞭個新東方考瞭個托福的女人,氣定神閑地說:“不算美國英語吧,發音沒有那麼大。”

“許優,怎麼辦啊,你說我該怎麼才能提高英語啊,”又一個哭喪著臉。

“你把新概念前三冊的課文都背下來,反復背,”許優認真說,“你不要不相信,最開始就是要背,積累詞匯和語感。”

許優的叔叔在美國,他們傢一直想讓她出國念一個女子學院,然後在美國上大學。從小講到大,許優真的把去美國當成自己的人生目標。

20年前,出國還是件少見的事,尤其對高中生。大傢對美國、對所謂的汽車洋房,都充滿著玫瑰色的想象。因此英語那麼好,又遲早會去美國的許優,在女生中間還是頗受歡迎。

陳末不討厭許優。雖然許優walkman裡放的都是CelionDion,休息休息就聽聽VOA和瘋狂英語,動不動就新概念和新東方,但陳末不覺得她裝。早讀時候輪流有人上臺分享學習心得,陳末覺得,許優的分享是最誠懇的,是真的把自己筆記裡的東西拿出來的。

陳末討厭裴東妮,裴東妮就是那種考完試大傢都喊難,她會推推眼鏡,非常自信地說:“一點都不難啊!”給所有人造成心理壓力。但事實上,考卷發下來大傢也發現,裴東妮自己也沒考多好。她就是這種對自己充滿瞭盲目自信,用盲目自信來碾壓別人的人。

但裴東妮還不算最討厭的。外號QQ的她,至少讓大傢都知道,自己是個名副其實的QuestionQueen,每節課下課圍著老師問問題。

最討厭的是那種,明明自己很用功,每逢考試還特地雲淡風輕,到處跟人說:“昨晚橘子紅瞭看瞭沒有?復習什麼呀,有什麼好復習的,我就沒復習。”最後,還考得特別好的人。

趙婷婷就是這種人。成績出來,她終於以高出五分的總分,碾壓瞭肖涵,成為瞭年級第一。

五分之差,如果在高考,當中的人可以排兩條馬路。在二中,就是第一和並列第五的差距。這麼多年,肖涵終於掉出瞭年級前三。確實有人竊竊私語,確實有人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你怎麼回事?”趙婷婷覺得自己和肖涵的交情與眾不同,於是特地來敲打他,“下回努力啊!要不然,我把筆記給你看看?”

肖涵那時候年紀太小,並不明白,趙婷婷願意這麼無私地讓他努力,和他分享自己的筆記,已經是對他掏心掏肺瞭。他隻覺得這個女生有居高臨下的傲慢,讓他更不爽瞭。於是他說:“不用瞭,謝謝。”

掉出前三,這件原本會讓肖涵非常驚恐的事情,真的發生瞭,似乎也並沒有那麼讓人絕望。就像他對關愛萍坦白,自己沒有選上競賽隊,還跟別人打架時,關愛萍的反應也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恐怖。最大的恐怖永遠在自己心裡。

肖涵反復回想陳末的那句“恭喜你,肖涵,你終於不是別人傢的孩子瞭”。他真的覺得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於是莫名其妙的,上臺領考卷的時候,他還笑瞭。

但錢佳玥就沒那麼坦然瞭。排名傳下來時,她望著班級十五這個排名,深深,深深地失落瞭。

“不錯瞭,前十五瞭!”陳末瞅瞅自己的三十九名,由衷對錢佳玥說。

錢佳玥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理智告訴她,根據分班考的成績,她能考進前十五,已經是不錯瞭,況且陳末的三十九在旁邊,自己非要說能考得更好,顯得做作和欺負人。但是,在初中的時候,她也從來沒出過前三名啊。

錢佳玥是抱著滿腹的委屈回到傢的。

一進傢門,她發現氣氛有點不對。陳秀娥做一休一,今天在傢休息。此時,正裝模做樣地在客廳裡哼著歌,而錢佳玥的房門打開露瞭條縫。

錢佳玥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沖到自己的寫字臺前,抽屜果然半開著,自己的日記本鎖開瞭,正慌亂地躺在一堆格子紙裡。

“你偷看我日記!”錢佳玥怒火中燒,大叫瞭起來。

陳秀娥在客廳裡蒼白辯解:“沒有,沒有!誰要看你日記!”

錢佳玥的腦子炸掉瞭,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顫抖著雙手,把日記本翻到後面,拿出那篇《一個很愛很愛你的故事》,腦子混亂——有沒有看到?她有沒有看到?

這篇小說,這封情書,仿佛代表著錢佳玥所有的自尊和驕傲。而陳秀娥的偷窺,仿佛是踐踏在錢佳玥脆弱自尊上的一隻骯臟的腳,讓她的心抽成瞭一團。這個秘密被發現是不可原諒的。這個秘密被這樣發現是不可原諒的!

錢佳玥的淚水模糊瞭視線,一瞬間,所有的恥辱湧上心頭。隻能考15名的恥辱,沒有別人活潑漂亮的恥辱,早戀的恥辱,乖孩子形象被打破的恥辱,不敢對肖涵表白的恥辱,可能被肖涵拒絕的恥辱,做一個平凡人的恥辱,發現自己隻能是一個平凡人的恥辱……通通,湧上瞭心頭。

她對著客廳大喊:“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死你瞭!”然後狠狠砸上瞭房門。

陳秀娥本來的一絲絲羞愧,被女兒的勃然大怒搞得也有一點憤怒瞭。她想:我就是想關心關心你,有錯麼?

正在這時,陳老太從廚房出來瞭。她敲著錢佳玥的門:“寶寶,寶寶,怎麼瞭啊?”然後用興師問罪的口氣問陳秀珠:“她怎麼瞭啊?”

陳秀珠也憋著一肚子氣:“誰知道?青春期發毛病。”

錢佳玥一邊哭,一邊豎著耳朵在聽,這時打開門,再吼:“你才發毛病!你偷看我日記,你不尊重人!”

陳老太立刻站在瞭錢佳玥的身邊,開始數落陳秀珠:“你怎麼能偷看寶寶的日記?小孩子長大瞭,你要給她空間和尊重啊,她不想給你看,你就不要看,怎麼這點道理都不懂呢?一天到晚在傢裡隻會添亂,好好的前天把我的鍋燒爛瞭……”

陳秀娥本來打算咬牙吞瞭這口氣,聽到陳老太拉力拉雜又開始講前天的事,頓時忍不住瞭:“誰把你的鍋燒爛瞭啊!你自己做的事都怪在我頭上啊?你自己開瞭火忘記瞭,把鍋燒焦瞭,就可以誣賴我的啊?”

陳老太聲音也大起來:“做錯事情還要嘴硬!不是你是誰?我前天根本沒動過那個鍋!”

陳秀娥腦袋也炸瞭。她看著自己的老媽和自己的女兒站在一起,同仇敵愾,冤枉自己這個,冤枉自己那個,那些長久壓抑在自己心裡的情緒終於爆發瞭:“好好好!你們一個兩個都看我不順眼!這個傢根本沒我的位子,我走好瞭吧?我走就好瞭!稱瞭你們的心意!”

四十幾歲的人玩離傢出走,這件事沒有瞭悲壯,隻剩下荒唐。女人十幾歲時候哭,是楚楚可憐;六七十歲哭,是引人同情;四十五歲在大街上哭,簡直是有瞭毛病。

陳秀娥一直走瞭老遠老遠出去,才敢發毛病。

幾十年的委屈翻江倒海,在她的四肢裡周遊。

小時候,她是最不受寵的老二。陳老太說起來大道理一套一套,在陳秀娥看來,就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偏偏哥哥弟弟都是人才,從小就展露出讀書天分,更襯得她是個隻知道傻吃傻玩的醜小鴨。

她十幾歲時候的盼望,就是早點上班,早點變成工人,早點獨立。

一切都很順利,進廠名額都安排好瞭,她喜滋滋等著當工人瞭,陳老太通知她,名額取消瞭,讓她去江西插隊落戶。

“我不用去插隊的呀!哥哥已經去四川瞭,我按政策可以進廠的啊!”陳秀娥非常委屈。

“年輕人,不要怕吃苦,去跟貧下中農鍛煉學習,這個是偉大領袖號召的,”陳老太一臉又紅又專的鐵石心腸。

陳秀娥是哭著上的火車。看著上海的煙囪在自己身後變成瞭一個小黑點,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來瞭。

很多年後她才明白過來,自己去插隊,隻是陳老太跟廠裡的一個協議。這樣弟弟就不用去農場,可以直接進廠瞭。後來恢復高考,弟弟第一年就考上瞭大學;再兩年,哥哥也上瞭大學。大學畢業,他們如魚得水,又過幾年,哥哥公派去美國,沒有再回來。又過幾年,弟媳也去瞭美國,也沒有回來。

隻有陳秀娥在江西十年。在江西的田埂裡彎著腰,數著星星,一顆大白兔奶糖捏在手裡幾個星期,不舍得吃。

生瞭個女兒,粉雕玉琢的小人,忍心讓她跟自己一起受苦麼?不,要回上海,要送回上海!

等到錢楓下崗他們倆回到上海時,一切都物是人非,而又似曾相識。

還是要仰陳老太的鼻息,住她的屋頭,看她的臉色;從前哭著喊著拉自己衣服不撒手的小孩,現在隻是冷冷怯怯地對自己旁觀。

人生幾十年,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陳秀娥這一場哭,哭得氣壯山河、婉轉流長,哭得歲月不知、人事不省。等到終於剎住車,天都已經黑透瞭。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