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5日是聖誕節,耶穌基督誕生的日子,是個宗教節日。但對中國人來講,就是一個洋節。90年代初有段時間,非常流行那種大朵紅花瓣的聖誕花,襯在墨綠的葉子上,分外熱烈。陳彭宇和趙依芳陸陸續續從單位搬回來過很多,擠在當時並不寬敞的老公房裡,一盆盆從客廳直擺到陳末床下。
當然,後來傳說聖誕花是有毒的,引入中國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這種花就漸漸在中國人民生活裡消失瞭。但陳末的聖誕記憶,卻一直定格在瞭這樣濃烈大片的紅和綠。
所以,一開始想到給肖涵織圍巾,陳末是想騷包地織一條紅綠相間的圍巾的。但後來學藝不精手藝有限,放棄瞭雙色這種對自己的錯誤認知,再後織兩針拆三針,搞殘瞭那卷紅絨線。於是隻能綠絨線瞭。但綠圍巾有點奇怪,又不是織帽子,於是退而再求其次地,選擇瞭現在這條白圍巾。
當時還不懂洋人過聖誕,過的是聖誕夜,大傢隻以為25號聖誕節當天最重要。於是,當陳末一邊跟著哼《開到荼蘼》,一邊在床上織完最後一針時,覺得這簡直是天意。在一個特別的日子,完成瞭一件特別的事,陳末心情舒暢。
陳末喜歡肖涵麼?她自己也不太肯承認。喜歡肖涵這種男生,實在太不酷瞭。裝腔作勢的好學生、好幹部,陳末以前最不屑瞭。應該跟王菲一樣,跟一個搖滾歌手奔四方呀,再不濟,也是擠在四合院裡給他倒痰盂呀。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陳末覺得肖涵是有點不同的。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藏著一顆悶騷的心,讓她覺得逗他很好玩。比如,肖涵竟然會打架!還是為自己打架。有打架的意願就算瞭,還有打架的實力和技術,這就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瞭。
那天黑皮一行人四個,但肖涵就盯著黑皮一個。其他三個再來撕來踢,他都咬定目標。事後,他還跟劉劍鋒總結經驗——打架重要的是氣勢,傷其五指不如斷其一指,擺出拼瞭命的架勢來,盯著帶頭的,氣勢自然出來瞭。
打架是陳末的幻想愛好,但真的目睹後,心裡還是害怕的。所以對肖涵分外敬佩:“沒想到你這種濃眉大眼的還會打架呢!”肖涵瞥她一眼,半得意半不屑地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古惑仔》總看過咯。”
咦,你看,他還看《古惑仔》呢。
陳末正想著,忽然門把手一轉,陳彭宇一臉殺氣地站在門口:“禮拜六早上,那麼晚還不起床,想幹什麼?”
陳末一聽門把聲響,已經趕緊把圍巾藏起來瞭。此刻也進入戰鬥狀態:“你進來怎麼不敲門!有沒有禮貌?”
陳彭宇來勁:“我把你生出來你還跟我要講禮貌!一天到晚聽得都是什麼!”先一把關瞭收音機。然後看著新貼上去的涅槃的海報,就伸手撕:“什麼不三不四的外國人!”
陳末敏銳地感知到,陳彭宇是通過跟自己吵架來找存在感。但高中那會兒,她認定,陳彭宇是暴君、獨裁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羞辱自己、打擊自己。要到很多很多年後,她才慢慢體會出來,陳彭宇是溝通無能,隻會用這一種方式,來和女兒溝通,哪怕得到的結果和自己想要的南轅北轍。
但15歲的陳末不能體諒,立刻跳起來加入戰鬥。腎上腺素分泌,把給肖涵織圍巾這種小情小愛拋諸腦後。
錢佳玥聖誕這天也很激動。早上出門望瞭望湛藍的天空,吸進一口清冽的空氣,心情忐忑——今天,她終於要第一次逃課瞭!
卡門第一次提議的時候,她堅決拒絕瞭。但是經不住卡門一次又一次的軟磨硬泡。最後卡門好奇:“錢佳玥,你的世界末日挑戰是什麼?比逃補課還酷麼?”錢佳玥張口結舌。
上個月寄到電臺的情書,竟然真的收到瞭回復,還答應瞭她,在12月29日,肖涵生日那晚播出。這個秘密在錢佳玥心裡激蕩,又興奮又擔心又後悔又自豪。她好幾次想開口告訴肖涵,但一直沒找到自認為合適的機會,隻好一拖再拖。
這是圖窮匕首見瞭啊。雖然隔著電波,但這就是赤裸裸的表白瞭呀。肖涵會同意麼?錢佳玥不敢想。
不能跟陳末分享這件事,自己清清楚楚向她否認過,現在怎麼再叫人出謀劃策?卡門倒是一直知道,但萬一肖涵拒絕瞭自己,按照卡門八卦的個性……
對錢佳玥,這真的是世界末日挑戰。但是,不能分享給任何人。
“那好吧,世界末日挑戰,我就逃一次課吧,”錢佳玥艱難地答應卡門。
卡門的計劃極其隨意——去機場守株待兔等明星。
1999年的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尚未落成,隻有虹橋機場。八卦雜志和娛樂版上,除瞭事先得知明星下榻賓館去賓館等,就是虹橋機場堵一條路瞭。彼時的虹橋機場,交通極不便利,是隻有一個航站樓的小破機場。
但卡門的計劃也是極其精細的,她早就從知情人士嘴裡,打聽好瞭所有追星要用到的細節。
《特警新人類》上映時,卡門在一起補課的別校女生口中,得知瞭她們在虹橋機場遇到過謝霆鋒、馮德倫和李燦森。
“一身黑,三個人全部一身黑,還戴著墨鏡、帽子,特別特別酷!”那個女生由衷地贊嘆,“真的好新人類啊!尤其謝霆鋒,哇,好帥啊!”
卡門壓著羨慕,刨根問底:“那機場那麼多人,你怎麼能認出他們呢?”
那個女生一派真誠:“他們在機場裡戴墨鏡、帽子,特別好認啊!我本來也沒看到,但後來覺得他們打扮特別,一定是明星,再仔細一看,就是謝霆鋒啊!”
所以第一步,到瞭機場,找戴墨鏡的。
“那你讓他們簽名,他們肯麼?”卡門不確定。
“我忘瞭帶本子瞭,”那個女生懊惱地低下頭。
所以第二步,一定要帶好簽名本和筆!
換瞭兩輛公交車,折騰瞭一個多小時,卡門和錢佳玥終於站上瞭虹橋機場這篇神奇的熱土。卡門一手抱緊胸前的黑色筆記本,另一手指著面前的機場,用入團都沒有過的莊嚴宣誓:“我一定要在這裡看到很多很多明星,讓他們把我這本本子都簽完!”
錢佳玥很忐忑機場工作人員會不讓她們進,做賊一樣跟在卡門身後。
錢佳玥15年來,隻坐過火車,從來沒坐過飛機。這也是她第一次來機場。雖然有種強烈的不好意思,但看到候機室裡來來往往的人,漸漸有瞭一種激動。候機室的天花板好高,一個接一個的航空公司的牌子,偶爾看到機組人員經過。空姐們穿著制服,戴著絲巾,提一個小行李箱,高跟鞋噠噠噠地踩過地板,鏗鏘有力。那麼自信,那麼迷人,舉手投足都像有魔力。這讓錢佳玥很向往,雖然不是很明白自己向往什麼,但真的是向往。
於是,錢佳玥就著迷地觀察者機場裡來來往往的一切。對一個從來沒想過離開傢鄉的小女孩來說,第一次,她有點感受到瞭,什麼是天空,什麼是外面的世界。有金發碧眼的美國人歐洲人,有嬌小精致的日本韓國女孩,有西裝筆挺的生意人,像香港TVB電視劇裡那樣,一身英姿颯爽、面部線條分明……也有出行的傢庭,小小的孩子,繞著幾個桌子瘋跑。這也讓錢佳玥羨慕——這麼小的孩子,就能坐飛機瞭。
他們是誰?飛到哪裡去?錢佳玥想到入迷。
要過瞭一個小時,卡門才壯起膽問保安,得知她們呆的並不是“到達”,而是“出發”。
“這裡是上機的地方,接機不在這,”卡門現學現賣。於是錢佳玥跟著卡門,上電梯下電梯,七拐八拐,到瞭另一個大廳。卡門等錯地方,已經有點沮喪,步履焦急,雖然她也知道焦急沒什麼用,沒有網絡的年代,根本不知道那天會不會有明星。但她總覺得自己錯過瞭什麼。
剛剛下電梯,卡門又把錢佳玥甩開瞭,擠進瞭一堆接機的人中。
接機對錢佳玥也很新鮮。她四處打量那些急切的面孔,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牌子,和上面中文英文日文的名字,覺得更有趣瞭。
就在這時,卡門冰涼的手抓住瞭她,激動地指向剛從面前走過的兩個背影:“那個,那個人戴墨鏡,好像,好像那個誰?”
“哪個啊?”錢佳玥努力辨認著卡門手指的方向。確實有兩個背影,走在裡面那個高些,挺拔些,長發,另一個矮些,戴著口罩。
“去看看,我們跟上去看看!”卡門拉著錢佳玥跑瞭起來。兩個800米不及格的人,忽然如有神助,跑得飛快。
跑著跑著,卡門停下瞭,激動地顫栗:“錢佳玥,我知道那個是誰瞭——鄭伊健啊!”
錢佳玥心裡想:不會那麼巧吧?但她還沒開口,卡門已經一溜煙跑瞭。
陳浩南雖然不是錢佳玥的心頭好,但是《笑看風雲》是霸屏大熱劇。
“誰沒有一些,得不到的夢,誰能預計後果?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一點點無心錯。”
包文龍啊!
陳松伶被燒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錢佳玥差點跟著哭瞭:林貞烈和包文龍,你們一定一定要在一起啊!
錢佳玥於是跟著追上去,隻見卡門胖胖的身影,在前方前所未有的靈活,東躥西躥,然後一推門,到瞭機場外面。
“卡門,等等我!”錢佳玥沒有那麼大動力,很快就跑累瞭。等到好不容易追上卡門,隻見她雙頰通紅,鼻子因為興奮也通紅。卡門指著一臺面包車:“上去瞭,他們上去瞭。那個矮的大概是他助理,我看他到馬路對面去瞭!”
那就是說——
“我要去敲車門要簽名!”卡門動如脫兔一樣躥瞭出去。
“別呀,”錢佳玥拉住她,“萬一搞錯瞭怎麼辦?要不,再等等?”
“等什麼等?千載難逢,走瞭就沒瞭。錯瞭就錯瞭,總不見得把我們怎麼樣!”卡門振振有詞。
錢佳玥駁不過她,隻得按耐著砰砰跳的心,跟在後面。
走到面包車前,卡門深呼吸瞭口氣,敲瞭敲車窗。
那是漫長的兩秒鐘,兩個女生呆在那裡,手心冒汗,比發考卷還緊張。
車窗徐徐搖下,竟然真的出現瞭長發飄飄的鄭伊健。
“鄭伊健,我好喜歡你啊!我書桌前就貼著你,不是,我是說你的海報,”卡門激動地語無倫次,雖然她房間裡貼著十幾個男星的海報,“能不能,能不能……”語言已經無法表述瞭,幹脆,卡門遞上瞭黑色本子。
鄭伊健笑瞭笑,接過本子,一邊簽,一邊用香港人普通話說瞭聲“謝謝”。
正在這時,助理回來瞭,鄭伊健遞回本子,又說瞭聲“謝謝”,就換換搖上車窗。
卡門激動起來,對著半關的車窗大聲喊瞭一句:“鄭伊健,你和邵美琪一定要幸福下去啊!”
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車窗全合瞭起來,面包車絕塵而去。卡門還沒從興奮中恢復,癡迷地看著那個簽名,橫看又看,和錢佳玥一起努力分辨著,哪個比劃是屬於哪個字的。
兩個女孩直到上瞭公交車,還在嘰嘰喳喳,討論著鄭伊健唱過的歌,演過的電視劇。忽然,卡門像被雷劈中一樣呆瞭,臉色煞白。
錢佳玥嚇壞瞭:“卡門,你怎麼瞭?不會范進中舉瞭吧?”
卡門咽瞭口口水:“鄭伊健,是不是,已經和邵美琪分手啦?”
“啊?邵美琪?就是演《第三類法庭》的那個?”
卡門點點頭,眼神直勾勾:“他是不是,已經跟梁詠琪在一起瞭啊?”
“啊?梁詠琪?就是唱《短發》的那個?”
卡門仰天痛哭:“那我還祝他跟邵美琪永遠幸福!我這個豬腦子!啊,怎麼辦啊,他一定很生氣啊!”
錢佳玥想瞭想安慰他:“香港人,大概聽不懂你說的普通話吧?”
“啊!”卡門的哀嚎,延續瞭一路。
從此後,開張大吉的卡門,三不五時就去虹橋機場堵明星,竟然也常常得手。那本心愛的黑色封皮筆記本,漸漸也積累瞭三分之一的簽名。
除瞭怎樣辨認明星,要帶本子和照相機之外,卡門也吸取教訓,每次去機場前,都要復習半年的八卦雜志,畫一遍人物關系譜。
“你一定要幸福,而且,隻能和對的那個人幸福,”卡門的志向如此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