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世界末日

這個世界很大,有很多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這件事,有些人很早就意識到瞭。但有些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認為上海就是全世界,認為西宮是最好玩的地方,認為鄰居哥哥是蓋世無雙的大英雄。她們睜開眼,看到這個那麼大的世界,卻要到很久很久以後。

世界那麼大,於是傳說也很多。2012年,錢佳玥28歲,站在紐約街頭看到巨大的電影海報——《2012》。網絡上。論壇上,那些比自己年輕一輪的男孩女孩們嘰嘰喳喳討論著:什麼千年瑪雅人預言,什麼隱藏在西藏的諾亞方舟,沸沸揚揚。錢佳玥羨慕地覺得,他們的恐懼裡,夾雜更多的,是快樂、興奮,是脫離日常生活的向往,和一種對冒險的期待,是一種擁有無限未來才有的揮霍。

這是年輕人都願意擁抱的情緒,所以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總是那麼暢銷,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占據生活的重心。就像1999年。

陳末知道世界末日的說法,是從還叫王靖雯的王菲專輯裡。

“聽說1999年是世界末日,到時候我們一定要結婚並且有個孩子。”她後來真的跟竇唯結婚瞭,還生瞭個孩子。

“我唯一相信愛情,渴望有個幸福傢庭,但算命說我們婚姻並不那麼如意。說你到四十歲的時候會有外遇,這讓我擔心,真的擔心。”陳末看著《出路》的歌詞,睜大瞭眼睛問錢佳玥:“四十歲瞭還有外遇?四十歲哎!還搞什麼?”

在十五歲小朋友的心裡,三十歲以後就不值得活瞭,四十歲已經行將入土。更不用提,愛情這種年輕人的權利瞭。勢利得理直氣壯。

卡門是從《當代歌壇》這種八卦雜志上知道的。90年代末的大陸,什麼文化都隻能撿港臺二手的,連世界末日的謠言也不例外。“否則來?你指望《新聞聯播》播麼?”當錢佳玥質疑這種謠言不靠譜的時候,卡門胸部一挺反駁道。

到底有沒有世界末日?錢佳玥的心裡打鼓,尤其是當電腦老師也開始講“千年蟲”的時候。

初中時候電腦課,隻學瞭幾節DOS,高中要有趣一點。先是教電腦和5寸軟盤怎麼相互傳文件,然後教瞭一點PPT,再接著,每個人都在東方網上開瞭一個email賬戶,肖老師還興致勃勃地讓大傢在Chinaren校友錄上開班級主頁。

QQ也開始有人用瞭。

裴東妮QQ的外號那時還沒得到全班公認。那時候《第一次親密接觸》剛剛開始火,男生喜歡不懷好意地叫看不順眼的女生“恐龍”,於是也有部分搗蛋鬼堅持叫裴東妮KL。

達成共識是在期中考試後的一次電腦課。電腦教室裡,坐在裴東妮身後的劉劍鋒忽然轉過頭,一臉不懷好意的笑,指著裴東妮的背影向身後的人耳語——“快點看,QQ在上QQ!”

“QQ在上QQ”“QQ在上QQ”,就在肖老師的眼皮底下和後腦勺底下,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不一會兒,全班都知道瞭。每個人都悉悉索索在那裡笑。

裴東妮那臺電腦上的QQ程序不是她裝的,可能是之前某個班誰的,但她忍不住好奇,就偷偷在那裡註冊瞭。

“看看她QQ名字叫什麼”“看看她QQ名字叫什麼”。指令接龍,這句話又傳回瞭劉劍鋒的耳朵裡。

劉劍鋒探起腦袋,瞄瞭一眼,作出誇張大笑的動作。看瞭一眼講臺上奮力在講“內存”是什麼的老肖,見縫插針寫瞭張紙條——“風中百合”。

“風中百合”哦,就是裴東妮哦,QQ叫“風中百合”哦。每個拿到那張紙條的人都笑趴下瞭。

陳末忽然有瞭一個壞主意,鼓動大傢都上瞭QQ,連錢佳玥都被逼著註冊瞭一個賬號。一二三,忽然,“風中百合”的電腦裡,傳來瞭此起彼伏“嘀嘀嘀”的QQ好友請求。

“嘀嘀嘀”“哆哆哆”“嘀嘀嘀”,密密麻麻蜂擁而至,嘹亮地回響在電腦教室裡。

“是誰?到底是誰?!”老肖怒瞭,拍瞭講臺。

裴東妮手忙腳亂地關聲音,面紅耳赤。終於,全班爆發出瞭驚天動地的笑聲。

上QQ的QQ,從此之後,裴東妮的外號在全班達成瞭共識。

老肖並不老,大概才30左右,但已經禿頂明顯瞭。一生氣或一認真,兩個鼻孔就長大無數倍。錢佳玥就是在老肖的鼻孔裡,和常無忌亂蓬蓬的頭發上,認識到“千年蟲”不是一個笑話。否則,這兩個人怎麼討論瞭大半節課呢?

錢佳玥開始真的擔心瞭:1999年12月31日,人類的文明真的到此為止瞭麼?

中午在食堂,卡門又和她聊到這個話題,連早就吃完想走的陳末都破天荒留下來參與討論瞭。

“世界末日啊,要是真的怎麼辦,我還那麼年輕,還有好多事沒做啊!”卡門愁眉苦臉。

“你別亂說,”錢佳玥心裡雖然已經有波動瞭,但嘴上還是不肯承認。

“不管是不是真的,”陳末緩緩說,“我們要抓住這次機會!”

“抓住機會幹嗎?”錢佳玥和卡門都很意外。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陳末的眼睛在發光,“你們就沒有一些一直想做,但沒有做的事情麼?”

“你有麼?”錢佳玥好奇問陳末。

“當然有啦,我想環遊世界,最差最差,也想去北京看看,我還沒去過首都呢!”陳末一臉認真。

“啊?”卡門驚訝,“你總不見得不上課瞭,去北京玩吧?你爸媽同意麼?我看周老師也不會同意的。”

“就是呀,”錢佳玥點頭,“而且外面有什麼好,我覺得上海最好。”

上海當然最好,上海有她喜歡的人。

“你怎麼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陳末不以為然,“我長大瞭,就要離上海遠遠的,把幾大洲都走遍。你呢,卡門?”

卡門裝作靦腆地笑:“我想去日本和韓國,去看柏原崇和HOT。”

許優想去美國,陳末要環遊世界,卡門要去日韓追星。錢佳玥恍然大悟,原來上海早裝不下大傢的心瞭啊。

“那麼,就算你們都出國瞭,我一直一直還在上海,隨時等你們回來,”錢佳玥認真地說。

“行,我給你帶世界各地的禮物,”陳末開心地說。

“我給你帶日本的零食,韓國的化妝品,”卡門嘻嘻哈哈。

三個女生擊瞭掌,表示對這個安排都非常滿意。然後,卡門就從八卦雜志上念星座運勢,做心理測試題瞭。

“這個有意思啊!”卡門叫起來,“看看你和你喜歡的人有沒有緣分。寫下你的名字和你喜歡的人的名字,兩者比劃相加,末尾數是幾。”

卡門自己嗨瞭起來,先算瞭一遍柏原崇,又算瞭一遍謝霆鋒,還算瞭金城武和竹野內豐。最後是“有緣無分”“普通朋友”“水火不容”,最後,總算算到一個鄭伊健“緣定今生”。

“哎呀,鄭伊健就鄭伊健瞭,我就不挑瞭!”卡門滿意笑。

“你呢?你呢?”卡門問陳末和錢佳玥。

“哎呀,亂說什麼,我沒有,”錢佳玥嘴上否認,但眼睛瞄著10個答案,在心裡背瞭起來。

陳末直接:“我算出來是0,看看是什麼?”

卡門一找:“哇,靈魂伴侶啊!是誰啊?是誰啊?”

陳末“haha”大笑,把飯盒收拾起來,得意地說:“不告訴你!”

錢佳玥心裡有種隱隱的擔心,鬼使神差,算瞭肖涵的比劃,和陳末的比劃,一個尾數8,一個尾數2,正好相加是0!她的腦袋裡“嗡”一聲炸開瞭。

下午上勞動課,陳末倒是難得地在那裡老老實實織圍巾。錢佳玥壓著“砰砰”的心跳,頂著僵硬的笑容,問:“陳末,那個緣分測試,你算的到底是誰啊?”

一顆心像一顆彈珠,早就從喉嚨裡跳出來,在教室的四面墻上來回彈著,等待著宣判。

陳末織錯一針,瞬間整個一塊都繞在瞭一起。她很煩躁,聽到錢佳玥的問題,漫不經心地回答:“櫻木花道啊!”

櫻木花道?

錢佳玥的心“撲通”回到瞭肚子裡,血液也回到瞭四肢,慢慢暖和起來。她偷偷在紙上寫,櫻木花道,果然38劃。錢佳玥對自己好笑起來:自己以為肖涵哥哥是個寶,難道所有女生都這麼以為麼?就算所有女生都這麼以為,酷酷的陳末一定不會這麼想。

這時,她才有心思算自己和肖涵。先偷偷數自己,26。拿6和肖涵的8加,得4。

“4,”錢佳玥一愣,她記得雜志上說“有緣無分”。

錢佳玥不甘心,在心裡再數一遍,還是同樣的結果。

偷瞄陳末不註意,從桌洞裡掏出一本筆記本,也沒仔細看,就打開一頁寫瞭起來。

“錢佳玥”“肖涵”。得4。怎麼樣都得4。

還是不死心,偷偷寫繁體。肖涵兩個字沒繁體字,但錢多瞭好多比劃。終於,錢佳玥加肖涵,得9。

9,一生一世。錢佳玥心花怒放,比靈魂伴侶還好。

錢佳玥一門心思寫,沒註意到陳末偷偷探過臉來看瞭。等她發現,趕緊整個人撲到桌子上遮住整個本子。

“好啊,你在寫什麼?”陳末壞笑。

“沒什麼,不告訴你,”錢佳玥面紅耳赤。手忙腳亂地把那頁紙撕下來,攥到手心。

“好啊,你竟然用我們的通信本寫!”陳末誇張。那本本子是陳末精心挑選的,紙張厚實,還有香水味道。

巧在下課鈴正好響起來。錢佳玥不等陳末的逼問,趕緊跳起來,逃到瞭教室外面。把一張紙撕得細細碎碎的,分別扔到瞭兩個樓面的垃圾桶裡。

但是,世紀末,做一件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慢慢在三個女孩心裡都紮瞭根。

2000年,哪怕不是世界末日,也是一個全新全新的開始。做些什麼吧,做些什麼。

讓這個世界知道我們來過,笑過,哭過。做些什麼吧,為瞭世界末日,為瞭自己的十五歲!

錢佳玥和卡門周六一起去別的學校補英語。這天,卡門終於決定,要去真的追一次星。平時上課逃課太容易被發現,隻有逃周六,還必須把錢佳玥一起拉下水。

錢佳玥晚上聽瞭很多很多遍《很愛很愛你》,忽然腦子一熱,把那封情書塞進瞭信封。提著一口氣,工工整整寫下“篇篇情,小凡收”,又像做賊一樣偷偷塞進郵箱。

陳末躺在櫻木花道和涅槃樂隊的海報下面,認認真真在自己床上織著圍巾。上針、下針、平針。誰能想到我會織圍巾?陳末得意地笑起來。

拆瞭織,織瞭拆,斷斷續續,竟然也織好瞭一半。

哎呀,真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啊。陳末對著空中揮瞭一拳頭。但隨即,有些靦腆,又有些期待地,把圍巾比向空中。那個空中虛浮的肖涵,被這條紫醬紅的圍巾一圍,俊朗地笑瞭起來。

1999年12月。除瞭世界末日,更重要的,是肖涵的生日呢。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